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31 痛楚
月光渺遠。
天空澄澈,深藍的上空漂浮着游離的輕雲。窗外比尋常的夜晚泛着更加清冷一些的濕潤水汽,在空氣中凝聚成淡色的霧氣,夜色如夢。
架在水上的木屋群落安靜伫立,其中一間深夜裏點亮了燈光,苗木倉促起床時差點被落到地上的衣服絆到腳,整個人踉跄了一下才扶穩了床頭櫃,殘存的倦意侵蝕着神智,他還迷糊着有些似醒未醒,正要彎身去撈外套披上出門,還未挪動腳步就被握住了手腕。
牽引的力道向身後拉了拉,他回過頭,狛枝還維持着半邊身體探出床邊的姿勢,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迎上苗木看來的目光,眼梢微彎。
“苗木君,我想起來了。”
少年的臉孔氤染上冰涼的室內燈光,額發遮覆過半的額頭,打下朦胧的淺影,清隽的眉目輪廓清晰,五官精致俊秀,膚色蒼白而細膩,若有似無地透出了脆弱易碎的氣息。
半掩在長睫下的他的眼珠是漂亮的深青色,清冽而幽邃,恰如一潭望不見底的深水,苗木在他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狛枝的手指輕輕圈住他的手腕,拇指恰按在腕骨凸起的位置,似是有些不安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肌膚才放松了力道,那輕微的感知稍縱即逝,苗木都難以判斷是否只是他一瞬間産生的謬感。
“什麽想起來……”困惑的神情一閃而過,苗木迷茫間恍然意識到了什麽,脫口而出的疑問戛然而止,他順着狛枝微不可查的挽留力道回過了身。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那一刻的心情,說是全然的喜悅也不盡然,說是全然的難過也不盡然,或許有些不上不下的複雜……苗木半蹲跪在床邊,雙手捧住狛枝微燙的臉頰,與他額頭相抵,貼觸的肌膚傳來屬于對方的熱度,鑽入骨髓又溶入了血液。
夜晚那麽涼,你又是那麽溫暖,他有些貪戀他身上的溫度。
“你想起來了什麽呢……是我嗎?”苗木笑笑,眼底透出了很明亮很溫柔的波光,低低呢喃,“吶,我是誰,狛枝君知道嗎?”
被蠱惑一般,狛枝失神地在極近距離凝視着他微笑着的臉孔,無意識地翕動嘴唇。
“你是……我的幸運。”
你之于我,幸運之于我,都是理應與生俱來的、注定如影随形的,時人常言命運總是福禍相依,那麽,你一定是光明的禮贊、希望的曙光。
苗木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停頓,他稍一疏忽,失控的情緒就泛濫成災,牽絲成縷地籠絡住狂跳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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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去反駁他,哪怕是用謊言也好,這時候不該是放縱自私感情的場合。理智這麽說着,但大約是一種名為魔障的力量攫獲了渾身的細胞和神經,眼神動搖,他無法發出聲音,語言的醞釀阻塞在喉,徒勞地張了張口,胸膛起伏,整個人差點被遽然而至的情感沖垮一切。
“和你相遇,才是我最大的幸運。”
等回過神來時,這句話已經不覺間脫口而出。到底算不算是自毀城牆的坦白呢?卻分明一點也不感到後悔,會這樣想的自己真是太不成器了。苗木阖上眼簾,輕輕地吻上狛枝發燥幹澀的唇瓣,沒有任何情欲的意味,唇齒貼近,溫柔至極。
褪去了虛假、隐瞞、謊言和病态的外衣,返璞歸真,宛如夢中的歡欣,極其奢侈而短暫的一刻。
原來由一個人來背負兩人份的記憶,是這樣的感覺,狛枝前輩……
苗木托着狛枝臉頰的雙手落到他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令人深陷的擁抱,站起身,将對方推倒,自己跨上床。
唇上熱度沸騰,他們沉迷于彼此間的氣息,清澈美麗的白月光傾灑了滿屋,卻驅散不去寒冷的漆黑長夜,苗木莫名地有些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苗木起身坐在床沿,紊亂的呼吸漸漸梳理得平緩下來,他低下頭望着狛枝睡着的姿态,許久沒有動作,逆光側身坐着的身影很安靜。
