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22 尋覓 (2)
“別想太多了,在那種地方活下來就很不容易了,你也不過就是個幸運逃出來的小鬼而已。”
“幸運……嗎?”苗木緩慢地眨了眨眼,他的确是幸運的,雖然是被江之島所陷害才會淪落到那種境地,但他确實是唯一從處刑中逃出生天的人。
“是啊,你說得也是呢。”他笑了一下,“和我的同學們比起來,其實我也沒什麽能被人稱道的才能,不過,這樣一無所長的我至少也是以超高校級的幸運的稱號被選中入學了。”
口中的話語好似已經不受大腦控制了,不經思索就說出了感覺有些熟悉的言論,苗木的眼神倏然恍惚了一瞬,連帶着唇邊的微笑也變得有幾分虛幻起來。
“所以……我的确是幸運的。”
——40:59:57
“才能,其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忽然說。
“诶?”
“沒聽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這種說法嗎?說到底,你被希望之峰選擇了,你就是特別的。”佐藤繪裏很不耐煩似的閉上眼,“我家裏人也有和你一樣的人,所謂的天之驕子,從一入學就開始準備未來為這個社會做出什麽巨大貢獻之類的,還幹出一堆蠢事……哈,說實話我覺得這種家夥真的傻得有點可笑,我們家什麽也不缺,就算他當個一無是處的宅男廢柴也可以家裏蹲到安享晚年哦,結果竟然是被‘才能’這種聽起來光鮮亮麗的東西困住了一生。”
她有些諷刺地一笑。
“其實才能也不過是上天強加于人的一種屬性而已,在無可挽回的失去面前,有才能的人與普通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區別,一樣都是令人絕望的無力,偏偏總有人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擅自得意忘形起來,妄圖去承擔一切。”
有句話她沒說出口。
在佐藤繪理看來,所謂的希望,也不過是在災難與悲痛已經發生之後,活着的人強迫自己站起來繼續前行的信念而已。未來機關不過只是一個他們用以尋找方向的指向針。
“困住嗎……我倒是不覺得。”
她擡起頭,苗木的眼神很柔軟,是帶着那種毫無攻擊性的,能夠令人潛意識裏平靜下來的溫和氣息。
“佐藤小姐您口中形容的那個人,不論怎麽想象他的模樣,都讓人覺得他是個很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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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怔了一下。
“如果僅僅因為現在的失去就一氣将曾經擁有的夢想盡數否定的話,這對那個人來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苗木微微笑起來,“就算是身為至親的佐藤小姐,我想你也是沒有資格這樣做的。任何絕望都無法破壞過去的美好與幸福,才能固然不是每個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卻為那個人帶來了真實的希望與憧憬,帶來了很多無論何時想起來都不會後悔的快樂回憶,自己做出的所有選擇都切實地出自于本心,僅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曾經無數次在夢裏回憶到過去的場景,在以為已經失去的時候,還有在真正失去了的時候,醒來時面對陰陽昏曉,總是不知今夕何夕,他又身在何方,只想再沉入到寂寂的黑夜中去,回到夢境裏,再被溫柔地擁抱。他早就知道自己應該長大了,不該再有這樣孩子氣的想法,但仍有很多殘餘的思念,宛如絲絡将整顆心牢牢包攏,給予他太多歡喜,給予他太多疼痛,給予他數不清的力量。
永遠不會否定的,因為幸運,他們在命運的指引下相遇了,那是苗木誠的生命之中最大的幸運。
——40:27:15
一開始沒有料想到會有絕望的殘黨潛伏在這裏。
交鋒是從其他人員負責的搜索區域開始的,幾乎是眨眼間,先前不知隐藏在何處的敵人就紛紛冒了出來,很快戰火就蔓延到了他們所在的區域。
仔細想起來也不算太意外。她在費力忍耐腰側傷口疼痛的間隙分神想道。這裏畢竟是那位超高校級的絕望的代表人江之島盾子的葬身之地,對那些瘋狂信仰迷戀她的人來說,這裏就算是地獄也會有人前仆後繼的。在避難所計劃啓動期間,死于防禦措施炮火絞殺下最多的人群一開始就不是未來機關的人,而是那些已然陷入瘋魔的絕望信徒。
解除防禦設施以後,無論是未來機關的人還是絕望殘黨的人都可以在這裏通行無阻了。霧切支部長恐怕也是預測到了這個可能性,所以才會派遣他們一同來到此地。
“嘿嘿……小盾子……盾子妹妹……讓我們一起把世界染成絕望吧……”
托住槍支的手顫抖了一下,原本已經幾近陷入窒息的佐藤見狀立刻暴怒起來,她惡狠狠地瞪着站在對面的褐發少年,眼神充斥着熾烈燃燒的怒火。
“你還在愣着幹什麽?!蠢貨,快點開槍!”
苗木誠久久凝視着她,半晌,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來。
“對不起,佐藤小姐。”他說,随後看向她身後的男人,“交換人質吧。我是苗木誠,如果你是江之島的擁簇,那你應該就知道我的價值……”
“不行——!苗木,你趕快離開唔唔——!!!”
“可以哦!”那個人興奮地開口了,“來吧,苗木誠,嘻嘻嘻嘻,超高校級的希望,快到我身邊來吧!”
最糟的情況。
在被手臂用力勒住脖頸,連口鼻都被堵住的那一刻,她确确實實已經産生了一種近似于絕望的頹然。
為了防止苗木突然開槍,挾持她的人與她之間身體貼合得很緊,正因如此,佐藤才可以注意到,在那個男人的衣服內側鼓鼓囊囊塞滿了什麽東西,結合鼻腔中充盈的那種類似于硝火的不祥氣味與曾經見識過絕望殘黨做出過的恐怖事件來思考,“人體炸彈”這個叫人毛骨悚然的名詞冷不防浮上心頭。
都是瘋子,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活着離開這裏。
之所以會挾持她,目的不是為了從這裏離開,而是将他們一網打盡。
苗木!他們的目的是殺了你!
