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30 越界
胡鬧了一夜的結果就是年長的苗木前輩再一次光榮地睡過頭了。
豈止是日上三竿才起,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連每日定番的晨間報時廣播都沒聽見。此時天光大亮,明媚的陽光穿透了紗簾鋪滿地面,深深淺淺的光影游動變換,像極了鱗光熠熠的金鯉。
“我明明很久都不會睡懶覺了!”
這樣抱怨着的少年忍不住對着鏡子揉了揉後腦壓得亂翹的頭發,狛枝站在他身後用沾了水的手指幫他梳理發梢,聞言有些不以為然。
“反正不是上課,稍微不守時一點也沒什麽關系吧。”
苗木微微黑線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自己關在希望之峰那段期間也總是遲到。
記得失憶第一天的時候,他還很認真地憑靠新同學的時間觀念來推測他們的性格,提前到場的人個性嚴謹自律,踩點到達的同學最常見,遲到許久的人自我中心。
結果最諷刺的就是自認為很重視每天晨間聚會的他卻屢屢由于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錯過會議。
倒是離開了學校以後,在未來機關休養生息的那段期間作息變得規律起來,天蒙蒙亮就沒多少睡意。一種驟然失去了什麽的心情,便總覺得白晝太長,漫長得讓人看不到盡頭一般。
苗木擡起眼凝視着鏡中狛枝的倒影,正逢他也在看他,不自覺笑了笑。
“走吧,總讓人一直空等會讓我很歉疚的。”
狛枝微垂下眼睑,也笑着說了聲好。
接近十點鐘的天光格外明亮耀眼,打開屋門的苗木擡手遮了遮眼前,避開日頭仰起頭看向天宇,正逢海鳥振翅翺翔的身影,白色的羽翼與潔白的浮雲融為一體。
褐發的少年今天也穿得很随意,穿着淺色的連帽衛衣和帶了很多口袋的休閑長褲,腳踩黑色的運動鞋,這讓他看來年紀更小了一些——比較之下身材更為高挑修長的狛枝凪鬥看來應該更年長一些。苗木看來對這種男孩子常有的微妙競争毫無意識的樣子,注意力大多都被這南國島嶼夏日的熱辣氣溫給吸引走了,挽了挽袖子拉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一截健康白皙的小臂,手上握着一瓶才從隔壁超市拿來的冰水,塑料瓶身上凝結流淌下來的水珠浸濕了他的掌心。
“苗木君是從哪裏找到那麽多硬幣的?”
“就是調查的時候從角落翻出來的,想着可以用投幣購物的機器就收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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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沒想到這點呢,不過,看着上面印制的黑白熊頭像,感覺有些不适。”
“哈哈……這個應該是游戲幣一類的東西吧。”
苗木撓了撓臉頰,似乎很仔細地回憶了一下什麽,旋後緩慢地眨了眨眼。
“是想到什麽線索了嗎?”
狛枝關注着他細微的神态變化,問得很敏銳。
“沒有。”苗木搖了搖頭,“我知道有個人也有這種把硬幣四處放置的習慣,像是作為鼓勵別人到處翻找一樣……不過她已經不在了。”
“她?”狛枝挑了挑眉梢,但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淡淡評價道,“聽起來像是在享受什麽游戲,相當樂在其中的樣子。”
游戲啊……苗木誠眼中流露出微微無奈複雜的神色。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登上旅館二樓露天餐廳與等待了很久的其他同學彙合。還留在遠處的人意外又不意外地只剩下寥寥幾個,田中坐在桌旁,小心地從一顆剛開的椰子裏倒椰汁出來,小倉鼠們圍在盤子邊緣一口一口地舔,日向靠站在陽臺的欄杆旁,正在用手指撥弄随風飄動的一串綠蘿。
“那個……日向君,其他人都去哪裏了?”
遲到的苗木問得很沒底氣,畢竟自己放了大家鴿子,一句話就透出心虛的味道出來。
落後一步的狛枝手指搭着樓梯的扶手,視線環顧了一圈就落在廚房洗手池裏堆得滿當的未洗碗筷上,眉梢揚了揚。
“計劃有點變更……”轉過身來的日向有些無奈地一攤手,“索尼娅一大早才說她先前就籌劃很久了一個女生們的聚會,如果可以的話不希望因為臨時的變動讓這次難得的活動付之流水。她露出那麽歉意懇求的表情我也沒辦法說什麽拒絕的話,反正大家在這座島上也沒什麽要緊事,一起攻略游戲的安排就延後到今天晚上了。”
“诶——诶诶?”