“苗、苗木君……”
不知何時出現的兔美小心翼翼地從衣櫃旁探出身體,粉色的兔子看來戰戰兢兢的,出聲的語調難掩沮喪。
“兔美,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苗木盡量維持着平緩的語氣,然而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吸間的顫意還是将他努力掩飾的焦灼暴露了出來,“你知道這裏的情況,沒有特殊的誘因,大家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的生病,而且狛枝前輩他剛才說想起來……”
“嗚嗚嗚,對不起,苗木君。”兔美哭起來,“人家打敗把守第二座島嶼的黑白獸以後發現第三島嶼的黑白獸特別弱小,就想着加快收回控制權進度,調用了過多的力量用于戰鬥,不小心疏忽了同學們的防禦模塊,被黑白熊抓住了入侵的空隙。”
“所以原本被徹底隐藏的那段記憶才會松動……聲東擊西,我們落入黑白熊的詭計了。”苗木咬了咬唇,“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已經努力在重建防禦了,好在狛枝同學自身對敵人的抵觸意志也很強烈,身體反饋出了強烈高燒的征兆……到早上基本就能把最危險的區域控制住,但是可能他還會有一些異常的生病表現。”
苗木“嗯”了一聲,站起身,卷起睡衣的下擺脫掉了衣服。
兔美眨了眨眼睛,厚着臉皮沒挪位置。
在光與影的交錯間,月光若有似無地親吻他的身軀,少年光裸的脊背線條随着伸展的動作起伏變幻,他遠比同齡人的骨相生得更纖細秀氣一些,但肩膀的寬度和腰身的尺度比例合适,肌理細膩白皙,腰窩下陷的弧度極為美妙,微有青澀的少年感簡直漂亮得引人垂涎。
小臂上原本緊緊纏繞的繃帶有些松落了下來,苗木幹脆将其拆開,目光在光潔如初的原傷處停留片刻,旋後緩慢地重新用繃帶覆住。
“恢複得太快了……”他沒多少高興的意味,反倒有些苦惱。
“因為苗木君是‘觀察者’的角色啊。”兔美歪歪頭,“和人家的‘教師’一樣,是不能被‘學生’殺死的。就算是受傷也會很快恢複。”
“能殺死‘學生’的只有‘學生’,能殺死‘教師’和‘觀察者’的只有‘規則’。 ‘教師’只能增加‘規則’,不能改變現有‘規則’,‘觀察者’擁有最高限度安全和行動自由卻無法參與和幹涉任何事項,而能淩駕于一切角色權限之上的,只有‘管理員’而已……”
苗木自語着,他自己會來到這世界本就是計劃外的事情,但若統合一下失去意識前的線索,其實也不難推斷出始作俑者的身份。一直困擾着他的其實也并非事情的經過,而是起因。為何沒有堕入絕望的那個人也會選擇進入這個世界?自己又為何會以這樣一個特殊的身份出現在這裏?黑白熊……倘若異變在程序啓動時刻就已埋藏,不可能瞞過他的眼,那又是為何選擇了放縱絕望?
一邊思考着,一邊換上了常服,苗木忽然想到了什麽,問兔美:“外界有消息嗎?霧切小姐她……”
兔美看着他,搖了搖頭。
苗木見狀微微嘆了口氣,怎麽也無法忽視心底的不安漸漸蔓延。
好不容易熬到翌日,勉強算是等來了黎明和幾個好消息,絕望的記憶重新完成了封鎖,第三島嶼也解除了限制,并且,新開放的島嶼上還存有醫院和完善的治療設施。
過度貼合需求的發現讓苗木忍不住心生疑窦,這環環相扣的一連串發展怎麽看來都像是黑白熊在暗中籌謀着什麽。聯想到自己被困校園期間,似乎也是結束一場學級裁判以後就新開放一塊探索區域的模式……果然還是在黑白熊計劃中的展開,被人玩弄掌心的挫敗感越發重了。
然而所謂陽謀,就是哪怕你明明心知對方心懷不軌,現狀卻也由不得自己亂來,只能按捺着憋屈一步步按照對方的規劃走下去。
晚上的時候苗木不方便一個個去敲門确認前輩們的情況,只好懷着擔心一遍遍用冷毛巾和超市翻來的烈酒幫狛枝物理降溫,其他程序層面的工作全部交予短暫出現了一會就離開了的兔美。等到早上,确認了出現“絕望病”發燒症狀的人有三名,情況算是不好不壞,起碼還在其他人還可以照看的範疇之內。考慮到醫院設施完善,而且處方藥的種類也比藥店更齊全,大家讨論了一下就紛紛同意将病患們送去第三島嶼集中照顧。
所謂“絕望病”,就黑白熊的解釋就是一種讓人精神錯亂的怪病,像是個性特立獨行的澪田表現得聽話死板、開朗粗神經的終裏表現得膽小懦弱……實際則是讓兔美重新強制封鎖大家絕望期間的記憶而引發的後遺症,奈何真相不能詳與人說,苗木也只好默認黑白熊的說法。
一直到大家安頓下來,狛枝都沒有醒來。
