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36 雨巷
街上下了很大的雨。
都市的夜晚難得被驟雨沖刷得很清靜,黑雲蔽月,路上沒有太多的人,因此深夜的車行駛得格外通暢,一閃而逝的車影掀起無數飛濺的水珠。高樓間霓虹的廣告燈牌在雨幕中照得很遠,視野裏閃爍着無數五彩斑斓的色彩。
苗木微微傾斜傘面,立刻彙聚成股的水流就順着傘骨流下。他站定在商業廣場的大屏幕下方,擡頭就能看見上方正在播放的房産廣告。代言的明星是他有些眼熟的一位老牌唱片歌手,熒幕上的臉孔比他印象中年輕了不少,可能是化妝或特效的緣故,諸多細節都與真實的世界相差無幾。
“潛入成功。”
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喚回了苗木略有怔然的思緒,他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應,一邊将自己襯衣的衣袖挽起到手肘的位置,他的手指上濺了幾滴冰涼的雨水,正順着腕骨流到小臂。
“正在探查夢境邊界。”
“檢測成功。”
“該夢境的級別為:國際都市級。涵蓋面積約2200平方公裏,範圍為東京都23區。”
“竟然比新世界程序的範圍還要廣闊……”苗木感到詫異。
“根據現代最前沿的研究結論,世上絕大多數人的大腦未開發領域占比高達90%以上,希望之峰學生的平均值為12%,校內最高優先級的5所實驗室中,有3所的研究課題直接歸屬于被業內稱作為‘侵入神之領域’的腦域開發項目,剩餘2所也有所涉獵相關領域的知識。”
AlterEgo的聲音很平靜,很像從新世界程序蘇醒前的日向創,或者準确地來說,是神座出流。
“這個世界是他潛意識世界的具現化,包含狛枝凪鬥19年人生的記憶儲備,擁有這種程度的數據量和完善度不足為奇。”
不知何時出現在苗木身邊的Alter Ego同樣撐着一柄很大的黑傘,他的側影高挑冷峻,程序形象也與自己的創造者在學生時代的裝束一般無二,雨水在漆黑的傘面上濺起朵朵透明的水花,只是與苗木不同,他的身影似乎更為透明一些,畢竟只是主程序遠程鏈接的虛影。
因為正常來說,外來者強行闖入一個人的意識世界裏很容易激起對方潛意識的強烈反抗,再加上……連Alter Ego也沒有預測到狛枝對苗木會不設防到這種地步,他深潛的程度遠比依靠科技所能到達的極限更加遠,進入世界的那一刻也出人意料的輕易,好似一滴水彙入海洋,半分驚瀾都沒有激起,Alter Ego立即改變了喚醒計劃,改為遠程協助苗木的行動。
作為新世界程序的管理員,苗木的精神程序外圍編寫着重傷保護和優先修複的代碼,因重傷昏迷了一天以後他就恢複了意識,然後成功地聯絡上身處游戲外的霧切和十神等人,在學級裁判裏協同其他77期的前輩們一起打破了江之島的封鎖,幫助大家一起從新世界程序中蘇醒過來。
但苗木沒有脫離程序,他在七海千秋——她是被黑白熊稱作為“叛徒”的那個人,也是以77期前輩們曾經的班長為原型的Alter Ego,在新世界程序中站在希望的立場上對抗江之島的勢力——的協助下重新收集了程序中死亡人員的精神數據。而身在現實的日向創在游戲外端加載了他編寫的專用Alter Ego,将他們的數據分別轉移到相互獨立的隔離功能區,專門執行強制喚醒的任務。
Advertisement
聽過Alter Ego的解釋以後苗木的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東京都,說實話苗木并不算太熟悉這裏的街區,他的家不在這裏,就讀于希望之峰兩年的經歷也僅限于校園。不過他知道狛枝的家也在這裏,苗木在假期的時候随狛枝去過一次,他的家裏只有他一人,狛枝看起來只把那個地方當成個落腳地。
