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34 遺跡 (1)
希望更生,這是個從程序構想的伊始就從未給過去留下任何退路的計劃。
已被絕望侵染的過去是必須割舍掉的毒瘡,為了未來的希望,不能遺留下任何可能将使絕望死灰複燃的可能。這種理念固然嚴厲決絕到令人疼痛,卻是經歷過無數次從希望到絕望的可悲輪回而歸結出的教訓。正因如此,哪怕未來機關的內部也對如何處置那些曾經身為大家的同窗好友的絕望殘黨們存在争議,卻有個共識一直是毋庸置疑的:
絕不可讓絕望繼續蔓延下去了。
最終,選擇了抹去前輩們有關過去的記憶。
設定中,他們将在新世界生活的時間不會太長,只要新記憶和情感積累的程度足以覆蓋過去的空白,大家就可以順利醒來。單純的剪切總不如覆蓋更能掩埋過去,因為那也是一個人的親身經歷,人最難以去質疑的就是自己真實經歷過的過去,不質疑就不會發現隐藏在真實之下的另一個殘酷的真實。
哪怕重建的前提是摧毀。
這已經是無可奈何的妥協,苗木深知這一點。所以,盡管他明白他心裏還對過去的美好抱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卻還是沒有猶豫地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選擇了放棄他和狛枝前輩自相識以來,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一段記憶。
至于自己也意外地進入到程序中,雖然算是預料外的突發事件,估計還得讓現實世界裏正在幫他擋住未來機關多餘幹涉的十神君和霧切小姐再多加許多的麻煩,比如說守護他們的身體之類的……但能借此機會重新創造回憶,若是前輩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他也可以提供一份力量,倒也不能說是純粹的壞事。
當然,他也設想過計劃運行得不順暢的可能性。就像如今,說不定某一刻他的身份也會迫不得已地被暴露出來。那等到時候該怎麽解釋呢?苗木其實早有想法。只是沒想到他會不幸到連自辯的機會也無,就那麽恰好地在他不在場又對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時候被揭開了秘密,更糟的是,在他人眼中還并非如此。
這時候剛從遺跡二層的圖書室取得了筆記本電腦的苗木正往三層走去,在中間的階梯上忽然腳底一滑,他悲慘地“诶”了一聲,只來得及把電腦摟在懷裏,就摔了下去。
天旋地轉,苗木閉上眼忍耐着脊背碰撞階梯的疼痛,封閉視野并不能切斷其他感官傳遞來的暈眩訊號,他也想不通自己怎麽滾到下方的平臺時還沒緩過氣就掙紮着站了起來,重心不穩地踉跄了幾步撞在一邊的牆上,本以為能靠着得到片刻休息,不意身下竟是個內空的旋轉門,苗木身體一歪,毫無防備地跌進了門內。
另一邊,在第四島嶼的游樂園裏,剛結束了一次死亡過山車游戲的衆人迫不及待地聚在了一起,屈膝坐在地上的狛枝的手上拿着剛從黑白熊處取得的通關特典,視線落在攤開紙頁上的種種照片及文字說明,許久之後,他擡眼看向站在面前的褐發少年,眼色晦暗不明。
在黑白熊提供的通關特典裏,這個被标為未來機關重要資料的文件中詳細記述了曾在希望之峰學園裏發生的自相殘殺事件:
在“史上最大最惡劣的絕望事件”之後,希望之峰閉校,社會各界希望峰的畢業生們與高年級學生共同組成了與外界絕望抗争的未來機關,而最年輕的一批第78期學生則作為最後的希望留在校內避難。只是誰也沒料想到避難所內部也混入了真正的超高校級絕望,被奪走了記憶的他們成為了籠中困獸,并迫不得已地展開了彼此間自相殘殺的游戲。
若是在外與絕望們奮戰的人們親眼目睹被他們寄予最後希望的學生們都開始自取滅亡地相互殘害的話,恐怕會是個非常大的打擊。
好在福禍相依,在超高校級絕望悉心營造的囚籠中,也有人經歷了再多打擊也自始至終都不放棄積極的信念,最終帶領同伴們一同打敗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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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稱作是——“超高校級的希望”。
狛枝的視線很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那段文字上,着迷一般。
“嗚哇——原來希望之峰也早就發生過和我們現狀一樣的事件了?!”這麽驚嘆着的左右田盯着文件上站在裁判臺上神情堅定的苗木,後知後覺地看了看身邊的少年,“等等,等等……原來苗木你是78期的學生?”他陡然怪叫一聲,“那你豈不是我的學弟?等等等等……我到底多少歲了啊?”