一番安置并不容易,哪怕是以超高校級的稱呼入學,此時的罪木也只是堪堪高中年紀的女孩子,不僅要費心照顧三名罹患高熱的病人,在前次裁判中因強行幹涉處刑而受傷的九頭龍也需要換藥,連軸轉下來她實在顧及不了太多,才幫狛枝弄好退燒的點滴就匆匆離開了病房。
于是苗木搬了個椅子坐在床前,小心攏住他輸液的那只手,然後就安頓下來。
該不該去第二島嶼的遺跡呢?他記得裏面應該可以……但是狛枝前輩的狀況實在讓他放不下心來,這種情況怎麽能走得開。苗木仍想着夜裏和兔美的對話,臉上不覺間浮現出猶豫的神色,同時他也心知自己已經越來越沒有時間了,繼續優柔寡斷顯然是不行的,恐怕很快就要到不得不進行抉擇的時機了。
窗外光移影動,滴滴答答,時間的針格走得嚴密無縫。
忘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心不在焉,思維變得空泛,苗木還是忍不住漸漸将注意力挪移到安靜沉睡着的狛枝身上。
空氣中的輕塵在陽光的光束中恣意旋轉飛舞,閃爍着斑駁而細碎的光芒。
狛枝的呼吸平緩規律,恬靜安寧的臉龐美好得就像天使一般,苗木一向對狛枝的好看有所認知,此時仍不知不覺被奪走了心神。不止是秀美的輪廓、精致的五官,更是氣質使然,僅憑第一印象就不知能虜獲多少人的好感,目光循着眉眼寸寸描摹下來,在那麽近的距離甚至能看清臉上細小的茸毛。
“等待,這種讓人輕而易舉就耗光了耐心的事情,那時候的你怎麽就不會厭倦呢?”
他說完就自嘲地笑了一笑。
“我真遲鈍,就算現在問你也不會有結果了。畢竟你連我是誰也不知道——”
“我知道。”
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的狛枝恰将錯愕瞬間停駐在苗木臉孔的那一刻看得分明,這也是他記憶中苗木誠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了這樣不敢置信的、驚詫着下意識想要否定什麽的複雜神情……裏面夾雜着毫無疑問的惶恐。
他害怕了,因為他的話語。
為什麽會這樣,那時的狛枝凪鬥受制于過于糟糕的精神狀态,實在無力去細思其中的緣由。他只是出于本能的介意和執着,下意識地記住了這一刻,自己因對方的表情和反應感到了強烈的憤怒與抑郁。
“我早就厭倦了等待,如果可以,一刻也不想等……”
嘆息一般的聲音,頭腦中紊亂的思緒化作一團亂碼,經由口舌的媒介傾洩而出,情緒失去控制,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了。
“早就想忘記你了,苗木誠,哈哈,現在終于得償所願了,哈哈哈。”
“……狛枝君?”
狛枝笑着笑着,臉上的表情卻漸漸痛苦起來,他按住自己的額頭,語聲壓抑。
“真不希望想起來你但還是想起來了……高我一年的苗木前輩,超高校級的不幸,原來是你啊,我最讨厭的人。”
“……啊?”苗木原本焦急的神情停頓了一瞬,懵懵地眨了眨眼。
什、什麽情況?
是啊,什麽情況?
只是想來探望一下病號的日向尴尬地松開了門把手,心裏開始瘋狂後悔自己沒有敲門的魯莽行為,這時候裝作若無其事地悄悄離開還來不來得及——來不及了,他只好對着一齊看過來的苗木和狛枝,讪讪地擡手打了個招呼。
“那個,不好意思,我只是路過,打擾了。”
苗木看着日向強顏歡笑的臉孔,興許只是他有點想太多了,竟然能從對方那一臉微妙的表情中讀出“我一點也不好奇你們是怎麽火速墜入愛河又火速鬧分手的前因後果請讓我告辭”這麽蘊意豐富複雜的潛臺詞,一時竟也陷入了沉默。
“那個……咳!日向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但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要是這麽直說的話會讓氣氛更尴尬的吧,苗木撓了撓臉頰,有些赧然地笑了笑。
“這是因為狛枝君生病了啊,這時候就像其他人一樣有些意識錯亂了,我總覺得他根本就像是在胡說一氣,大部分都是反話……”這樣一邊思考一邊替他解釋着,誰知自日向進門以後忽然陷入沉默的狛枝無預兆地開了口。
“日向君在其他時候來的話我都會非常反感的,唯獨這個時候讓我很開心。”
苗木啞了啞,片刻後臉頰驀然蒙上一層紅暈,眼神游離,難得有些下不來臺。
“哦……症狀是說謊的絕望病。”日向端詳着苗木少見的神态,難得遲鈍了半晌才慢吞吞反應過來了什麽,“所以狛枝剛才是跟你告白……呃,現在他是嫌我在這裏礙事?”