“這裏太真實了……晚上不太适合找人,我該暫時先找個地方住,還是先找出狛枝前輩的下落?”他有些苦惱,“希望之峰學園在文京區,不知道他會不會在那裏……”
“理論上,狛枝凪鬥可以身處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因為這個世界就是他意識的化身,你靠正常途徑尋找到他的概率無異于大海撈針。”
AlterEgo理性地分析道。
苗木剛想說那尋找的難度就太大了,立刻就聽見對方提出了一個聽起來就相當不善良的建議。
“深層夢境通常與對方的潛意識牽涉甚深,你可以先找到他關系最親近的人攻克,這能最效率地驚動他的應激機制,進而引來他對你的注意力,提高你們建立聯系的概率。”
苗木:“……”
深夜當空烏雲滾滾,忽然狂風四起,滾雷炸響,驟然閃爍的電光将苗木的臉孔照成近乎無血色的蒼白,綠眸沉靜,脆弱的傘骨被強勁氣流吹得變了形,傾斜的肆雨甚至瞬間将傘下的他打成了落湯雞,冰冰涼涼的雨水順着側頰的弧度往下颌流淌。
聽了Alter Ego那仿佛致力于要靠着強拉仇恨值來氣醒狛枝前輩的提議,襯着大熒幕上忽然插播的一則幾十年難遇的航空事故新聞,苗木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形象說不準還有點像電影裏反派初登場的樣子——他作為“不幸”的象征,即将為主人公帶來一場劫難。
苗木很快為自己詭異的想法再度沉默了片刻。
這不是什麽适合人陷入沉思的環境,他實在不想站在大雨的街道上考慮這種問題,很快決定先找個地方歇腳。他的口袋裏有個可以無限制消費的黑卡,算是Alter Ego提供的外挂,苗木決定他先找個酒店住一晚,等第二天去希望之峰看看,實在不行再找別的辦法尋找狛枝。
“這裏雨下得這麽大,是受到狛枝前輩的心情影響嗎?”苗木擰起眉頭,有些擔憂。
“夢境世界的氣候可能受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他本人的情緒也是其中之一。”
AlterEgo的回答很客觀。
苗木微垂下頭,唇角微抿,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你有什麽難題?我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提供支持。”Alter Ego忽然說,“就算是我不能解決的問題,我也可以提交上傳到新世界程序外端。”
“謝謝,現在沒有。”苗木說。
是嗎?
AlterEgo發現,與自己接觸以來,從始至終,苗木都沒有笑過。
作為一個人工智能程序,他并不能直觀地感受到一個人的情緒,他只是根據日向創的記憶裏這個人各種微小習慣的頻率比照得出了這個可以稱得上是異常的現象,至于原因,他不知曉。
由于真實人類的意識潛入到他人意識海深處的行為具有一定的危險性,Alter Ego的程序裏被編寫了防迷失指令。他默默關注着苗木的精神狀态,只是對方看起來相當平靜,人類在執行危險任務的時候下意識抑制自我放縱也可算是非常合理的解釋。
暴雨漫地,水灘彙聚成流,打着旋飄向下水道。
強烈的風鼓進了西裝的衣擺,冰涼的潮濕空氣刺激得人不可抑止地顫抖,這樣糟透了的環境裏,苗木也與路上寥寥幾個行人一般步履匆匆起來,路邊行車駛過的探照燈光與雨水交彙,将他的身影的線條勾勒得單薄瘦削,像老照片裏一個遙遠模糊的剪影。
似曾相識,又無跡可尋。
狛枝凪鬥漠然地別開視線,豆大的雨點接連不斷地砸在身上,濕透的衣服貼着身體,他的身體在浸透骨髓般的寒意中不住發抖,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不遠處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似乎相當茫然地原地發呆了半晌,猛地回身走來。
狛枝:“?”
