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33 假象
天蒙蒙亮,清光與晨風才蘇醒,苗木就披上衣服起了身。視野仍是昏暗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坐在床邊,偏過頭看了會兒仍在沉睡的狛枝,片刻後自己笑了笑,出了門。
如果可以,時刻也不想與你分開。怕你會寂寞,也怕我會思念。
但是……
清早的風還有些令人戰栗的涼意,扯動着晃動的衣領,暴露出的修長頸項猶帶前夜意亂情迷的痕跡,然而苗木在邁步前并未回頭再看一眼,徑自向着島外大橋的方向離去,眸色清明冷靜,耳畔的碎發在晨風中飄動起來。
倘若世事盡如人意,大概,也就不會有絕望了。
然而人之所以要學會堅強,學會面對苦痛哀傷也要站起來,就是因為人世間有種種的不如人意。
坐落于第二島嶼上的無名遺跡對于失去了過去記憶的前輩們來說興許有些陌生,但苗木一直沒忘記他兩年來生活于希望之峰的記憶,這個地方承載了他太多記憶和重要之人的生命,深刻到靈魂上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撥開道路上肆意瘋長的雜草,手指貼上建築古舊斑駁的外壁,哪怕面目全非苗木也不會錯認這個希望之峰标志性建築的外形,眼中掠過一絲懷念的情緒。
哪怕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想放棄,當初的你也是懷着這樣的心情留下了決定性的轉機,将希望托付給我們的吧……舞園同學。
手指撥開入口密碼器的滑蓋,他沒有顧慮頭頂懸挂那架虎視眈眈的機關槍,幾無猶豫地就按下了早已谙熟于心的那串數字。
“嘀——”
綠燈點亮,機括咬合的咔噠聲響起,随後就是一陣地動山搖般的轟鳴,搖晃的遺跡四周落下了無數細碎的石礫,苗木仰起頭,封死的鐵門在面前緩緩打開。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這個新世界程序的設計者來說,希望之峰果然是被賦予了不一樣意義的存在吧。是回憶,是過去,是牢籠,是蛻變的繭,也是曾為他們遮風擋雨的避難所。
“唔噗噗……就這麽逃走真的好嗎?我可愛的……最可愛的苗木君。”
難辨音色的陰森聲線陡然轉變成輕柔甜美的女聲,紮着雙馬尾的粉紅長發少女雙手環胸,靠在後方的樹下。
“真讓我意外啊。”
“該說意外的是我才對,你就這樣直接出現真的好嗎?”苗木壓低了聲線,回過身,“江之島……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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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沒勁,不驚訝的樣子不好玩。”她這樣嫌棄地甩了甩手,臉上帶着沒勁透頂的倦怠神色,尖銳的豔紅指甲分外奪人注目,旋即動作停頓瞬息,少女的眼珠轉向他,彎起唇角,“看來一點也不驚訝我還沒死的事啊。”
“你已經死了,再沒有比身臨現場的我更清楚這件事。”苗木冷靜地說。
“真是無情啊~”她懶洋洋地搭腔,“正因為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真實,所以比這裏的任何人都理解眼前的虛假,卻妄圖藉由虛假來麻痹自己,用虛假來掩蓋真實,沉迷于虛假的希望中……哈哈,希望的反面不正是絕望嗎?”
陶醉一般地頰生紅暈,不待任何回應,江之島就踩着高跟鞋“噔噔”上前幾步,無視了苗木微帶詫異的表情大力擁抱住這個纖瘦的少年,又像是充滿愛意的憐惜,又像是無法掩飾的惡意,指甲輕輕撥弄他的側臉,“苗木,你品味到絕望的甘美了嗎?”
飽滿豐乳肆無忌憚地擠壓着他的胸膛,這、這觸感……苗木瞬間漲紅了臉,想推開又無處着手,他窘迫得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你、你先放開我!”
“哈哈哈哈。”
未免有點太童貞了吧?江之島絲毫不給面子地大聲嘲笑起來:“你這是什麽反應?被校園惡霸堵在小巷子裏欲行不軌的清純少女嗎?”
“……總之你給我松手。”
“如果我說不呢?”