“19歲了啦……左右田前輩真是後知後覺呢。”這樣調侃着的對方歪了歪頭,他适時地改口了稱呼,唇邊的笑容略有歉意,“之前黑白熊就說過了吧?前輩們失去了在希望之峰就讀數年間的記憶,特殊情況我就隐瞞了身份,希望大家不要介意啦。”
“介意倒是肯定不會介意啊。”被苗木道歉的左右田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後腦,“就是稍微有點意外,沒想到你經歷過這種事還順利活下來了。怎麽說呢,之前一直小瞧你了的感覺吧……”
“超高校級幸運,咦?原來苗木學弟和狛枝同學的才能是一樣的?”索尼娅像發現了什麽驚喜點似的眨眨眼,“你們還真是命運相同呢。”
“哈哈哈哈,對啊,我和狛枝前輩特別有緣呢。”像聽到什麽令他開心的話,那個人輕快地笑起來。
命運相同?
他的眼中微有意味深長的神采,幾近諷意。
“不過這樣也讓人能松口氣了,既然苗木已經算是資深者,那應該也有怎麽對付黑白熊的經驗吧?”日向說。
“嗯,對哦。”
“太好了!總算有希望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左右田喜形于色。
“這不是很奇怪嗎?”九頭龍可沒其他人那麽輕松,相反,他看向苗木的神情才可說是從他們認識以來最嚴肅戒備的一回,“你明明知道黑白熊的陰謀,卻從來都沒有向大家說,直到黑白熊利用特典揭發了你的身份了才站出來攤牌,有點不太對勁吧?”
“不是我不想站出來,而是站出來反而會弄巧成拙。”苗木臉色不變,仍是微微笑着道,“別忘了黑白熊說過的話,我們當中存在着一名叛徒……雖然很不情願,但我必須承認,出于某種目的,黑白熊是不會向大家提供影響游戲公平性的情報的,我不得不以前輩們某個人已經投靠了幕後黑手為前提來考慮形勢,得出的結論是在找出內鬼之前,我們若要為打敗幕後黑手做出的所有計劃都很可能被對方提前防備。既然如此,不如暫且保守秘密,這樣對方也不好對我抱以太多刻意的關注,因為會顯得非常可疑。”
“啊!說起來我們的日常生活都被那些可疑的攝像機轉播到全世界了嗎?”索尼娅捂住嘴,“這樣……生活中的隐私都沒有了。”
“這也是絕望的地獄酷刑。”田中閉上眼。
“聽起來好惡心啊。”終裏抓了抓頭發,視線漫不經心地在衆人當中逡巡,“叛徒啊……會是誰呢?”
“現在還不能太細想哦,終裏前輩。”苗木輕聲說,“懷疑夥伴就會陷入黑白熊的圈套裏了,我們不能自相殘殺,這是不對的,我們應該對同伴抱有信任。”
信任同伴,當然沒錯,心裏這樣說,可實際上還是忍不住會去懷疑,越是不能想越是會去想,無法自控,但凡惜命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在松懈時被僞裝的叛徒反捅一刀的吧?這樣的恐懼和猜忌才是人之常情吧?
