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出了正月,韓青澤一家舉家南下。
二月初二日清晨,寒風肆虐、樹木蕭瑟,七王府長長的離京隊伍走出朱雀街,出了正陽門,一路向南,行出了京都的繁華之外,去向另一個未知的天地……
韓玹與秦柏和蕭沉衍并肩策馬,站在城樓下目送衆人離去。
秦柏道:“去年入秋時,是玹表哥在此接我回京,那時……他衣着風騷言語輕佻,我看着他那賤樣手癢得只想打他一頓。今日我送他離開,他竟然連道別的話都不讓我說,在我記憶中玹表哥從來就沒生過病,不論是看半宿河燈,還是吹一夜寒風……”
韓玹面色沉着,眸中是深不見底的黝黯,道:“他說病了便是病了。”
秦柏笑了起來,點頭道:“嗯。”
“大表哥。”
“怎麽?”
“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跟他說。”
韓玹扭過頭,認真打量着秦柏,眸中緩緩蓄上一抹溫柔:“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秦柏笑笑扭回身,策馬揚鞭:“駕!大表哥,該回了。”
“真是個瘋子。”韓玹搖搖頭,拍了拍蕭沉衍肩頭,“走吧,去用早膳。”
蕭沉衍回過頭注視着韓玹,手指微微顫栗:“我當以性命,護你平安。”
韓玹笑道:“兄長不會恨你的,相信我。”
二人策馬來到陶然居,見秦柏正一人在外面溜達,韓玹的唇角不覺翹了起來:“怎麽不進去?”
“等你們啊。”
Advertisement
韓玹走上前,自然的去拉秦柏手指,兩人肌膚相觸,都是一顫。韓玹心下一頓,手指下意識抽了回來,卻被秦柏突然抓住,繼而握得更緊……
秦柏靜靜的跟着他,視線沉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聲音低沉而顫栗:“你……你是玹表哥……”
韓玹回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去用早膳。”
……
午後,雪花又紛紛揚揚飄了下來,天氣越來越冷,天地間霧沉沉一片,倒似夜色将要來臨一般。
韓玹回到府中,一個小太監帶着幾個丫頭接了出來,那孩子手裏竟還拿着一件大氅:“大公子,下雪了。”
應韓玹吩咐,蔡主事在臨去前将府中所留之人認真做了安排,尤其他屋裏伺候的,全部換了新人,不過,韓玹認出了這個小太監是蔡主事身邊跟着的人,倒也眼熟。見這孩子還是個機靈的,韓玹心下倒是滿意,便問道:“你叫什麽?”
“奴婢叫蔡平。”小太監伺候他把大氅披上,亦步亦趨跟着回屋。
韓玹道:“對了,今日這雪倒是下得好,半日光景,竟下了半尺來厚,你去後頭把那些烤肉的家夥事找出來,弄些個新鮮的好肉,爺要小酌幾杯。”
蔡平笑應道:“是。”
“還有,”韓玹沉吟下,又道,“再弄些菜蔬吧,備上好茶,一會子有貴客要來。”
“是。”
蔡平幹活麻利,不一時便一應所用備得齊全,韓玹讓他把火生起來,就在屋內架起了架子,道:“年前送表姐出關,紮那王這一手烤肉的法子倒是深得我心,這個架子就做得精細貼心得很,把肉切成片放上作料慢慢熏烤,滋味比咱們囫囵烤出來要美味得多。”
蔡平道:“看着就極好。”
“好了,東西都放過來,你們也想怎麽吃自去折騰吧,難得今兒個好天氣,不用伺候。”韓玹擺擺手道。
“是。”蔡平應了,便把鮮肉菜蔬各自分碟子裝了,給韓玹擺在一旁。
看着天色愈漸暗下來,韓玹小酌兩杯,身子也覺暖和了不少,正一個人享用自得,秦柏怒氣沖沖的聲音從院外透了進來:“大表哥好雅興。”
韓玹擡起頭,見秦柏穿得毛絨絨的一身白,不覺笑了起來:“快進來,我正想着你怎麽還不來?再晚一些好吃的可沒了。”
秦柏沉着臉進屋,涼涼看着韓玹,嗤笑道:“我可不是來讨吃的。”
韓玹走過去幫他拍掉一身的雪,握他手指,果然透骨寒涼,忙親自把門子關好上了闩,只将窗子支起一個小縫走煙,這才将一旁炭盆上沸騰的壺水提起來,親自給秦柏烹茶:“坐。”
秦柏将身上的大氅脫下來,随手丢在一邊榻上,只悶悶不說不動。
韓玹無奈,只得端了茶上前,送到他手中,低聲道:“來,暖暖手,這是誰惹我們表弟生了氣,來給表哥說說,表哥替你去教訓他。”
秦柏接過茶,“嘭”地一聲放在一邊桌上:“玹表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萬一出了事,你……”
韓玹拉住秦柏的手,幹燥的手指緩緩摩挲,沉聲道:“叫大表哥。”
秦柏一把掀起兩人緊握的右手,眸中淚水滾來滾去,只不肯掉下來:“大表哥從來不會拉我的手,從來不會!”