苗木咬咬牙,心念一轉就下定了決心,他此時恰好站在遺跡門前的位置,正要倒退一步,江之島就像是先知預判一樣地放開後跳了一步,唇角微勾:“真是無情又果斷啊。”
他身後的區域設定了限制,設計之初本來是專門為了前輩們而留下的後路,教師權限的角色是不能涉足的。
至少在當下,江之島還未能攻破此處防禦設施。
“這麽坦率地暴露出底牌,看來你是打算孤注一擲了?”她眸光鋒利,語調略微上揚,“抛棄島上的大家,自己一個人逃走——”
“我要是想得這麽輕松,早就在最初就會輸給你了吧。”苗木苦笑了一聲,“要是知道離開這裏的方法……”
“你就會把機會讓給那個狛枝凪鬥?”江之島挑起眉梢,玩味道,“真令人感動,充滿了個人犧牲主義的禁忌之戀,別忘了,離開這裏的他會恢複成什麽樣的狀态……”
苗木默默地搖了搖頭:“我還舍不得留他一人。”
對面的辣妹美少女一噎,随即露出了副被糖齁住微妙神情。
“從那段無聊的學生時代開始我就很想說了,你們兩個真的讓人很受不了诶,絕望級的受不了,光是看着我就感到絕望,為什麽啊,為什麽完全是逆向錯位的你們兩個人會這麽難舍難分黏黏糊糊……”她的手指糾結地揉搓着空氣,仿佛那是一團非常黏稠惡心的東西一樣,偏偏再嫌棄也丢不開手,讓苗木看得有些汗顏,幹脆移開了目光。
“我搞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對!就是這種迷茫!完全無厘頭的疑問!”江之島大喝。
被她用粗魯手勢直指面部的苗木一陣冷汗,忽然體會到了一種聊天錯頻的艱難和苦惱。
繼續這樣說下去其實也只是徒然虛耗時間吧。
正當腦袋中冒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江之島臉上也心領神會般露出了然的神情,她展開雙手,以近似于擁抱的姿态後傾身體,帶着像是要将這個天空乃至于世界都納入懷中一般的豪邁氣勢。
“下次見面就是你我一決勝負的最終舞臺了。”對方用着篤定的語氣這樣說着,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真讓人期待啊,這一回的自相殘殺游戲到底能逼你到什麽地步呢——噗噗噗,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最後的聲音飄散在空中,苗木注視着她的身影一點點變換,就像是成像出錯的影像一樣逐漸扭曲模糊,自始至終都未動一步,黑白熊與他目光相接,露出了意味不明的險惡微笑。
希望之峰,在過去曾被全世界公認是培育“希望”的搖籃。
獨自一人深入遺跡的內部,苗木循着記憶的方位找到了啓動照明的開關,走在熟悉走廊的時候不期然想起了這段早已谙熟于心的介紹。
坐落于都市黃金地段的學校,就像是在宣告着它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一般,享有着無數資源以及政府的特權待遇,從數百年的過去開始就致力于培養超一流的各領域人才,正可謂是肩負着世界的“未來”與“希望”的超一流學園。
正是因為卓越,所以不同凡響。
正是身為超高校級,才會如此自負于自我的尺量,哪怕心知誤入歧途也不能回頭,事到如今再退讓只會将驕傲的脊梁也一同被摧毀殆盡,于是有的人一路直登天堂,有的人卻只能直下地獄。
幽閉的空間裏只得聞苗木一人的腳步聲,眼前的景象就如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校園一模一樣,連每一間課室裏桌椅的擺放、乃至黑板上塗鴉的圖畫也別無二致。雖然四處都雜亂無章 ,卻是承載了他學生光陰的重要之地。
從進入這個世界以來就與真實世界失去了聯系,苗木并不具備任何與電子程序有關的技能,也無法就解析與防禦病毒入侵的工作幫上兔美任何的忙,但若要說憑他的力量最可能聯系到大家,為此次事故帶來轉機的方法……估計,也只有可能隐藏在這個地方了。他相信身處外界的十神君和霧切小姐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哪怕不知昏曉又有什麽妨礙的呢?此刻就是孤身一人也沒什麽可害怕的。只要他還不放棄,只要前輩們還有一人選擇了繼續戰鬥,這個世界就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苗木定了定心繼續前行,推開視野所及的每一扇門,只要可能存在着線索的地方都不放過,就像他曾經做過的那樣,每一個角落都巨細無遺。
如果說流轉的光陰當真可以被真正抹消痕跡的話,心就不會在意識到失去的時候擅自疼痛起來。
狛枝倏然從夢中驚醒,手指抵着發痛的額角坐起身,良久未有出聲。
身側并沒有人,他其實并不是很意外,只是有些低估自己的自控能力,在睜眼的瞬間就抑制不住地心情惡劣起來,朦胧的天光将他半隐在陰影中的臉孔映得模糊不明。
“咔嚓。”
安靜坐在床上不知道多久,但在門鎖打開的第一瞬間他還是轉過頭看了過去,刺入瞳孔的光芒令他略感不适地微微眯起了眼。
“早啊,狛枝君。”
苗木靠在門邊朝着他揮了揮手,臉上帶着一如往常的微笑,連唇角揚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灰綠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有深意地輕佻地揚起了聲調。
“今天是個美妙的好天氣哦。”
擡手舉向天際,陽光從手指間的縫隙照入瞳孔,酸澀刺痛的感覺刺激着眼珠表面很快彌漫上一層水膜,七海有些難受地眨了眨眼,随後迎面而來的陰影就擋開了光線。
“日向……日向君?”