苗木:“……”
一個神奇的夢境裏,國際都市最繁華的商業區,在高樓間狹窄陰暗的小巷深處。
迷離炫目的燈光止步于巷口,苗木的影子卻延伸得極長。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微睜的眼眸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被他的陰影籠罩其中的白發幼童渾身濕透,有如一只被遺棄的貓崽,雙膝屈起縮在牆邊,也睜着一雙和他極為相似的灰綠眼眸,困惑又戒備地望着苗木。
喧嚣的雨聲充斥着耳蝸。
苗木誠很遲緩地眨了眨眼,他是逆光站在狹窄的巷口,從小孩子自下而上的視野裏,這個從樣貌來看暧昧地介乎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輕人定定地注視着自己,濕漉漉的水珠順着下颌一滴滴地淌落,雖是撐着傘,看起來卻仿佛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狼狽。
苗木低垂着眼睑,光線透過眼睫,掃下弧形的一小片漂亮剪影,淺淡的眸色極為冷清,卻意外地,搭配那張清俊秀氣的臉孔相得益彰,眼神流露出極溫柔安靜的軟和韻味。
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他的氣質有如流離失所的浪人尋覓很久了的歸宿,令人不自覺感到溫暖與安穩。
年幼的狛枝凪鬥在他的視線裏,被吸引似的仰起頭來,目光稍稍相觸,他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感到緊張,環繞雙膝的手臂立刻收緊,渾身都有些僵。
“你……”
苗木望着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地探出手,幼童登時一驚,手往身後撐,脊背貼上濕濘冰冷的牆壁。
“……”
狛枝無措般地屏息片刻,只見對方伸出的手指立時停頓在半空,眼神倏然上飄,正好将苗木面上來不及收攏的失落盡收眼底。
他心髒一揪,眼底有些莫名的遲疑,吶吶地張了張口,好一會都沒發出聲音來。
正躊躇間,對面的陌生人忽然蹲下了身,視線和他平齊,彎了彎唇角,眼中泛起柔和的笑意。
“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苗木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竭力遏制着翻騰的心緒,他克制住呼吸的顫抖,輕輕地對他說,“凪鬥,我是來找你的。”
找他?
狛枝愣住,那張被雨水浸濕的精致漂亮的稚嫩臉孔有一瞬浮現出空白的情緒。
“可是……我家裏的人都過世了。”他停了停,過了一會才小聲說,“他們,還有很多人,都被我害死了。”
苗木怔了一瞬。
狛枝敏銳地察覺到眼前的人眼中浮現出心疼憐惜的神情,不禁有些難堪地咬住了下唇,心中浮現出拔腿就跑的沖動。
只是他到底抵不過潛意識對這人的渴求和好感,本能般地,眼底迅速泛起了薄薄的紅,淚珠一顆顆滾出眼眶,混雜在他滿臉的雨水裏。
“葬、葬禮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沒別的親人了……您……您知道我的名字,可我從沒見過您。”
聽得出來他努力克制住哽咽的樣子,苗木注意到狛枝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瞧,像是在思索着什麽,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您看起來有些像是我父親的親人……”他小聲說着,猶豫了一瞬,才鼓起勇氣擡眼,隐有希冀地問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嗎?”