“小柏,你冷靜點兒。”
秦柏渾身突然一顫,一把按住韓玹手指,目光驚恐的盯在那壞死的小指上:“玹……玹表哥,這是怎麽回事?你做了什麽?!”
韓玹嘆口氣,摸摸秦柏的頭,拉着他往烤肉的架子走去,低聲道:“針灸之術,小把戲而已,無事。”
“痛麽?”
“痛什麽?本就沒有知覺。”韓玹笑道。
秦柏深吸口氣,突然暴起,一拳将韓玹揍得退了數步:“韓玹,你一定是瘋了!”
韓玹被揍得滿地找牙,哭笑不得,緩了半晌方緩過來。上前捏起秦柏下巴,端詳他顫抖不已的唇,終于伸手将那自眼角滾出的淚水抹了去:“多大了,還哭?表哥挨你揍都沒哭。”
“你會死的。”秦柏顫聲道。
韓玹笑了起來,在秦柏腦袋上狠狠戳了一指頭:“好好的,咒表哥做什麽?來,嘗嘗表哥手藝如何?親自替你烤的鮮菜。”
秦柏悶悶不樂,喘息不穩,被韓玹牽着坐下來,吃菜,喝茶。
“怎麽不和表哥說話?”
“好吃。”
韓玹簡直拿他沒辦法了:“小柏。”
秦柏扭頭看着他,悶聲道:“玹……大表哥……”
“這才乖麽。來,給表哥烤肉吃。”韓玹把手裏的叉子塞到秦柏手中,自顧斟上酒,看着他直笑。
秦柏翻翻烤烤,完全無視了韓玹放上去的鮮肉,只把自己的蔬菜一個個烤好,撒上作料讓滋味滲進去,再慢悠悠吃掉:“笑什麽?”
“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哭鼻子,大姑娘似的。”韓玹憋笑道。
秦柏擡頭,涼涼掃他一眼:“有麽,我怎麽不記得?”
“咳咳……”韓玹的酒噴了一地,被嗆得直咳嗽,“沒,沒有,我家表弟鐵骨铮铮男子漢,怎麽會哭鼻子?”
“就是。”秦柏不再理他了。
……
二人吃到半夜,這才命人收拾了,到裏頭去睡,韓玹道:“如今天氣又變了,腿疼了麽?我早便讓人備好了熱水,你去泡個澡。”
“沒有,不鞍馬勞頓,不會受不了,只有一點不舒服而已。”秦柏道。
“去泡泡,加了藥煮的,你自己也得當心着,要每日用藥湯子泡一泡,我也打聽着問過,你的腿還是受了損,如今你仗着身子好,不覺得如何便不去管它,以後老了只怕吃不消,還是要多做将養,沒準過幾年能好利索了。”韓玹道。
秦柏拗不過他,又見他已是張羅好了,只得去泡了會子發汗,不過膝蓋上隐隐的痛楚倒是的确見好了。
直到将近子時,二人才終于睡下,韓玹一如往昔,把秦柏抱在懷裏,用身體的熱度給他取暖:“早間送父王他們離開,你說有一事忘了說,是什麽事?”