瞪圓了眼的苗木看起來帶了點呆呆的氣質,以男孩子的思維來說,恐怕很難理解女生們明明朝夕相處還要特地邀約聚會的意義,而且作為牽頭人的王女殿下還是那麽一副非常重視的态度。
記得他還在希望之峰讀書的時候,舞園同學也經常邀約女生們舉辦茶話會一類的活動。不說一向熱愛熱鬧的朝日奈同學總是拉着大神櫻出席,以及作為聚會常客的塞蕾絲同學與江之島同學,連向來性格顯得有些孤僻的霧切同學與戰刃同學也似乎少有缺席的樣子。
唯一作為例外的,大概就是将十神君排在行動優先度第一位的腐川同學……了。
什麽都怕比較,苗木驟然滿頭黑線地意識到,看來像是那位文學少女更特別一點。
“說不定會發生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呢。”
狛枝這句嘀咕聲音很輕,輕得連身側的苗木都沒聽清楚他此時在說什麽,興許是自覺作為幸運的自己無故産生的預感說不定真帶有什麽不同尋常征兆,他走到餐桌旁坐下的時候還順嘴問了句其他男生的動向。
“二大貓丸已與終裏赤音一路厮殺至地獄的盡頭。”終于喂食完倉鼠的田中眼蛇夢擡起頭來,一臉嚴肅地說。
“……”苗木覺得他有點跟不上來。
狛枝笑了笑,像是懂了什麽的樣子,他接過田中遞過來一顆椰子,用桌上一把刀插進果肉的動靜讓褐發少年乍然吓了一跳,盯着狛枝從容地握住刀柄,緊張得眼睛都一眨不眨。
“我知道九頭龍君一向不太合群……”他的聲音慢條斯理的,有種令人着迷的溫柔韻味,“怎麽一大早也不見左右田君的身影了呢?”
說起這個日向就臉色古怪起來。
“他說他想參加女生們的聚會,就跑去了月神沙灘……”
狛枝意外了一瞬,旋後笑道:“日向君這麽清楚他的動向,看來左右田君不止是下定了決心,他走之前應該還邀請了你吧?”
看日向的表情苗木就知道狛枝猜對了,他一臉好奇。
“算了吧,明知是女子聚會我還參加個什麽勁啊……鬼鬼祟祟會被當成變态的吧。”對方抽了抽嘴角,停頓須臾,“而且邊谷山和終裏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聞言在場的另外三位男生安靜思考了一下武力差距,互相交換了一個意會的眼神。
原來大家都這麽早就認識到學姐們的不簡單了,苗木接過狛枝遞給他的椰汁,默默地喝了一口。
既然知道女生們聚會的地點,不同于左右田那樣抱着特殊想法的男生們自然體貼地将空間留給她們。午後,越發奪目的陽光将島上的無人街區肆意侵占,高懸頭頂的太陽将視野中可見的黑暗影子擠壓得失去了容身之處,就像命運的曲線經歷過一番跌宕後又重新抛回了高處,時光宛如凝固在這一刻,平靜而單調地,維持在一種祥和得令人精神遲鈍的狀态中。
這種現狀很經常被視為是午後的困乏。
第二島嶼的街道盡頭很容易找見一座古典氣息濃厚的西式建築。那是看起來已有些年代感的樓房,外層的牆體磚漆剝落嚴重,尤其是下方密密麻麻攀爬布集的爬山虎已用頗有古舊感的紅綠藤葉奪去了表牆應有的色彩和紋路,所幸裏面還保持着整體的完好。大約這是久違逢人問津的圖書館,或是曾經島嶼主人所擁有的儲書之處,第一眼的視覺印象給人留下的印記是“空曠”與“充實”兩種矛盾概念的調和産物,站在書庫中庭向上仰望一層層書架延伸到高不可及的穹頂,自我渺小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
“好涼快。”
這句感嘆來自于盤腿靠坐在書架前的苗木,他阖上眼惬意地享受着建築遮蔽帶來的涼爽,有些懶散且對身後那浩如煙海的藏書隐有避之不及的态度,學生時代的本性一下子暴露無遺。
興趣也平常,能力也平常,除卻那個總是發揮得不太穩定的才能以外,對學習感到棘手且每次逢考前都大為苦惱的表現也與外面任何一所普通學校的普通學生沒有任何區別。
“苗木君不想着看看嗎?”站在書架前的狛枝輕輕揚眉,“說不定會有什麽有關離開這裏的線索也說不定。”
苗木笑了笑。
“狛枝君好狡猾呀,明明早就知道我站在黑白熊的絕對的對立面了,不可能現在還沒猜出我的目的吧。”
既然被黑白熊視作為最大的眼中釘,那苗木必然不可能是自相殘殺游戲的擁簇,甚至很可能連是否支持大家離開島嶼都有待商榷……只是狛枝倒有些意外苗木會這麽早就坦誠以告。