苗木伸出手,溫熱的掌心貼在小孩柔嫩的臉頰上,很緩慢地輕輕撫摸。
他的眸光非常平和,倏忽一瞬又變得非常遙遠,回憶起了舊事。
在一起了很久,苗木自然也聽過狛枝的身世。那時只是偶然談及他的才能,順帶提起了過往。狛枝說他幼時曾和父母一同出國旅行,可他們乘坐的飛機在半道被劫匪高空挾持,危在旦夕。這種險惡事件的發生概率本就極小,所有人都被吓得驚亂失措,更為偶然的是,當時恰好天降隕石,在飛機墜落的時候劫匪與乘客紛紛遇難,最後唯有他一人活了下來。
如此遭遇對任何普通人來說都是倒了血黴,能僥幸撿得一命都要謝天謝地了。奈何狛枝一貫強運,遇難死裏逃生幾乎算是标準結局,因此他對自己的存活頗不以為然,也因他幼失怙恃而繼承了大筆遺産,更是對自己的能力添了幾分諷刺的忌憚。
狛枝早已習慣了看輕很多得失,提及自身境遇時尤為淡漠,娓娓敘述之餘甚至還有閑暇攬着苗木親昵,低頭輕輕咬他的耳朵尖,還在玩他的手指,語調很是随意,那樣子像在調侃什麽別人的八卦韻事,漫不經心得很。
他說他那時候年紀小又形單影只,手裏卻握着航空公司賠的巨額保險和家裏的資産,足以讓很多相關不相關的人在旁看得眼熱。不過他也不怕別人對他心懷不軌,畢竟他那麽幸運,無論是對他好的還是對他不好的人都極容易被他的運勢牽涉其中,世界上平庸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些人都沒有苗木這麽命硬,很快就會不得不被形勢逼得知難而退。後來狛枝選了全日制的住宿學校就讀,有個父親的舊友接過了監護人的擔子偶爾提供照拂,直到命運的拐點,他被希望之峰挑中成為77期的幸運。
“所以說,能遇到你,真讓我高興。”他微微笑着的樣子溫柔極了,眸光深深,牽着苗木的手,眼裏只有他的身影,“真慶幸我一休學就找到了你,苗木君,我都不敢假設若是我沒有在一開始就注意到你,我會和你錯過多久。”仿若告白般的話語哄得少年面紅耳赤,心慌意亂。
事實确實如此,如果沒有通感的前緣,狛枝離校以後一心尋覓尚且未知面貌的他,他可能會漫無目的地四處旅行,錯過和苗木相識,也錯過苗木的入學,不知什麽時候才會重返希望之峰,再注意到低年級的這個後輩。
苗木也知道他後來因被卷入了江之島的陰謀而選擇了離校,倘若當真巧合到了一定地步,甚至到現在也沒有相識的機會。哪怕如今,他們之間分離的時間都幾乎勝過相處的時間,在避難所的那一年,加入未來機關的那段時間,好不容易尋回了77期的前輩們參與新世界程序,洗去希望之峰的記憶基本就等于放棄了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往。
苗木知道狛枝非常在意他們在一起的記憶,并且在接連兩次經歷過記憶回溯以後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也是如此。可他還是太年輕了,身為當局者總容易迷失視野,無心地忽略一些重要的細節。
一個人的人生并非只有片段的回憶擁有意義,就像苗木一貫逢兇化吉的順遂經歷造就了他從不肯輕言氣餒的倔強性子,哪怕狛枝總對他的過去輕描淡寫,滿不在意,事實也和他表現出來的全不一樣。
苗木深深地看着狛枝,小孩清澈的眼眸也望着他,不大的傘将他們與這個落着傾盆大雨的世界分隔得泾渭分明,狛枝将自己縮成一團,可看向他的眼睛裏分明還閃動着明亮的波光,苗木知道他在期盼自己的回應。
因為他還太小了,不像長大的自己已經成長到能夠從容将曾經的傷痛掩埋起來,用笑容和淡然的聲調提及這段舊事。他為父母的逝去感到痛苦,為自己非同常理的幸存心生自責,更為自身處境覺得孤獨無助。
這段經歷比他們想象中的傷得他更深,所以他的夢境才會是這樣。
苗木在心裏深深嘆息。
他安靜地低斂眼睫,在孩子殷殷的目光裏微微颔首以示默認,随後彎起唇,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我的名字是苗木誠,凪鬥,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回家。
這兩個溫暖的字眼就好像一個夢。