苗木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地低下頭,雙手捂住臉,發梢下露出的耳朵尖都變得通紅一片。
“抱、抱歉……”難為情極了,從指縫間露出來的聲音細若蚊蚋。
好吧。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日向确實得承認他有一點滄桑的心累,或許還夾雜着某種微妙的羨慕心理……到底他們是怎麽變得這麽要好的啊?這點大概只有作為當事人的狛枝和苗木才知曉吧,然而興許連他們自己也不一定能說得出來。
許久才從習慣性追根究底的思緒中掙脫而出,日向将目光落到苗木頭頂的小小發旋。
應該說,其實這樣也不賴吧。就算雙方都是同性這一點多少讓人有些意外,可從其他方面而言,這兩個人實在有太多契合的地方了……具體什麽還很難言明,從氣質、理念、到相處時融洽自然的氛圍,都很難讓人去相信,這樣的他們不會被彼此所吸引。
哪怕從個人角度覺得面對狛枝那難搞個性的苗木會很辛苦,從實際的情況看來,顯然那家夥面對苗木的時候幾乎把雙标的概念诠釋得淋漓盡致。令人頭痛的那一面大概也只是其他人對狛枝才會有的苦惱吧。
最令人驚訝的一點——原來狛枝那家夥還懂得怎麽正常地“愛人”嗎?應該算是正常吧,至少相對于這個人來說。
“總之,看到你們兩個精神都還好我就放心了。”日向說着就舉起手上的袋子,裏面裝着好幾顆顏色紅豔的蘋果,他拿出一顆塞到苗木手裏,另一顆放在病床旁的床頭櫃上,“因為不放心只留你、罪木和幾個病號在這個病院,所以這幾天其他人也會在這裏住。只不過考慮到還不确定絕望病是否具有傳染性,所以兩邊會隔離開來……放心,我會在醫院這邊照應着你們。”
輕描淡寫地将絕望病帶給大家的惶恐和一些可能令人寒心的争執一語帶過,他說完停頓了片刻,若有所指地看了眼苗木眼下淺淺的淡青,看來是發現異常之後大半夜都沒合眼過了,眉眼間掩不去的疲色,語聲不由一軟。
“好好休息吧,你們兩個都是。”
苗木點了點頭,微笑着的模樣非常溫和,這種柔軟的個性特質還挺難讓人對他嚴肅起來的……甚至有點年齡很小的感覺。腦中不着邊際地這樣想着,日向也跟着彎了彎唇角,随意地擡起手擺了擺,随後就拎着剩下的蘋果走了。
目送着日向離開,苗木感覺到狛枝拉住了他的手向回扯了扯,順勢坐回床邊的位置,他有些失笑地側過頭:“怎麽生病了就像是小孩子一樣,幸虧剛才日向君脾氣好沒有生氣。”
不想要獨處的時候聽到其他人的名字。蒼白虛弱的戀人有些固執地抿起了唇角。但也不想像是先前那樣,哪怕自己理解,哪怕對方理解,也不希望從自己的口中吐出任何可能會傷害到他的話語。
病痛,會使人變得軟弱嗎?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變得……非常非常渴望苗木了。從窒息的意識沉沼中掙脫精神的瞬息,忽然就陷入了惴惴不安的境地,哪怕在昏迷中難以辨析飛掠而去的思維片段,那種引人克制不住消極乃至絕望的感觸卻還是殘留了下來。這讓他有些難以自控地畏懼着對方從自己的身邊離開,就像是死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不放手,唯有指尖傳遞來的溫度才使他感到些許存在的實感,狛枝垂下眼睑掩去深處的偏執,輕微地咳了咳。
“先睡吧,睡醒了就會好一些的。”苗木反手攏住他的冰涼的手指,柔聲道,“不會有事的,別強撐着了,我會好好幫你看着輸液,所以狛枝君什麽都不用擔心,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狛枝凝望着苗木的臉孔,眼睛裏的光微微柔和起來。
為什麽你總是能為我帶來溫暖呢?無論遭遇了什麽,一顆純粹至極的赤子之心從來都塵垢不沾,陰霾無法遮蔽你的視野,絕望也無法動搖你的精神,有別于苗木誠這個人過于溫軟的氣質,你的心底潛藏着足以将他人印象完全颠覆的強悍意志。對此感到着迷又憧憬,狛枝凪鬥無可自拔地被此吸引着,或許這當中還夾雜着一絲欽羨。