他心裏覺得有意思起來,然而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手指點着書架上一本本厚重的書籍,從中抽出了一本,翻開封皮。
“要說狡猾,明明是苗木君才是吧?”他像是針鋒相對一般,聲音裏帶着笑意,“同樣的話,你敢對着日向君和其他人說嗎?苗木君可真是擅長挑軟柿子捏。”
話雖如此,狛枝凪鬥非但沒覺得冒犯,反倒因為這樣小小的差別待遇而愉快起來。
苗木沒反駁,他用手指撓了撓臉頰,垂下了頭的模樣有些腼腆。
“哈……因為不想被大家看作是叛徒敵視嘛,我有點貪心的。不過若是狛枝君的話,我覺得就沒問題。”
“因為信任?”
“因為信任和了解。”
一個人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真正地長大呢?
坐在地上的苗木,并未注意到狛枝一瞬間微微怔忪的神情。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那樣的話,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苗木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快要被寵壞了的小孩子,一直以來從對方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的愛意,竟然都能夠毫無負擔地說出這種象征着依靠的言語。
可在狛枝前輩的面前,他又什麽時候像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成熟大人了呢?
倘若總是無法被割舍去天真,是否會代表着有什麽同等重要的東西注定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苗木幾乎從不會産生這類悲觀的思考,真要細說起來,他雖曾因好奇驅使閱讀過使同期生腐川冬子聲名大噪的戀愛物語,卻并不太能理解對方筆下那些那敏感纖細的情思和愁緒,對那婉約細膩的筆觸感到欣賞卻難以共情,這種遲鈍感大概也是腐川曾譏嘲他還是個小鬼的緣由之一。
所以說,是他知錯不改吧。
意識到這一點,苗木甚至感到了一點難與人說的滿足感。固然這也有他向來偏好思考積極一面的緣故,可是,能與狛枝前輩相遇,哪怕這當中存在着一些有意而為,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對他而言的極大幸運嗎?
畢竟,總被深深地偏愛着,被無微不至地保護着的人,從來都是他啊。
“這下子我又有一點可以确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狛枝隐含笑意的聲音一下子将苗木拉回了現實,他的手指有節奏地叩着手上書籍的硬質封皮,聽來很是輕快。
“從最初就和兔美老師同陣營的你,毫無疑問地與将我們從希望之峰學園帶到這座島嶼的始作俑者脫不開幹系,甚至很可能一切就是你所為。”
褐發少年心裏一虛,哪怕心知裏面有些不對,到底他還知道越反駁暴露得越快的道理,立刻就不敢說話了。
狛枝見狀唇角微勾。
“你想要我們大家留在這個島上,想要我們大家友好相處,不願意看到任何同學間自相殘殺的行為。雖然我還是不太理解你所期望的場景和無趣的辦家家酒有什麽區別,不過至少可以猜到,目前在大家面前身份不明的苗木君,你和黑白熊确實都是希望之峰學園的相關者……吶,我沒有說錯吧?”
好像、好像沒什麽可糾正的地方。苗木心說。
“越來越想知道苗木君的才能了,除了我這種毫無價值的人以外,與希望之峰有關的人不可能會是什麽平凡之輩,不過目前看來苗木君也沒有展現出什麽特別的長處……”狛枝小聲的嘀咕令苗木忍不住後背生涼,不管怎麽說,這種一不小心就可能在對方面前掉馬的心情實在讓人感到難以言喻的微妙,尤其狛枝還是那麽個敏銳多思的人。
“莫非苗木君——”
拖長了的聲調一下子牽動得苗木整顆心都提了起來,他驚吓地瞪圓了眼,緊張盯着狛枝仿佛意味深長的眼神。
“——是因為可愛才脫穎而出?”