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也再不能有。
可當他出現了……他還是想要。
哪怕不知什麽時候,夢就會破滅,他墜落。
狛枝本以為他會笑,可那個時候,複雜的心緒溢滿了一顆小小的心髒,悶窒得他只覺恍惚,沸騰的血液好似一瞬間被擠出了狹小的心室,脹痛得四肢百骸都開始滾燙,一時連呼吸都艱辛得難以為繼。
良久他低低地垂下頭,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很輕的“嗯”。
然後就似耗盡了全身力氣,倏地失去了意識。
狛枝忽然昏了過去,苗木注意到小孩子的身體迅速發起熱來。
這是他的世界,有很多事情其實都是主觀唯心的,就比如說,在對方倒在自己懷裏的時候,Alter Ego向他報告查詢到了苗木在這個世界的身份。
其實不用對方告知苗木也發現了,他伸手到自己的西裝外套裏,從中拿出了幾份原來本不存在的文件。
自己的身份證明,名字當然還是苗木誠,外籍日裔,另外還有一份監護證明,他作為狛枝父親一方常年身在國外的遠房親戚,也是狛枝凪鬥唯一的在世親屬,如今已經成為了對方法律上的監護人。
忽然就被剝奪了國籍并憑空漲了輩分的苗木:“……”
他難以置信地反複看了看這些東西,想想兩人真實的關系,很快感到了一絲難與人說的尴尬與羞恥。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狛枝凪鬥認同了你向他告知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他的意志決定一切。就像剛進入這個世界時,我本來完全沒有掃描到附近區域分布有他的精神體,可當你潛入成功不久,他就主動出現在你的身邊了。”
AlterEgo理智地解說道,他分析這種近水樓臺的身份相當适合苗木去喚醒狛枝,不明白苗木為何聞言反而露出更加微妙一些的表情,仔細看來,像是還有些臉紅。
“哦、好吧,我明白了。”他深呼吸了幾回,終于接受了設定,丢開傘,打橫将陷入昏迷的小孩子抱了起來。
傾天黑地的瀑雨在苗木站起身快速走了幾步以後就奇跡般地消弭于無際,陰雲散去,深沉的夜空裏甚至閃耀着幾顆明亮的星子,夏夜的行道樹上傳來悠長的蟬鳴。
苗木簡直以為自己練就了什麽絕世的神功,他懷裏的孩子輕飄飄的,輕得完全脫離了常理,一點也不沉,手臂沒有任何酸意,腳下的步子也似能夠縮地成寸,走了片刻就遠離了一片燈火通明的商業街,轉而來到靜谧安寧的住宅區,寫着狛枝門牌的大門近在眼前。
AlterEgo很清楚夢境中的主人肯定不會多受所謂病痛的影響,他自身的好壞全然由心,随後默默得出一個對方當作自己處于失去意識的狀态時比清醒時更容易營造出超現實展開的結論。
畢竟做夢不能太沒邏輯,尤其是不能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沒邏輯。
AlterEgo便淡定地坐視苗木關心則亂,焦急地在狛枝家門前盤旋了片刻,才想起從小孩的衣兜裏找到了鑰匙進屋,幫他擦身換衣喂藥貼退燒貼,一通忙活下來,用溫度計測過退了燒才松了口氣。
他這才有心思去打理自己,等重新坐回床邊已是夜色闌幹,銀白的月色純澈透明,送着濕潤的暖風從陽臺流淌而來,紗簾輕柔地飄動,苗木用安靜的目光溫柔地看着小孩子純稚的睡顏,心情寧靜。
他想起自己在避難所的時候,有一夜也是他昏過去了,狛枝于是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在黑暗中的灰綠眼眸安寧寂靜,苗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他,不知怎的,被同學間自相殘殺的慘劇逼迫得沉重壓抑的心緒驀地一松,苗木感到安心,因為自己總被他溫柔地保護着,那種緩和下來的狀态像是被救贖了。
“這樣的狀态也不錯……”
過了一會,他忽然喃喃自語,将狛枝的手指溫柔地攏在掌心。
“我不能總是被你護在身後,既然你給我機會,就讓我試着保護你吧。”