所以,苗木君,真正的你才那麽敢于去懷疑,和眼前這個徒具其表的小醜截然不同。
正是由于懷疑過了,竭盡所能地調查了一切可能證實猜測的證據,才能夠确認懷疑對象的清白……以及誰才是真正的嫌疑者。
狛枝忽然對這樣的反差心生厭倦,他終于舍得将目光從資料中的記述移開,合上書冊,站起身。
怎麽辦呢,分明只是和喜歡的人分開了不到一天,他卻已經有些忍耐不下去了,好讨厭眼前這個人。
無論眼前的是苗木君特地準備的替身角色還是什麽人趁着他離開搞鬼的産物,狛枝都不在意,反正,對方要是讓他不滿意的話,直接去破壞掉也沒關系吧。
畢竟,狛枝凪鬥可從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就算對方是苗木,那也不是真正的他。
除了苗木,他可不覺得有什麽人能夠阻止自己。
遺跡密室。
電子儀器發出的冰冷燈光照亮了密閉的空間,空氣中的浮塵簌簌而落,幽幽地歸于寂靜。
這裏仿佛是萬物寂滅時被世界所遺忘埋藏的最後一個角落,孕育着潘多拉盒底的最後的希望。
苗木單手支地,掙紮着坐起來靠在牆邊歇了會,阖上雙眼,很久違地回憶起了過去的事。
“苗木誠,你是個擁有才能的人,但很可惜,你沒有使用才能的天賦。”
如此訴說的人用閱讀一件商品說明的口吻平靜地陳述道,冰冷的視線居高臨下,阻隔在反光鏡片之後的神情讓人看不分明,或許是還帶了一些失望的情緒?起碼還能讓對方感到失望的話,應該也算是一種榮幸吧,他在沮喪之餘還努力苦中作樂地想着,這證明起碼自己還被期待過。
“來到這所學園大概就是你才能帶來的負面效應吧,既然已經見識過皓月的光輝,又該如何回歸到螢火的群體當中呢?真遺憾啊。”
遺憾嗎?
他倒是并不這麽認為。
苗木從最平凡最尋常的普通人當中走出來,就像是小說中的主角一樣好運,他有幸踏入了一個自己前15年的人生中從未見識過的世界,身邊的同學教師還有那些名為輔導員實為研究員的人們都是各自領域裏鳳毛麟角的天之驕子,這些人彙聚在一所非同尋常的高校裏,以後将成為社會各界大放光彩的名流。
他們那些人象征着世界的未來,從最初就站在了別人終其一生的努力也難以企及的高度。
希望之峰的追求,從它的校名就可見一斑。
才能,成就,希望,未來。
他置身其中,自然也很難體會不到這所學園從上到下都彌漫着的才能至上的氛圍,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無所适從。
可他并不認為平凡是一種罪惡,也不會引以為恥。這世界上那麽多人都和他的資質相差無幾,有什麽可自卑的,倒是他的同學們确實很了不起,他們值得當個驕傲的人。
苗木喜歡大家,更深深傾慕着他的狛枝前輩。
他特意避開狛枝去找負責他們兩人的研究員,其實并不是像對方所想的那樣,對自己和狛枝的才能差異心有不甘,看不清自己還去自取其辱,因此得到了這種回答心裏也沒有非常介意,反而又問了很多,像是對着那個自己爬不上去的世界還不死心。
希望之峰放任學生自由發展,教師在明面上提供支持,研究員都是隐在暗處。
不是每個老師都像是雪染千紗那樣,比起才能的培育更關注學生們團結友愛共同成長。特別是研究員,他們的任務不是教書育人,而是培育才能,自然只會更關注天賦過人的研究對象。
幸運是一種相當虛無缥缈又存在鮮明的概念,它既是偶然性的,同樣的步驟施行得再精準也無法确保得到恒定的結果,它又是必然性的,無論概率再小,它也存在,并且被人屢屢精準地抓在掌心。
那時候苗木和狛枝已經關系很好了,不能說完全了解,他也摸出了一些對方隐藏在溫和表象下的性格脈絡。狛枝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極為敏銳理智,洞察人心,遇事決斷力與執行力樣樣不缺,這樣的人哪怕沒有才能也注定能憑借自己的能力過得很好,若有像十神、九頭龍一樣的身份或欺詐師、不二咲那樣的天賦就更注定成就不凡。奈何他偏偏就是幸運。
因為幸運,他就是對自己有再清晰的規劃也注定收效甚微,因為這注定偏離軌道,恒久的經營籌謀也比不上一時的陰差陽錯,努力成了無意義的代名詞。