“——才不是什麽可愛!哪有男生會因為這種原因……啊!”
“哦~苗木君沒有否認擁有才能呢。”
狛枝瞧着捂住嘴一臉懊惱的苗木,這下真的是眼神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狛枝前輩,不帶這樣犯規的啊。
可惜狛枝聽不見苗木心裏這樣飽含哀怨的慘嚎,對方姿态随意地靠站在書架旁,樣貌俊秀中透出少年不加掩飾的鋒芒,玩味戲谑地低頭看他。
“不用害怕……”他誘哄一般,輕緩的嗓音低沉溫柔,“我也覺得留在這裏沒什麽不好,所以在這裏其實并不是想為大家尋找離開島嶼的線索,而應該是先他們一步摧毀線索才對。畢竟……這種程度的事情,哪怕是只擁有着不成器才能的我,興許也能為苗木君派上用場了。”
“诶——诶??”
苗木覺得有哪裏不太對,狛枝說得語調輕松,偏偏他聽得心虛不已、冷汗直冒,明明他一直當自己才是立場正當的一方,怎麽被這樣一說,就好像他成了真正的幕後黑手,而狛枝就是那個助纣為虐的人。
一下就變得哭笑不得起來。
這座圖書館本身就是近乎百分百模拟現實中那座同名島嶼的産物,光線穿過穹頂上方的彩繪玻璃透進建築的內部,盛夏的燥熱氣息盡數被隔絕在外,這種稍顯昏暗的環境很容易給人一種悠久的年代感。
歷史亘古恒常地藏匿在整齊列布的厚重書籍之間,伴随光陰的流轉無限延伸。
遲滞了許久苗木才終于想起來看一眼從剛才起就一直被狛枝拿在手裏的書,與過分蒼白的手指相比,不算優質的粗糙紙頁已經有些泛黃,看來像是什麽阿拉伯語系的文字讓人一見就止不住頭暈,苗木确信狛枝顯然也看不懂上方的文字。
至于他一直拿着不放的緣故……
狛枝漫不經心地把玩指間的黑白熊硬幣,察覺到苗木的目光,他展眉一笑:“我記得先前你說過,硬幣出現的地方可能會存在線索吧?”
“可是這個我們也看不懂啊。”
“我和苗木君不認識書上的文字,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一定不具備相關的知識。而且既然這裏藏書這麽豐富,說不定也會有字典放在什麽地方。”
狛枝笑了笑,又問他:“黑白熊硬幣的事情,苗木君有告訴過除我以外的人嗎?”
苗木搖了搖頭。
“我還沒說……不過,我覺得日向君應該知道吧?”
狛枝聞言,眼底掠過一線明亮的光,苗木心裏才油然生出的不好預感立刻就應了驗,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狛枝施施然阖上書頁,然後把書放回原處,随後隔了幾排書架抽出另一本同樣厚重的書籍,把那枚硬幣夾進中間再放回原處。
“惡、惡作劇?!”
