第45章
自從當今當政以來,大辰的南北戰事暫落下帷幕,皇上以休養生息為要,與匈奴數次和談,為此武威郡以西之地也幾乎全部淪喪。而今,匈奴與羌人勾結,又屢次進犯深入腹地,皇帝終于坐卧難安,不得不應戰了。
北方的戰事剛剛落下帷幕,聽說秦翊川還受了重傷,本來以為他們父子要歸京了,誰知朝堂之上争論數日,不得要領,皇上一道聖旨北上,秦柏又臨危受命轉戰河西之地。
日子如若白駒過隙,韓玹一人孤零零在七王府中憂心而待,心緒每每被南北方的家書和奏報牽動,韓玠也罷了,北方的戰事卻是次次揪心……韓玹恨不得能親跟在二人身邊,守護他們。
花開花謝,四年的時光快得讓人着慌。直到又一個年節将近,韓玹終于等到了大軍凱旋,秦柏即将回京的消息。
秦柏年少,行事做派與秦翊川大有不同,征戰風格也更顯大膽。他帶兵出擊匈奴之後,先後發動了數場戰役,輕騎簡裝征戰兩千餘裏,徹底切斷匈奴與羌人的勾結,收複西涼失地,先後斬殺與俘虜匈奴人數萬。
匈奴頹勢漸成,不得不全部退出漠南地區,秦柏乘勝追擊,深入匈奴腹地輾轉作戰,神出鬼沒所向披靡,匈奴人潰敗北逃,首尾難顧,作古單于的弟弟習吶金将軍被殺,被他保護着北逃的單于的兩個兒子、十數名高官也全部被俘。
匈奴之地數王戰敗被殺,數百高官被俘,元氣大傷,作古單于終于無力回天,帶護衛數十人潛逃,縱越鮮卑境地北上,終不知所蹤。
河西一戰大獲全勝,秦柏兩萬兵力,斬殺并俘獲匈奴人近十萬,大辰終于揚眉吐氣,徹底抹去了涼州之地數十年的噩夢。百姓奔走相賀,皇帝派韓昱親自出城相迎,迎剛滿二十歲的戰神凱旋而歸。
皇帝封秦柏征西将軍,食邑三千戶,擢升中郎将。
四年來,朝堂之上風起雲湧,二王爺韓青漠正當時,卻突然患了重病,藥石罔顧,如今竟是沉珂病榻再難理政。
皇帝眼見韓青漠每況愈下,當機立斷給昭芫公主指了一清寒出身的武狀元,只是那狀元郎卻不夠命硬,成婚不足三月竟意外死在了演武場。昭芫公主心戚戚焉,不顧武狀元的一雙老父母,淨身而出,獨自住進了公主府。
如今再提起這位曾經一度風靡的昭芫公主,朝中無人敢多贊一句,只怕皇帝一高興把這大孫女兒指到自己府上,贻害終生。
不說別個,卻說自從秦柏父子離京北上四年未歸,數月前,侯爺夫人病榻之上又添新病,竟自去了,然而疆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秦翊川又在打仗時受了重傷,父子二人雖然接到了韓玹的消息,卻是無法回京。連後事,都是韓玹幫着張羅,安置入葬的。
直到年前匈奴敗逃,戰事終于告一段落,皇上才終于下旨,北方撤兵,秦氏父子歸京受命。這些日子糟心事實在太多,直到聽說秦柏要回來了,韓玹的心情才終于有所好轉,每每閑來無事便問蔡平大軍的行程到了哪裏。
蔡平笑道:“已是得了準信兒了,大公子,明日午後必到城外,您只管去接便是了。”
“甚好。”韓玹舞劍畢,接過蔡平伺候的布巾擦汗,點頭道,“讓你拾掇的那個屋子每日都烤着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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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平道:“大公子放心,此事是奴婢心上的第一大事,必不會有絲毫耽擱,那個屋子,如今随時進去人都是暖烘烘的。”
韓玹笑道:“嗯,不錯。侯府上如今無人張羅,只怕不好住人,小柏和舅舅回來,會試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舅舅的身體也得有人照料,都得小柏操心,我得想想……替他先安排一下,好叫他安心學習幾日先預備會試。”
韓玹正自思量,跟在身邊的大丫頭清平卻找了來,道:“大公子,皇上又使人來接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看這樣子,只怕又得幾日方能回來。”
韓玹蹙起眉頭,眸色再次暗沉下來,無奈道:“昨兒不是剛回來?我正打算着明日出城去接小柏入京呢。”
“怕是去不得了。”清平道,“大公子哪次去了宮中,不到三日能回來的?”
“罷了,去拿衣裳來。”韓玹無奈道。
這數月來,皇上突然對韓玹來了興致,每每接他入宮說話,一呆便是數日,慈愛之意盡顯,已不知有多少人暗地裏咬碎牙根了。
蔡平嘆道:“可惜,明兒是上元節,大公子與秦公子的邀約怕是要食言了。”
韓玹一頓,眉尖微微挑了起來,沉聲道:“倒忘了,虧你提醒,等爺明日回來。”
“是。”蔡平笑道。
……
來到宮中,皇帝正在鳳儀殿前賞梅,唯高和一人相伴,聽到韓玹的腳步聲,皇帝并未回頭,卻是笑了,道:“玠兒來了。”
“皇祖父。”韓玹往前走幾步,跟在皇帝身後站定,并無多話。
“你皇祖母在時,最愛這株寒梅,每每元月初歲,她必與宮中姊妹一同賞梅,而今,卻唯餘咱們祖孫在此駐足了。 ”皇帝嘆道。
韓玹看着這鳳儀殿,想的卻是每次自己裝着哭鼻子,讓皇祖母使盡法子去哄,嘴角不覺翹了起來,皇帝問道:“玠兒今年,二十一了吧?”