越是熟悉,越是知悉。
這個才能何其諷刺,輕而易舉就能主宰一個人的命運,既能将苗木高高抛到這個本不該為他敞開的雲端,也能輕易将狛枝打落到絕望的深淵,令他随時都處于身不由己的境況中。
別說他人,就連狛枝自己也無法預測。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為了自己的幸運又付出什麽至關重要的代價,甚至那可能會是他視為重逾生命的存在。
狛枝凪鬥對幸運的觀感是很複雜的,一方面,他忌憚着它,另一方面,他信賴着它。
這種無形無質而冥冥中卻隐約有着脈絡可尋的能力就像一把沒有刀鞘和護手的雙刃劍,他的手血淋淋地握着他,越是被它的鋒利割痛,越是堅信它的無堅不摧。
“幸運是一種力量。”
記不清什麽時候了,狛枝曾這麽對着苗木說過。
他的唇輕輕地貼在他的耳畔,眼中的神色藏在幽深昏昧中,吐息輕緩,溫柔聲調帶着微微愉悅的笑,誰也辨不清他的心思。
微涼的指尖搭在苗木的頸側,感受着肌膚下方血管傳來的脈動,那動作像是在撫摸一把罕貴的琴,或是其他什麽令他愛不釋手的名器。
“掌控它,支配它,不用猶豫……你有主宰這個力量的潛能,注定會得償所願。”
“……如果讓我得償所願,就別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才能和成就都是對苗木而言很無所謂的東西,當個平凡微小的螢火蟲也沒什麽不好,不需要擁有月之海那麽浩淼廣闊的器量,他只是想能夠照亮一塊很小的地方就可以了,能憑着他的力量牽着一個人走出迷霧,就已經足夠了。
苗木輕輕嘆息了一聲,拿起他找到的筆記本電腦,扶着邊上的設備站起身來,目光向四周逡巡片刻,朝着控制臺走去。
新世界程序算是未來機關的保守派秘密主持進行的項目,苗木作為計劃的一力支持者,哪怕從未來過這個地方,也能猜測出這個藏匿于遺跡深處的密室應該就是游戲裏相當重要一處的暗門。
他面前的操作臺極為寬闊,這裏處于連接了游戲時間與現實世界之間最重要的轉換處,肉眼可見龐大的數據流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俨如巨大的瀑布一般自上而下地飛流直下,在大屏幕上經由無數複雜精密的算法轉變為各項數值,詳盡地羅列着每時每刻的變化。
倘若此刻站在此處的是未來機關的科研人員,或是如他的同學不二咲千尋那樣具備相關才能的人才,說不定能從屏幕上變化的數據上解析出什麽至關重要的情報,甚至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絕望的病毒也說不定。苗木不無遺憾地想着,不禁為自己的異想天開搖了搖頭,然後将筆記本電腦接入主控臺的端口,同時用數據線連接了自己的電子手冊。
“歡迎您啓動‘新世界程序’電子學生手冊。”
“您的權限模式為觀察員模式。”
“查詢到權限切換指令,正在連接主程序中……”
“請稍後。”
“請稍後。」”
“主程序連接成功,正在切換權限模式。」”
“錯誤。教師模式已占用。”
“錯誤。管理員模式已鎖定。”
“申請強制解鎖,請輸入密鑰。”
“錯誤。”
幽幽的屏幕冷光照得苗木端秀的臉孔沉默凝重,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如飛,從系統的歷史記錄中調取出了所有人進入這個世界以來的所有資料,裏面清晰地記敘了在大家的意識都被投入了游戲程序以後,倒數第二個進入新世界的就是當時意識不清的自己,最後就是将他帶來此處的那個人,神座出流。
他确實有這個能力直接破解新世界程序的內核,并且鎖定了未來機關的人從外部或內部幹涉這個世界的權限。也正是他,将苗木本人與寄宿了江之島意志的病毒一起投入到這個游戲中來。
聯想到那位前輩如今記憶全無的狀态,苗木實在很不理解他的行動到底是出自什麽目的。
苗木絕不可能這樣坐視同學繼續陷入自相殘殺的絕境,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難道也注定無功而返嗎?