而且苗木隐隐約約的感覺……他在這裏,大概能找出狛枝的心結,為什麽對方接連兩次都會選擇了最極端的自毀方式來助他和大家破局,明明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而且第二回 他都已經遺忘了被絕望統攝的記憶。
狛枝的意識沉沉,猶如身陷在一片池沼深處。
他很疲憊,又有一種暌違了的舒适和輕松,卸下心防的本能知曉,自己所處的環境封閉而安全,他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也不需有任何煩憂。
于是他平和、安靜,散漫漂浮的回憶碎片恍若浮光掠影,斑斓地游過他的眼前,狛枝漠然地遠遠望着,心裏沒有任何情緒。
這種狀态,其實很接近死亡。
可他還沒有真正地感到麻木,或許是潛意識裏仍有不甘,不知怎的總能體會到臨死前的那一刻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面頰上的觸感,有點像是驟雨前奏,從天空墜落的沉重水珠,可那熱度鮮明,不像是雨那麽冷,凝結了最炎熱的盛夏也無法被驅散的寒意,而是帶着人體的溫度。
像心尖止不住的血,殷紅滾燙。
感官的謬誤模糊了混沌的現實,到後來,他又覺得那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應該是血,而不是眼淚了。
那個孩子,一向是溫暖的。
他曾經那麽多次的吻去他眼角沁出的淚水,淺綠的眼珠總被潤澤得純澈濕軟,吐息密密地交織,微不可察的顫動猶如餘韻幽微的古琴,弦音揉亂了空氣,便似筋脈下潛伏的湧流滾燙沸騰起來,叫他愛得一顆心好似被烈火燒灼。
狛枝一直不太舍得他哭。
流淚尚牽動着他的心弦,何況是那孩子生生地忍耐着鮮血流逝的苦痛,溫順而疲憊地趴在自己的身上,竭力裝作尋常一般地去握住他的手指。
他的心裏沉沉的,某種意味着失去的念頭一旦出現就死死糾纏住他,令他惶恐不已,如同是喉嚨被巨力扼住,不得喘息。
有那麽瞬間,他的心像是忽然裂開了一道縫,于是百感交纏,妄念叢生。
那孩子就是在這時落進了他的夢裏,一個總在下雨的夢。
卯月是降雨頻繁的季節,臨近清晨的時候外面又下了一場小雨。
聲勢不算太大,卻有些擾人,淅淅瀝瀝的雨絲墜在窗外的庭院中,接連不斷地敲打着窗玻璃,空氣漂浮着清潤的氣息,如同淡而涼的現實。
狛枝昏昏地燒了半宿才降了溫度,他自小有些早慧,才經歷過失去父母的傷痛,心裏并沒有将事故當成純粹的災禍,甚至感到自責,精神被折磨得衰弱。聽聞到雨聲動靜,不多時,他忽然就驚醒過來。
身上蓋着一層很厚的棉被,小孩子剛發過一回大汗,四肢沉重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屋裏的簾子拉得不是很嚴實,他偏頭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還淌着許多水珠,依稀可以看出外面灰藍色的天空,雲翳的朦胧邊緣泛着水墨般的痕跡,和葬禮那天很像,一種讓人感到非常孤獨的天色。
房間空蕩蕩的,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狛枝輕微地窒息,忽然被一陣心悸攫獲了神智,他想也不想就掀開了被子,徑自跳下床,拉開房門就往樓梯下跑去。
小孩子噔噔噔下樓的跑動聲讓坐在餐桌旁的苗木立刻回頭看去,他見一道白色的小小身影以迅捷得近乎莽撞的速度從樓梯上沖下,驚得少年頓時嗆咳了一聲,連忙放下手上的咖啡杯,站起身來。
“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沒有。”狛枝定定地看着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苗木仔細一看跑到自己身前來的孩子,狛枝的臉頰蒼白憔悴,鼻尖滲出一點點汗珠,穿着一身單薄的睡衣就下樓來了,連鞋也沒穿的腳生生站在冰涼的木地板上,赤裸的腳趾微微蜷縮起來。
苗木頓時心疼得不得了,立刻彎下身将他抱到沙發上,先往小孩的懷裏塞了一個抱枕,不一會找出一條毛毯給他蓋,溫熱的手掌貼在狛枝額頭上試了試溫度。