“二十二了。”
“二十二了……該成婚了。”
韓玹道:“該回了,皇祖父。”
皇帝長嘆了口氣,回頭看着高大俊拔的孫兒,微微笑道:“那陳家的女孩兒也罷了,後來朕倒是挺看好姮文那丫頭的,你皇祖母也說好,可又說姮文和玹兒玩得好,只可惜……那陣子事情多,你父王身子又不好,朕也是被鬧得夠嗆,竟給你二人耽擱了,如今昱兒的孩子都會跑了,哎……玹兒又來信了麽?”
“嗯,小玹問皇祖父好。”韓玹靜了靜,把韓玠的家書事無巨細給皇帝彙報一遍。
皇帝笑了起來,道:“玹兒是個貼心的孩子,就是不知上進,看他如今都在做些什麽!不過也無人活得如他自在了,倒是個聰明的。你們兄弟啊……都好,像你們外祖母,生性灑脫、心胸豁達——在這上頭昱兒就差多了,工于心計,哼哼……像老二。”
韓玹默默地跟着皇帝往未央宮去,聽着他今日的宣講,這一次變成對幾個孫子的品評了,倒是看得明白。
“玠兒,他日不管誰當政,你當盡心輔佐于他,有些時候,你比別個都更沉穩一些……”皇帝回身,微微擡頭看着眼前神色沉斂的青年,笑了笑,“嗯?”
韓玹與皇上靜靜對視,片刻後道:“皇祖父,孫兒當盡心盡力,替我大辰守好東南。”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哈哈大笑起來,道:“哎,你這性子……朕當初只覺玹兒貼心,如今卻發現,只有在你口中能聽到一句真心話了。”
韓玹低頭道:“皇祖父。”
“好了……朕未惱你,若真是惱你,還能日日把你叫到宮中給自己堵心麽?”皇帝笑着拉住他,“都說人是會變的,朕也覺得,自己都變了不少。之前愛聽好話,就算知道只是為了哄朕開心,朕也無所謂,看着別人使盡解數只為哄朕一笑,覺得應心。如今愛聽真話了,才發現只有玠兒你……和陳卿口中有朕想聽的。”
“皇祖父,還有一事,前些日子您身子欠安,玠兒一直沒敢提起。”
皇上頓住:“嗯?”
“父王自南下之後,身子一直不大好,又……這個冬天過于寒冷,又添了些病,臘月除八那日便去了。”韓玹道。
皇帝身子一晃,徑自退了一步,韓玹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皇祖父。”
皇帝怔了半晌,長嘆口氣道:“無妨,一個個都離朕去了……朕也,真的老了。”
韓玹道:“皇祖父老當益壯。”
“呵呵……”皇上回頭,臉上卻是無絲毫笑意,輕輕拍了拍韓玹的肩,道,“昱兒說,皇祖父春秋鼎盛,皇祖父千秋萬載……你呀!”
韓玹:“……”皇祖父你敢叫我一聲玹兒,我有一長安城的恭維話送你,叫你聽到恨不得将我撕了為止!
兩人回到未央宮,皇帝命人端了點心來,開始批閱奏章,韓玹看着他略顯憔悴的神色,和兩鬓花白的發絲,有種皇祖父真的老了的感覺。
“玠兒,你這兩日,在府裏做些什麽?”
韓玹道:“春闱就要開始了,孫兒閑來無事,看了一些舊年的會試文章。”
皇帝筆下一頓,擡起頭來:“說起會試,朕倒想起一事來,你外祖母在時幾次提起讓小柏下場的,只可惜後來跟着秦卿出征,因種種事情耽擱也未能入試,眼下很快要歸京了,這一次卻是趕得上……這孩子,能文能武,難得啊!”
韓玹勾唇笑了下,道:“是外祖母調教得好。”
皇帝點頭,暗暗嘆息:“你外祖母能文能武,才情無人堪匹,先時朕只聽聞姮文丫頭秀外慧中,得你外祖母真傳,竟不想小柏也是個出息的,自小跟在秦卿身邊征戰沙場,多有戰績,這一次北伐匈奴更是了不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我大辰又多了一枚将才!他日殿前策對,朕得好好看看這孩子可長進了多少。”
韓玹道:“皇祖父說得是。”
“不值什麽,說起會試,陳相曾三次擔任主考,确為朕提拔了不少良才。如今科舉恢複了陳相卻已去了,不說會試了,相位懸空至今,朕都覺無一得心之人。”皇帝嘆道。
“當初陳大人可有舉薦?”
“哎,此事不提也罷……”
韓玹道:“記得小時候,我們和小柏一起玩耍,那時候他好像才五歲,神神秘秘的和我說,将來我是要當皇上的,我說如果我當了皇上,就讓你當丞相。”
皇帝臉色微變,轉而似又想起了什麽,只是嘆了口氣。
韓玹又道:“小柏說那姐姐呢?小玹說如果姮文姐姐不打人,可勉為其難讓她給大哥做皇後。”
皇帝哈哈哈大笑起來,道:“玹兒當初,可是叫姮文欺負怕了……朕年少時,也同陳相赤誠相交,他與朕扶持共勉,為了朕殚精竭慮,終其一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要珍惜。”
“是。”韓玹道。
皇帝停下筆來,一個人兀自出神,長嘆道:“你父王……做得好。只是他那性情,太過張揚不知收斂,朕那時看他年輕,看他心思豪邁也覺喜歡,便不忍多說他幾句,卻終是……讓他在這上頭栽了跟頭……你和玹兒骨子裏也都像他,只是玹兒更叫朕放不下心,玠兒,你要多多提點于他,做人做事莫要太過自我,那麽多人看着呢。”
韓玹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