他嘗試幹涉江之島的行動,嘗試将所有人移出游戲,嘗試聯系外界的人,屏幕上跳出的一排排“錯誤”簡直就如嘲諷一般,苗木擰眉,內心的不甘憤怒愈演愈烈,氣得一掌拍在操控臺上。
“嘀——”
只見平滑的操作臺面上無數的數據線彙聚在他掌心之下,随後,像是驗證成功了一般變成了綠色,牆面的大屏幕上陡然閃過一排文字。
“應急特殊模塊識別通過。”
“成功授權。”
“管理員模式強制解鎖中。”
“線路檢測到特殊壓縮數據包,正在解壓。”
“解壓成功。現在開始傳輸。”
在苗木與操作臺相接觸的位置陡然出現了一個一人可通過的未知黑洞,他還未從這峰回路轉的展開中反應過來,就被巨大的吸力拉進了其中,只留他的筆記本電腦和電子手冊還在原地。
“管理員模式解鎖成功。”
“未檢測到綁定人員。程序中止。”
“管理員模式鎖定。系統進入睡眠模式。”
“晚安,苗木誠先生。”
在許久之前的某一天,狛枝屈膝坐在一處斷壁殘垣形成的三角區內,看着一個全球直播的自相殘殺游戲,難得在他灰綠色的眼眸裏浮現出非常溫暖欣悅的色彩。
隔着冰冷的屏幕,被他的目光安靜描摹的少年,是他心中最後一塊被光明眷顧的地方。
他是他憧憬的人生,他的信念,是他的理想,他的未來,以及他的愛情。
他是一個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可就算是個再也觸碰不到的夢,他也無法看着他走向破滅。
那仿佛是一幅記憶的畫卷在苗木的眼前徐徐展開,他緩緩地走在被戰火淬洗的殘破街區,身後是火海硝煙,獵獵長風帶來遠方的驚呼哀泣,眼前之景,恍如人間地獄。
察覺到有人走近的狛枝凪鬥站起身來,他含笑回首,毫不意外地看向了苗木,對着他伸出手。
“苗木君,我等你很久了。”
記憶是最不會騙人的東西,他最想告訴他的話,在心裏徘徊過無數次的思念,在這一刻終有機會向眼前人傾訴。
生死是他最無須畏懼之物,命運于他而言更是個荒誕的游戲,對狛枝而言,他最不願見到的,就是他們迷失了彼此,再也找不到完整的自我。
苗木望着他,握住他伸來的手掌,在這個早已千瘡百孔的世界崩摧的那一刻,仿佛聽見了戀人溫柔的嘆息。
“倘若可以,真想把你的命刻進我的脊骨裏,我就再也不用憂慮哪天會忘了你了。”
苗木閉了閉眼,擡手環住對方瘦削的腰脊,任狛枝将自己拉到他的世界裏。
記憶瞬間席卷而來的感覺他并不陌生,不同于恢複自身記憶時,那種心髒滿漲得酸楚的感覺,這一回,就像他要生生被對方漆黑炙熱的感情燃成灰燼一般。
苗木入學的第一年,那也是所有不幸之事爆發之前的最後一年。
誰也不知曉在這一屆的新生中藏匿着一個善于玩弄人心的絕望少女,在這所偉大學院走向毀滅的末路之前,一切崩塌前的變化都是寂無聲息的。
那一年初的皚皚白雪來得格外的大,天氣又濕又冷,連本科那些熱衷于逃課自由發展愛好的學生們都不樂意在這糟糕的天氣裏出門游蕩,自然也不知距離他們所在東區最為遙遠的西區——名為預備學科的校區再度爆發了數次小規模的騷亂,據說還是因為校方對他們的不公正待遇。
自前年預備學科意外死亡了一名身份不凡的學生之後,許是事件裏牽扯到不止一位本科學生的緣故,甚嚣塵上的争端和不滿言論連校方都無法徹底壓下,反而逐漸将更多人拉進其中,從此以後就緩緩拉開了東西校區的對立序幕。
對希望之峰而言,自然是承載了他們無數期望的未來名流更重于那些交錢擇校的無能二世祖,偏頗的傾向自上而下地傳遞,本科生被保護得密不透風,預備學科自然愈發不甘憤懑。
一道高大的鐵栅門冰冷地分隔開兩邊的世界,一邊預備科的學生被冷漠的保衛隊長踢倒在地,任由疼痛被寒冷封凍,漫天的雪花落滿視野,鉛灰色的雲翳徹底遮掩了日光,另一邊一手抱着課本的少年被他的學長牽着手,兩人同撐一把傘悠閑漫步,他紅撲撲的臉頰半藏在柔軟的圍巾裏,溫和柔軟的灰綠眼眸專注地凝視着同伴白皙俊秀的側臉,光彩明亮又可愛。
“……剛剛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嗯?”另一人不在意地笑笑,“可能有人摔倒了吧。雪天路滑,苗木君也要小心哦。”
“我還沒笨拙到這個地步啦。”
“哎呀……那真遺憾,我倒是很期待苗木君不小心倒在我懷裏的畫面。”
“不要做奇怪的妄想了……咿啊啊啊啊——!”