“你生病了,就應該在房間裏好好休息,別這麽不顧自己的身體。”他溫柔地責備了一句,手指撩開碎發輕撫小孩汗津津的腮邊,見狛枝輕輕“嗯”了一聲,随後用那雙清冷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瞧,頓時再說不出什麽更多的埋怨,無奈嘆了聲氣,轉身去給他做早餐。
在避難所計劃的一年裏,苗木和其他被關在希望之峰的同期們一起共同生活,公共家政的工作所有人輪流擔當,別的不說,起碼他從女生們那裏學到了一點簡單的下廚手藝,按賭徒小姐和貴公子挑剔的标準來看,應該不算難吃。
苗木挽起袖子,打開冰箱看了看食材,拿出了雞蛋、香菇、雞肉、蝦和清晨才送到家門口的鮮牛奶,打了兩顆蛋加牛奶攪拌,然後加入煮好的肉碎蝦仁和香菇一同蒸,不一會就端着一碗牛奶炖蛋走出來,坐在狛枝身邊,用湯匙舀出來吹涼了一口口喂他。
狛枝安靜起來很乖巧,溫順地挨在苗木身邊吃,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着,精致的眉眼比女孩子還漂亮。
苗木心都軟成了一汪水,有一瞬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情不自禁地将幼年期的戀人和苗木困小時候比較了三秒,随後默默在內心羞愧地對着小困道歉了三回。
狛枝敏感地察覺到身邊的大人似乎走了神,他用不太引人注意的幅度側過視線,正從斜下方窺視着對方清俊秀氣的側臉,抓在抱枕的手指微微收緊。
“苗木……苗木先生。”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臉上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看起來想親近又有些無措的惶然,淡色的唇瓣輕輕張開,試探地問道,“您願意以後和我在一起嗎?”
苗木怔了下,他何曾見過狛枝這麽不安的模樣,頓時滿心酸楚憐惜,心疼得哪怕這會他想要月亮恐怕都得竭盡全力嘗試能不能摘下來了,連忙放下碗,抱住對方。
“當然願意,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小孩默默埋在他的懷裏,有些貪戀對方身上的溫度,攥住苗木的襯衣一聲不吭,慢慢地低下眼睫,掩去清淡沉靜的眼眸。
狛枝心想,這個人很溫暖,我喜歡他。
過了一會,他又想,媽媽說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對他好,可待在自己身邊的人多數都不會太好過,所以我這樣大概稱不上什麽喜歡,只是自私而已。
吃過早餐,苗木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就再讓狛枝吃一回藥。他知道對方過了這麽多年以後也不算是非常健康的體質,生怕幼年期的戀人受罪,關切疼愛的心态恐怕比當年照顧生病的妹妹還殷切。等狛枝吃過藥不久臉上浮現出困倦的樣子,苗木就哄着他回房間繼續補覺,一直守着人睡熟了才下樓清洗餐具。
狛枝家的房屋有些年代,地板比較老舊,廚房裏有處木地板邊緣翹起,苗木一時不察被絆了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手指扶在竈臺。
“唔……”
他痛得蹙眉,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但因生活經驗不太足,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麽。
“廚房燃氣洩漏,屋外的燃氣表正好故障,還沒來得及聯系維修公司。”
AlterEgo冷靜地說。
苗木驀然汗毛直豎,察覺出一點危險事件的端倪,連忙道:“修好它。”
“是,正在執行指令……任務已完成。”
聞言他籲了口氣,打開窗扇置換空氣,出去等了一會才重新回廚房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