“只是個小測試而已。”
根本就是欺負人吧。苗木忍不住腹诽。本來就不是很容易發現和解讀的資料,這下因為狛枝這一通搞事的操作,立刻就變得難上加難了。
一陣無力,他有心強調一次自己真的不是什麽反派役的角色,只是放在衣袋中的電子手冊忽然震動了一下,立刻就奪去了他的注意力。
“出事了。”
猛地站起身的苗木将電子手冊塞回了衣兜裏,原本輕松的神情如潮水般從他的臉孔上褪去了,伴随着少年迅疾腳步的是緊随其後響徹全島的廣播通告。
第二名被殺者出現了。
絕望的齒輪,以比苗木所猜想的更快的速度開始轉動。
不該這麽快的,若說第一次的殺人事件裏還有些許誤傷的成分存在,如非狛枝前輩刻意将他意欲掀起風波的企圖暴露人前,花村前輩那邊也不可能那麽快就下定決心做出無可挽回的舉措。但凡有心,人就不可能對剝奪同類生命的事情毫無觸動,他從不認為自己所熟悉的學長學姐們會是那麽殘忍的本性。
到現場的時候罪木已經在檢查屍體了,一邊向她詢問着發現一邊整理現場線索的日向看來臉色非常不好,甚至沒心情去理睬身邊一直在拽他襯衫的左右田。
後者一副六神無主的驚惶模樣,看來是很想找個誰尋求點安慰,只是小心翼翼觀察着日向眼底沉冷的郁色,還是很有求生欲地選擇了不去多添亂子。
直到看見了苗木,他才稍稍露出了松口氣的神情。
只是這片刻的松懈極為短暫,狛枝跟在苗木之後走進了死亡現場的沙灘小屋,眼看着地上小泉真晝的屍體,不僅沒露出任何與悲痛能扯上關系的表情,反倒看來極感興趣的模樣。
日向一見他這表現就揪心,甚至豈止是揪心,簡直都能感覺到額角太陽穴在突突跳動的疼痛感。
他覺得苗木這人哪裏都挺不錯的,唯獨看人的眼光令日向總感到不安心。
想是這麽想,這兩人的優秀能力還是毋庸置疑的。越是深入了解案件才越有可能在裁判中揪出真正的犯人,大家也才不會面臨全員處刑的危機。日向分得清輕重緩急,努力克服了心裏一點微不可查的不自在,盡量全面地向他們提供了翔實的搜查線索和他的一些發現。
苗木思索了一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現場這邊麻煩日向君繼續檢查了,這次的事件……我有點在意黑白熊先前提供的那個游戲機,那邊說不定會有什麽新發現。”
日向沒什麽異議:“那就拜托你了,苗木。”他頓了頓,“還有你,狛枝。”
“嗯。”狛枝凪鬥微微一笑。
苗木誠是78期幸存者當中,唯一得救後被心理治療師判斷為不需要任何輔助指導的人。他在趕往賈巴沃克公園的路上,甚至想到了游戲中被植入了江之島的洗腦視頻的可能性,這個念頭乍一閃現就被他抛到了腦後,且不論可行性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這種低水準的手段來取得勝利,顯然不是那個人所籌謀已久的目的。
她想看到的,應該是鮮活的希望轉變為絕望的那一瞬……由人心的怨恨與詛咒催生出的破滅和悲嘆。
什麽時候開始,他越來越清醒地能夠認知到一些事實,曾經像是霧裏看花的一切,如今都露骨得讓苗木想忽視也不能。就比如說正逐漸侵染着大家意志的絕望意志,宛如汲取了世上一切惡意的黑泥,令他生理性地感到厭惡與排斥。
越見绮麗的夕光将傍晚的島嶼蒙上了一層妖異得近乎鬼魅的光暈,終于停下腳步的苗木蹲下身擺弄了兩下游戲機,随後就席地坐下。
“先前,黑白熊說初次通關的人會得到特別獎勵。”
操作的手柄只有一個,狛枝也很随意地坐在苗木身邊,單手托着下颌,雲淡風輕地說着。
“我猜已經被人拿走了。”
“明明大家都約好了晚上一起來通關。”
“總會有戒備着所有人的人存在的,先出手的人能夠搶占先機,越是将鬥争法則奉為圭臬的人,越是自以為是的人,就越容易被這種投機的心理和情報先知的誘惑所打動。”
苗木側頭看了他一眼:“狛枝君早就知道了嗎?”
“怎麽可能。”狛枝笑着說,“只是根據結果反推回去的無端猜測而已,連證據都沒有……話說剛才苗木君也有點察覺到吧?談及小泉同學的死亡時,有兩個人明顯表現出了異常心虛的态度,西園寺同學和九頭龍同學說不定知道些什麽。”
若論洞察力,除了身具偵探才能的霧切小姐,苗木實在找不出比狛枝更厲害的人了。
他手上抓住手柄操作着游戲,随着屏幕中故事情節的進展,整個人身體卻忽然歪了歪,半靠在狛枝身上,垂下的睫毛掩去了眼底凝重的情緒。
興許是作為一名曾旁觀了解過部分事實的知情人,所以才能在這看似單調乏味的游戲中發現制作者所懷的極大惡意。這當中的每一句人物的臺詞、每一步劇情的展開,對相關者來說都是極刻意極諷刺的影射……苗木誠毫不懷疑,打通了結局的那個人會如何被強烈的憤怒與悲痛情感籠罩,沒人能對至親的無辜慘死而無動于衷。
絕非那種簡單粗暴的洗腦視頻所能産生的效果,這個游戲從一開始就是針對某人設計的致命陷阱,一旦經由好奇心的役使打開了機器,就注定已經踏上了無法回頭的道路。
《黃昏症候群》,這是一款再現了超高校級黑道九頭龍冬彥的妹妹被人殺害案件始末的游戲。而作為超高校級攝影師的小泉真晝,曾為了作為摯友的兇手,選擇了隐瞞涉及案件真相的照片,使這起案件最終以校外暴徒意外謀殺的結論告終。
若只是單純将大家失去就讀于希望之峰期間的記憶的事情公布于衆,除了因憂心患病母親的狀況而選擇劍走偏鋒的花村以外,其他人可能甚至不會有所動容。
可若是告訴一個人,對方血脈相連的親人在你失憶期間被害慘死了呢?