他沒有開口,但是視線是這樣的溫柔,苗木被他一直看着,輕輕眨了眨眼,臉頰漸漸就紅了。
從情窦初開的年歲開始就一直是戀愛的關系,不是不對對方的美色産生了抗性,但有的時候是真的毫無辦法,誰讓他們實在太熟悉對方,從聲音、眼神,甚至精确到每一瞬眼神的變化、面部表情的微小改變等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都能夠察覺到他情緒的轉變。
狛枝前輩,眼睛就像是會說情話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中途罪木進屋換了一次吊瓶,苗木估量着輸液的進度,在寂靜的環境中實在耐不住困倦和疲憊,靠在邊上小憩了一會。
等他醒來時已是黃昏,晚霞漫天,暖橙色的夕光照進窗內,狛枝的氣色也稍稍紅潤了些許。苗木閉着眼揉了揉太陽穴,睡醒以後身體還有些困乏的感覺,但那種疲倦的感覺已經大大緩解,他發呆半晌,打算洗洗臉清醒一下,就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醫院的走廊非常空曠,他的影子映在側面的牆壁上不斷游動,耳邊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苗木走着走着驀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加急了腳步拐進衛生間,乍一進門就忍不住趴在了洗水臺上,“哇”一聲吐了出來。
紅中泛黑的色澤猛地刺痛了他的雙眼,苗木怔怔地,擡手擰開水龍頭,看着血跡随着流水緩緩消失。
絞痛的感覺後知後覺地從腹部傳來,他用力地捂住肚子,冷汗順着鬓角淌到下颌,整個人一下滑落跪坐到地上,眼前一陣陣暈黑。
怎、怎麽回事……
心跳聲咚咚咚地回響在耳畔,急促異常得令人心煩意亂,不安的感覺席卷而來,苗木忍耐着痛苦睜開眼,從身後延伸而來的黑影漸漸接近。
“誰——唔!”
從上方罩下來的什麽東西遮蔽了視野中最後的光明,緊接着脖頸上猛然被什麽東西勒住。無法呼吸,甚至發不出呼救的聲音,脖頸上隐現青筋,過度的疼痛徹底地剝奪了苗木掙紮的力氣,他徒勞地用手指摳住繩子,張了張口,鮮血卻從喉管中溢了出來。
又是自相殘殺——這種只能散播仇恨與絕望的行為究竟何時才能真正終結?明明沒有任何人因此感到快樂,也沒有任何人因此得到救贖。這次又是因為什麽荒誕的理由對他産生了殺意呢?
好痛……眼淚忽然奪眶而出,這究竟是由身體所遭受的苦痛而流下的淚水呢?還是由于內心承受了強烈的悲恸而忍不住流淚呢?抑或者是對于死亡的恐懼?苗木已經分辨不清了。
然而直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腦海中所想的,卻還是被他孤身一人留在病房裏,至今安危不明的狛枝。
希望和絕望,其實就與天空和深淵之間的關系沒有分別。
人們總是追尋向往着天空的寥廓與高遠,卻常常忽略了深淵是同樣的幽深無底,一直擡頭追尋天空的人終将從岩壁上摔落墜入深淵,一直低頭凝望深淵的人又何曾片刻感受到屬于天空那自由與無畏的歡愉?
分明大家都只是想要堅守着自己內心最正确的道理,無論是花村輝輝對母親的思念,還是九頭龍一族對親人的守護之心……越是深刻地認知到這一點,苗木就越希望能夠找到拯救大家的方法,将絕望的鏈鎖與過去徹底斬斷。
但是,過去又怎麽能夠輕易抹消的東西呢?鉛筆的字跡被擦去了,紙張上還會留下書寫過的痕跡。哪怕熄滅了火焰,空氣中殘留的煙氣卻還昭示着燃燒過的事實。無可挽回,無法觸及,過去正是這樣的存在。
所以,一廂情願地選擇了強行抹除大家過去記憶的自己,是真的做錯了嗎?那他又該怎麽辦才好呢?