“哈哈哈,真幸運,妄想實現了。”
“嗚……你就欺負我吧……”
那天的薄雪遍撒在青石路面,他們遠去的蹤跡化開成半透明的凝冰,又濕又冷。
苗木撐着一把黑傘靜靜地停留在兩方的邊界,他收回望向過去自己與狛枝的目光,回首看向另一位前輩,從未想過原來那麽早之前他們就以這種形勢擦肩而過。
躺在雪地上的日向創費力地喘着氣,喉間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響,耳邊似乎傳來了來自傲慢大人的嘲諷,具體說了什麽實在沒聽清楚,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竭盡心力平複紊亂的呼吸,木然地望向天空。
——沒有才能。
他苦澀地在心裏念着這四個字,反複念叨,像個傻瓜,忽然意識到這點的日向不禁自嘲笑了笑,不甘如蝕。
希望之峰,這所寄宿了無數夢想的傳奇校園是那麽那麽寬闊,怎麽偏偏他就只能走成死路呢?
遠處的苗木凝視着他,此時日向的眼神既不像是新世界初見時那般清和明銳,如同懷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也不像是神座出流那般沉寂漠然,如同湮滅了一切情感。
而是天光下蒙上了一層晦澀的暗金,眼底郁結失意的暗色橫亘無際,依稀猶有餘溫的火星都被掩埋在了離離鍛盡的劫灰裏。
一時心髒被無數不屬于自己的情緒塞得酸楚不堪,這是屬于過去的傷痛,卻叫從記憶長河溯洄而上的逆行人也感同身受般呼吸困難起來。
他生來順遂平安,逢兇定會化吉,因此年少就養成了豁達樂觀的天性,不求在衆人當中出類拔萃,從沒想過還有這樣固執的人……還有這樣讓人痛苦的執念……
日向看不見不屬于這段回憶的過客,他過了一會才緩過氣來,很慢地從雪地裏站起身,遙遙望了眼東方本科校區的方向,轉身回了預備學科。
苗木知道,再過不久,他就會主動聯系上校方,簽署“希望育成計劃”的同意書,自願擔任寄托了希望之峰數代執念的那個瘋狂計劃的實驗體,然後,抹去所有過往,成為擁有着無數才能的神座出流。
漫天漸落漸寒的瀑雪飛花轉瞬随風長卷迷亂了人眼,無論是往哪個方向走去,漸行漸遠的身影很快都消失在了雪幕深處,只剩苗木一個人執着一把傘獨自行走。
寒風呼嘯,他的眼睫上都凝結出細細的冰霜,低低輕顫,眼梢凍得微紅,目光卻放得很遠。
一個人的天地何其渺小,也何其廣闊,奈何所有人都只看得見狹窄視野裏那小小的一塊地方,畫地為牢,固執地困守在自我的孤島裏,以為這就是世界。
可是世界不是孤島。
也沒有人是真正的孤島。
希望之峰是他們相遇的地方,這座校園如此廣闊,它是連接着他們所有人的緣起之地,一切的歡笑與淚水,一切的思念與希望,一切的悲傷與絕望,都彙聚在了一起。
苗木沿着長街一直走,身側的風景不斷變遷,視野盡頭的道路仿佛沒有止境,無數熟悉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在那一瞬間他仿佛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一段并不屬于他的過往。
他的腳步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
因為時間的腳步永遠不會停,從冰雪消融到草木繁盛,粉頭發的本科女孩日複一日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獨自游戲,春心萌動的機械師總在追逐美麗的金發公主,黑道繼承人和他的守護者在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假裝不熟,欺詐師成日如老媽子一樣照顧着他的友人,漸漸不知從何日開始來自西區的抗議聲音已經再也無法掩蓋,教師們的臉孔籠罩愁雲,保健委員神秘失蹤,幸運學生發現暗道……紛至沓來的命運好似大風卷水,渾然不帶絲毫回寰轉折地将一切推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秋葉泛黃,從枝頭飄落的那一天,當狛枝凪鬥踉跄着腳步走出那漆黑的地下時,猩紅的夕光刺得人眼疼痛,他怔怔地以全新的目光凝望着這個世界,只覺一切都變得格外面目可憎起來。