她偏了偏頭,看向站在身側的少年。
“你在看什麽?”
“啊……嗯?沒、沒什麽。”日向看來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他收回了一直投向狛枝與苗木兩人方向的目光,食指抵着下颌,眉頭不展,“沒什麽,就是有點微妙的感覺……”
第三場學級裁判結束以後,罪木蜜柑也為她犯下的惡行付出了被處刑的代價。從殺人事件第一次出現開始,被害者十神白夜與殺人者花村輝輝,被害者小泉真晝與殺人者邊谷山佩子,被害者澪田唯吹、西園寺日寄子與殺人者罪木蜜柑,時至今日死于自相殘殺的犧牲者已經達到了七人之多。要知道,除去了不被允許參與裁判的苗木以外,他們77期的學生統共也才不過十六人而已,七人,這個數字已經堪當于一個相當微妙的邊緣,一旦再度發生如上的慘劇,無論最後揭發與否,死者都會超過總體的半數。
這也代表着,數十日以來這座島上滋生的異常将會壓倒由人類社會經由成百上千年演化出的正常秩序,冷靜的理智被狂亂所征服,他們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這種越來越被迫至極限的壓抑感逼得日向有些喘不過氣來,但令他所失望的是,這種感情仿佛只是他一人的錯覺。其他人固然因同伴的逝去而驚懼悲傷,然而,該怎麽說呢?大致是精神已經趨于麻木了,沒有人再提出過想要從這座島上逃離的話語,都只是被動而消極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罪木死後,有兩名同學返回了大家的隊伍。一名是第二次處刑途中試圖幹涉而被打傷的九頭龍冬彥,一名是為了保護試圖攻擊黑白熊的終裏而被反擊重傷的二大貓丸。由于規則規定只能是由于學生自相殘殺或是違反規則才能被殺,黑白熊雖不情願還是将他們兩人救了回來。
沖動之舉并非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九頭龍失去了他的一只眼睛,而二大則被徹底改造成了機器人。雖然後者一副爽朗依舊的态度,然而僅是從旁看着他的模樣,就夠其他同學從心底感到悚然了。
這種連人類的身體都徹底失去的狀态——到底還能算是人類嗎?抑或是被植入了同樣思維模式的機器人呢?
在這種大家心情怎麽也安定不下來的狀态,照苗木的性格應該會……日向習慣性地将視線投向那他的方向,褐發少年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注視,仍是言笑晏晏地走在狛枝的身邊,他顯得精力十足的模樣,一直扯着狛枝的衣袖在說些什麽,但對方似乎有些走神,目光一直放空地望着遠方的天空,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聲。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的樣子,日向無法形容他心中升騰而起的違和感,略吸了一口氣,苦悶地将雙手插進衣袋裏。
他們正在前往第四座新開放島嶼的路上。
接連三名女同學的死亡使向來從容優雅的王女索尼娅都難掩臉上的失落,不約而同地,對她懷抱有好感的左右田和田中都選擇了守護在她的身邊。不多時其他人也默契地同意了共同行動,包括向來偏好于自主行動的狛枝和苗木也不例外。
狛枝那家夥盡管平常就很難以預測,有苗木在他身邊起碼多少能讓人安心一點。偏偏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種不安的預感總是騷擾得日向心神不寧的……
“日向君,你的鞋帶——”
“哦哦……”日向猛地停住腳步,不假思索地蹲下低頭。
“——并沒有松。”狛枝慢吞吞地補上了後面的話。
“……所以你是故意戲弄我嗎??”