找不到答案。
單調但規律的水滴聲漸漸喚醒了模糊的意識,苗木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手指支住地板的磚面,撐起身體。
“現在是幾點了……”
他發出虛弱得接近死去的幹澀聲音,手指伸進口袋,打開了自己電子手冊。
屏幕的冷光幽幽地照亮了苗木的臉孔,他凝視片刻,身體的不适還很強烈,不止是胸腔裏肺腑的位置傳來撕扯般的疼痛,從胃部逆流反嘔到喉腔的胃酸鮮明地燒灼着脆弱的黏膜,苗木咳了幾聲,手背拭去唇邊幹涸的血跡,閉上眼開始整理思緒。
自己是被什麽人所襲擊了,這點毫無疑問。他的手指輕撫脖子上已經青紫的勒痕。但先前所發生事情的疑點還有很多:對方是蓄謀還是臨時起意?到底是選定了殺害人選還是由于自己偶然落單?而且在被襲擊之前,倘若沒有特殊角色的程序保護,其實先一步使他喪命的應該是自己吃進去的什麽東西才對吧?這就産生了新的問題,這兩步謀殺究竟是一人所為還是兩人分別下手的?他又是在什麽時候吃下了足以致命的東西……
“原本總是苦惱自己的身份受限重重,現在看來還真是幸運啊,差點就真的死了……”他費力地扶着牆站起來,說着就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哈,明明現在不該是慢悠悠感慨這些的時候。”
窗外的月光比霜雪和百合更加潔白,地上殘留的血跡像溶解的罪惡一般鮮紅,在這樣劫後餘生的時刻,偏偏他所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單純的生的喜悅。
苗木微微喘息着撩開被冷汗浸濕的額發,手指抵着額頭,不安、痛苦、諷刺、難以釋懷,充斥胸臆的感情幾乎沒有任何正面的色彩,差點被同伴所殺的人應該都是這樣的吧?只是現在還不是輕易認輸的時候,絕望與希望本就是連接天空與深淵的橋索兩側,這時候放任自己就這麽墜落下去的話,又怎麽能令他甘心——
苗木咬着牙,扶着走廊的牆壁一步步挪回病房的方向。
“咔嚓。”
房間門并沒有上鎖,苗木不可否認他在旋動門把的那一刻心裏幾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發顫的掌心分泌出濕滑的冷汗,從推開門到擡起頭的瞬間,精神像是做過一次最驚險的過山車。
好在,命運似乎從來對他都不算太壞。
被月光親吻着的戀人安靜坐在床邊,流輝将他蒼白的膚色映照得幾近透明,有些寬大的病號服松垮地套在身上,隐約可見瘦削挺直的脊背,還有領口下形狀精致的鎖骨。
我所愛着的你美好得恍若天使,如果把這樣的想法說出口,說不定會被其他人笑的吧。
苗木松開了把手,無法移開目光地向前走了幾步,眼神深深地凝視着狛枝的側影,忽然感覺一切負面的情緒就像在月光下融化的輕霧,就那麽輕易地彌散而去。
世上總會有那麽一個人,令他無法不放任心中的天秤傾斜失衡,比起世上任何一個人、一件事都更珍惜和重視。
至于理由,其實早就了解了。
因為,他是比自己更重要,重要得多,重逾生命的人。
“狛枝君。”
牽挂的情感在血液深處奔湧沸騰,心緒越是激蕩,他表露在外的神情反而越發平靜下來,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麽一般,在狛枝若有所覺地回過頭來的那一刻,他如同往常一般溫和地微笑起來。
“抱歉,出了點意外……你等很久了嗎?”
搖了搖頭,狛枝在苗木坐在床沿的時候就微微側過身體半靠了過來,他探出微涼的指尖,輕輕撫摸着苗木脖頸上已經變得非常淺淡的痕跡。
“沒有。”他眨了眨眼睛,溫柔地凝視着他,不知道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簡直令苗木陷入了人生十幾年來最動搖、最懊悔的一刻。
“我沒有等很久。”
苗木驀然緊攥的手指用力到刺破掌心,心裏潸然與酸楚交織,剎那間,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從不覺得現狀的不幸有多可怕,真正令苗木進退維谷、害怕不已的,是他可能會一敗塗地,甚至連過去的幸福也都将一去不複返,而他們之間,更是再無未來可言。
這樣的結局,這樣的末路,他怎麽可能不會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