“匈奴屢屢犯境,父親接旨北上,我也得跟着去,不日便要離京了。”
“出征?”韓玹大吃一驚,“如今天氣嚴寒,往北更是草木不生,你這樣子怎麽去?”
秦柏嘆口氣道:“父親年近六十還要上陣殺敵,我這點小毛病算不得什麽,實在……讓父親一人去我放心不下,這些日子,我一直感覺不好,眼皮子跳得厲害,今日你又……你成心是要氣死我!”
室內一片沉寂,韓玹将胳膊伸到秦柏腰間,将人緊緊攬住,秦柏似是不自在的動了動,卻是沒有推開他,又道:“北方部落皆是悍勇之人,皇上也是無人可用,父親如今的身體也大不如前,突然臨危受命,我得看着他。”
“外祖母剛剛離去,舅父怎能離家……”韓玹無奈道。
“食君俸祿忠君之事,父親先是皇上得用的大将軍,才是祖母的兒子……表哥能不比我明白,何以說出這種話來。”秦柏笑道,“之前,姐姐每次都冒充我的名諱随父親出征,如今無人再頂替,我便只能親去了。而且,皇上的意思也是讓我同去,說我已經長大了,再磨砺個三五年,便能獨當一面替朝廷效力了,還得多謝皇上栽培。”
韓玹緊緊攥着拳頭,胸膛兀自深深起伏,良久不發一言。
秦柏低叫道:“表哥?”
“如今這天氣,讓你随軍背上,豈不是要要你的命!”韓玹怒道,“不行,絕對不行!讓我好好想想。”
“表哥!”
韓玹長嘆口氣,卻也知道已是定局。
“你冷靜點,這是聖旨。”秦柏嘆了口氣,回手在韓玹臉上摸了摸,“不管怎麽說,表哥待我之心,秦柏心裏都記得。”
“記不記無所謂,別每次一生氣就對表哥拳打腳踢就是了。”韓玹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打過表哥幾次了?打順手了麽?”
秦柏也笑了起來,低聲道:“還不是被你氣的。”
韓玹伸出手,将他的手滿把握住,在耳邊低語道:“別亂摸,傻瓜。”
秦柏怔了怔,耳朵悄悄紅了,手指緩緩摩挲着韓玹壞死的小指,道:“痛麽?誰給你弄的?”
“不痛,沒什麽知覺,那大夫針灸之術出神入化,何況你表哥這般皮糙肉厚的,都不值什麽……睡吧。”
“嗯。”
……
果然沒過多久,秦柏便随北伐大軍離京了。這一次,韓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不舍,每每獨自入眠,想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将再不會出現在院中,心中便一陣抽痛。
那日秦柏上門道別,韓玹避而不見,直到蔡平說人已上路了,他才又騎了馬偷偷追出城外,在城樓上目送秦柏帶着衛長青走在隊伍最前,一步步遠去,漸漸走出視線……
秦柏扭回頭看了會兒,悠揚的簫聲緩緩而起。
韓玹懶懶扶着城牆,聽着那曲熟悉的《鳳求凰》,眼前是二人自小到大相處的一幅幅畫面,小時候一起調皮扮鬼,一起挖坑種樹,一起在北關死裏逃生,一起在天河鎮放河燈……那麽小的一個人,竟已将他的胸腔填得滿滿的,如今一去,像要将他抽空一般……
那日秦柏說:“表哥,你在京中要好好的,小心謹慎行事,最多數月,我再回來找你,你一定要……鄭重。”
涼風吹來,韓玹被城頭的風沙眯了眼,眼眶兀自紅了:“小柏,刀槍無眼,保重。”
一曲畢,秦柏朝後擺擺手,策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