“我只是在講述一件客觀的事情而已哦,意會過多造成誤解是日向君自己不好吧。”狛枝很悠閑地說,“明明是你剛才一直看着我不放,實在被盯得毛骨悚然了才打算委婉提醒一下日向君的,真讨厭,別勉強我把難聽的事實告訴你啊。”
你已經說出來了,謝謝。
日向腹诽着站起身,快走幾步跟上衆人的腳步。
“我怎麽覺得大病初愈的你比之前更難相處了……”這絕對是他發自內心的心聲。
“雖然我記不太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麽,不過日向君要是将這理解為患病者的喜怒無常也沒關系哦。”狛枝笑了一聲,輕聲呢喃,“我現在有點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向君最好少關注我為妙。要是因此給超高校級的大家造成困擾的話會讓我非常內疚的。”
就是你這樣才更讓他感到不安好嗎?所以說你都有苗木了還在不滿什麽……這樣想着的日向将注意轉到狛枝身側的褐發少年身上,正逢與對方似乎興致盎然的目光對上,不由略一茫然。
怎、怎麽……他今天有哪裏特別的嗎?
“狛枝君,我發現狛枝君還真是喜歡日向君呢。”苗木眨了眨眼,語帶感慨地說着。
“嗯——?”狛枝挑了挑眉梢,十分自然地無視了日向瞬間變蒙的表情,漫不經心地問,“嫉妒了?”
“怎麽會?”苗木不假思索地反問回去,手指貼在唇瓣上,眼簾微垂,探出舌尖輕輕舔了舔指腹,“開心還來不及呢……倘若是日向君的話,我不介意3P的哦,畢竟長得很高人又帥氣。”
——我介意!!!
瘋狂吶喊到心髒都快要爆炸了。
“咚!”
終裏詫異回頭,不解地看着坐在地上揉着腳腕的日向:“日向你在做什麽啊?平地摔嗎?”
“只是一時沒看路而已……”
“哈哈哈,日向你都幾歲的人了?”
左右田毫不留情地回過頭發出了嘲笑,被奚落的日向坐在地上撫着額頭半晌沒出聲,片刻後整理好混亂的頭腦才撐起腿站起身,這回學乖了默默繞着那兩人走,看背影頗有種落在後頭的他們是什麽洪水猛獸的感覺。
苗木笑起來,吐了吐舌頭。
“開個玩笑而已……看來吓到日向君了。”
狛枝低頭看了他一眼,似有無奈地輕呼一口氣,淡淡道:“玩笑還是別亂開為好。”
“怎麽了?你會生氣嗎?”苗木很感興趣地追問,“是因為對‘我’的欲望?還是對‘希望’的執念?獨占心這麽強可不太好呢……‘希望’是屬于大家的時候才會作為光輝閃耀,距離太近對誰來說都是自尋死路,不是你被太陽的熾熱灼烤成灰,就是作為鎖鏈的你親手扼殺了唯一的光源哦。”
明知是異常,但當狛枝深深地凝視着他最熟悉的俊秀臉孔,不知從何而來的厭惡與根深蒂固的愛意交織在一起,最終還是難以抑制地陷入了執念的漩渦之中。
意識到自己的動搖,狛枝眼中倏然掠過一絲狠厲的鋒芒。
如非是苗木自己找來的替身,那披着與他別無二致的皮相的你到底是哪方的人?思及二大貓丸的遭遇和變化,狛枝雖不清楚對這個超高校級的學園來說科技已經進展到什麽地步,卻也隐約了解這種能将一個人的意識從肉體移轉到機械上的技術非同一般。既然機械可以,那将一個人的意識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為什麽不行?某種程度而言已經可以稱其為侵入了神之領域的永生技術……
腦中雜七雜八地做着猜測,如非記憶中有着苗木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承諾着“不會離開”的畫面,狛枝都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還能冷靜地跟随大家共同行動。神游良久,一回神才注意到新島嶼的全貌已經展現在大家的面前,與其他島嶼不同,這或許是個卡通游樂園主題的地方,種類繁多的游樂設施令人目不暇接。
苗木君,你就像是忽然闖入我夢境中來一樣,是過客也是驚喜,但我可是超高校級的幸運,既然是幸運,又怎麽能容忍手邊的希望生生溜走。
狛枝忽然停住了腳步,仰起頭看向坐在過山車車頭上的黑白熊,對方正偏頭打量着他,黑石頭一樣的眼珠讓人只能聯想到“混沌”一個詞彙。
“怎麽了……哇,好誇張的過山車道。”看了一眼設施的左右田立刻臉色發青,忙不疊催促其他人,“快走快走,這個沒什麽好玩的。”
“诶——不來試試嗎?”黑白熊坐在車頭擺了一個模仿靓女車模的性感姿勢,刻意甜膩地拖長了聲調,“這可是超級驚險刺激的過山車游戲哦,全員參與的話就會獎勵這個東西。”
它揚了揚手中的一本黑色的小冊子,燙印在封面上的“未來”标識與第二島嶼遺跡建築上的镌刻一模一樣、分毫不差,狛枝的記性極好,一瞬間就回想起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