這也是苗木最疼痛、也最讓他無法原諒自己的記憶。
他竟一點也沒意識到他到底錯過了什麽,也完全不知曉,此時的狛枝凪鬥究竟有多絕望。
那一刻一念逢魔,他冷然帶血的視線與苗木難抑顫抖的目光狠狠相撞,狛枝的動作一停,随後就如往常一般輕描淡寫地在唇邊勾起溫柔醉人的笑意,金紅色的薄光映在冷白的肌膚上,他的眼眸幽得像一潭被放逐了的深水。
“苗木君。”
苗木這時才驚覺他不再是站在回憶角落的旁觀者,眼睜睜看着狛枝在發現了自己身影之後走了過來,含笑地牽起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好似察覺不出那指尖有多麽冰涼似的。
他的神态是如此自然親昵,誰也想不到不久以後他就會在一場大火中詐死離開,留苗木在校與其他的同學教師一同對抗被絕望化的學生們掀起的一次次恐怖襲擊,然後苗木會在大廈将傾的局面下作為“最後的希望”進入避難所。
那時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察覺出他的異常呢?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身處避難所的苗木都在刻意回避這段記憶。77期學生全員死亡的消息給他帶來的沖擊和痛苦使他無暇去關注周遭的變化,等他被現實真正打醒,情況早已危急到了極點,更讓人沒資格任性地一味沉湎于消沉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印象最深刻的,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了。像是狛枝似乎比往常更容易沉默,偶爾會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自己,那雙淡青眼眸顏色很淺,掩藏在陰影裏卻幽暗極了,像冷血動物的瞳眸,更像厲鬼靈魂的磷火,透出一股叫人心驚的涼意。他變得很少主動來找自己,可苗木總不經意會發現他獨自一人站在很遠處看着自己。
哪怕是現在,苗木也很難真正地看清狛枝這個人,哪怕他比過去的自己還多了一層優勢。
深入地浸入了這段由77期前輩們共同參與的記憶,讓他清晰地感知到狛枝此刻的思想。
在目睹七海千秋以極其慘烈的模樣身死以後,一時間所有人都被強烈的震撼、悲傷、憤怒和絕望攫獲了神智,甚至經由江之島的手段極端催化,這種充斥着無數黑暗的情緒被最大限度地記憶,并且無視他們本人的意願不斷反複,直要将人的意志徹底摧毀崩潰。
帶着苗木一同回到宿舍的狛枝神情如常,如非苗木此刻對他的情緒感同身受,幾乎也要被對方這般安靜沉默的姿态給欺騙了。
外面的日光已黑暗徹底被蠶食殆盡,窗外藍紫色的天幕映襯下,他彎起眼梢的模樣近乎如妖似魅。
端看他溫柔俊美的模樣,誰能想到,此刻這個人的心裏盤旋着多少漆黑的念頭呢?
苗木的呼吸有些亂,他眼前的景象是混亂的,一會兒是記憶中真實的場景,一會兒是狛枝臆想出的畫面,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有的是他自己因為意外而死,有的是遭遇了什麽困境,天災、人禍、疾病、事故,看似都是巧合,實則又好似是冥冥中繞不開的命運在作祟,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苗木實在不明白狛枝為何會深陷在他注定會遭逢不幸的假設裏無法自拔,這種粘稠如黑泥般的情緒将他的精神拉扯得支離破碎,惡意侵染,他也感同身受般神經刺痛,好像他真的也遭遇了這些事情,他“看到”了自己的屍體,“看到”自己死不瞑目地大睜着的雙眼,“他”用怨恨憎惡的目光看向了狛枝,嘴唇張合,應該說出了極為可怕的話語……
而這還僅是個開始。
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幸的意外被強行中止了。
他“看到”自己被狛枝溫柔地攬在了懷裏,看到了他在自己的心口插入一把鋒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