就像當初苗木和他的同學們一樣,大家會迫切地想要離開囚籠,想要探求事情的真相,離開的欲望将會攀升至極點。
但是,假如,這個人又得知了一個震撼性的事實:他的仇人其實就在你的身邊,并且,殺了她,他就能離開這個孤島。
森冷的寒氣循着發顫的指尖竄入骨髓,苗木憑空打了個冷顫。
——越界了。
身邊人的體溫非常溫暖,但這并不能令苗木如墜冰窟的精神好受些許。游戲結束以後他也沒放下手柄,而是怔怔然思索了起來。
他冷不丁意識到一件極為可怕的事實:黑白熊正逐步将現實世界中曾誘發前輩們堕入絕望的誘因一個個引入這個虛拟世界,再繼續這樣下去,前輩們要是完全找回起他們失去的所有記憶,他就無法阻止未來機關将會處決大家的決定,無論是放任絕望蔓延還是坐視将信任托付給他的前輩們走向末路,一切就全完了。
這種令他感到疼痛的想象一度被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案件的苗木抛到了腦後。他顯然極為努力,在搜查的環節一直竭盡所能地幫助大家整理線索,哪怕是在不被允許發言的學級裁判上,臉上也從未流露出動搖氣餒的臉色,鎮定地視一切黑白熊的惡意挑撥于無物。這些表現自然也被始終看向他的狛枝巨細無遺地盡收眼底,目光一錯不錯,近乎貪婪喜悅地注視着他的身影。
直到風波平息之後,午夜夢回,苗木久違地做了個很寒冷的夢,夢中是一望無際的深海,海潮湧動,水下是熟悉的、腐朽的,黑與白的色彩交彙的破碎棋盤,還有陷入沉眠的狛枝凪鬥,那張毫無留戀的安寧臉孔令他忍不住心生惶恐。
從近兩年分開的這段期間,他甚少有夢,可一旦沉入夢鄉,夢境中的主角絕對只有他與他,無論是源自過去的夢幻泡影還是他在原地凝望着狛枝遙遠的背影,總是他們,只有他們。
哪怕只是徒勞無功的相互追逐,他們的命運卻早已交彙在一起。
“苗木——苗木君。”
游離的意識逐漸歸位,汗濕的發絲沾在額頭的感覺有些冰冷黏膩,然而身體的感覺卻很灼熱……苗木迷糊地睜開眼,迎着從上方窗戶灑落布滿屋內的清冷月色,溫柔凝視着自己的淺綠色眼眸比湖水和月光更加濕潤和美麗。
非常、非常令人懷念,懷念到他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屬于真正陪伴他成長至今的狛枝前輩的目光。
苗木張了張口,心裏像是什麽滿溢了出來,一時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任由狛枝微燙的掌心貼上自己的臉頰,就這麽默默地仰起頭,注視着他的臉孔。
“活下去,苗木君,帶着我的幸運和希望一起,你必須活下去。”
狛枝臉上的微笑,就和他們一同身處生死邊緣的時候一樣。苗木怎麽能忘記,說完了這句話之後的狛枝前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推開了擁抱着的自己,把最可能生存的機會留給了他。
終于鑽出骨髓的疼痛後知後覺地湧現出來,細細密密地漫上了心間。
驀然驚醒坐起的苗木這才發現狛枝臉頰上泛出的不太正常的潮紅,還有他渙散失神的瞳孔,緊緊相貼的肌膚傳來對方身上的驚人熱度,狛枝靠坐在床邊,眼簾輕垂,有些虛弱地輕輕喘息着。
來勢洶洶的高燒。
苗木一下就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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