她猛地瞪大了眼,哪怕不能說話,目光中也透出了極度焦急的情緒,身體不能自控地戰栗起來。
“佐藤小姐。”
苗木忽然開口。
“雖然你之前你說過擁有才能不一定是好事,但是,我覺得它還是一種很美好的東西。”
他走上前,一步,兩步,皮鞋踩到地面的石礫,發出了微小的聲音。
“轟——”
從并不遙遠的外界傳來了爆炸的聲音,地面搖晃起來,細碎的灰石沿着廢墟的斷層邊滑落,空氣中揚起了大量的灰土。
“喂,你給我快點走過來!”不祥的預感升騰而起,挾持的人有些急切扯高了聲線,“你想這個女人死嗎?”
他将手中的刀往前一壓,威吓一般地晃了晃,然後抵在了人質的脖頸上。
苗木頓了一瞬,眉宇微蹙,連帶着眼眸中的情緒都變得莫測起來。
“其實幸運的才能,也是一種力量。”
“什——”
牆壁毫無預兆的破裂,或許是手雷,或是其他什麽重型轟炸武器,他們所處的房間與隔壁走廊之間的唯一屏障就那麽片片碎裂,濺起的灰塵碎石迅速淹沒了他們。
在混亂的爆炸聲中,煙霧充斥視野,連帶着他的聲音也變得遙遠模糊起來。
“因為一直都在努力靠近那個人,所以,就算我這樣的半吊子多少也能找到一點感覺。”
接下來的混亂場景,就連身為當事人之一的佐藤也難以描繪清楚。
“超高校級的希望”,苗木誠在絕望殘黨眼中的重要性實在是大大高于她這種普通的未來機關成員,眼見少年的身影忽然消失,她只聽見挾持她的男人憤怒地低咒了一聲“該死”,旋即就像抛棄垃圾一般把她推向了一邊,而對方則是毫不猶豫地踏入了滾滾煙塵之中。
——40:25:08
爆炸的前一刻,苗木誠的手掌無意間按到了地面一處。
地磚下陷,身體驀地一歪,他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就栽倒到不知何處打開的地道裏。
在黑暗中下落的時候,頭頂綻出巨大的明光,随之撲面湧來熱度與幾乎将人耳膜都要震碎的爆破聲。
“嗚哇……咳……!”
胸腔隐痛,他在下落時被爆炸的餘波波及,躺在地上一時之間有些蒙頭,只聽見耳邊“咔噠”一聲,側頭發現之前被佐藤強塞過來的手槍也一起掉了下來。
“嗒。嗒。嗒。”
緩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深處的地道之中漸漸走來。
“……是誰?”
沒有回答。
苗木潛意識裏緊張起來,左肩非常痛,大概是摔傷了抑或是其他什麽情況,但他這時已經顧不得了,掙紮着站起身,右手拾起身邊的槍,對準了黑暗中越走越近的黑影,牙關緊咬。
“你不說的話,我就要開槍了。”
對方沒有聲息,宛如生于黑暗之中的幽靈一般,隔着并不遙遠的距離,能感覺到一種仿佛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就像他是死物,或者說,他在他的眼裏已經是個死物。
“不要過來!”
苗木在他的步伐逐漸變快的時候有些惶恐地後退了一步,漆黑的地道限制了他的視野,他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注意到他在前進時擡起手,也用槍對準了他。
“——!”
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按到一半手指忽然無法按動,苗木猛地呼吸一窒,這才想起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開保險。
糟糕了,怎麽這時候才想起來……
“——砰!”
最後一刻的記憶,是左胸處劇烈的沖擊與疼痛,以及視野中那雙妖豔至極的血紅雙眸。
——40:24:15
他走到侵入者面前。
對方軟倒在地,垂下來的額發遮覆住了少年大半張的臉孔,胸膛起伏,一個四方形的東西從他的懷裏掉了出來。
這充滿了戲劇性與既視感的一幕,仿佛穿越了時空,命運的惡作劇再度上演。
他在不動聲色間微微挑起了眉梢,心裏生了些興趣,于是蹲下身,沒去管落在地上的學生手冊,伸出手指托起了少年的下颌。
他發現他認識這張臉。
——38:14:45
“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遇見您。”
少年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興許是剛蘇醒的緣故,虛弱的嗓音中略帶一絲沙啞,吐字之時便有幾分幹澀的凝滞感。
很熟悉的聲音,在意識到這個人的身份以後,與記憶中那個還算令人感興趣的家夥的重合點一下子變得鮮明而不容忽視起來,相像的聲音,相像的才能,還有——
他的手從鍵盤上收了回來,轉過身,注視着對方清澈的眼眸。
相像卻絕不相同的眼睛。
“神座出流……前輩。”
苗木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擡手按住肩頭包紮得極為妥貼的繃帶,不自覺地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情。
叫他前輩?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略略擡起了眼睫,那一雙血紅得近似妖異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黑色的長發,血色的眼瞳,還有……那一身希望之峰預備科的學生制服。
标志性的特征,眼前的人是曾被希望之峰學園視為多年夢想與驕傲的培育結晶。擁有着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偉大才能,觸及人類極限以上的神之領域,在這所號稱“希望搖籃”的傳奇學園中,他也是最特別的,是“特別的希望”。
這樣充滿了傳奇色彩的一個人……随着希望之峰學園史上規模最大、性質最惡劣的那個事件一起,他的存在一度也被埋葬于那段黑色的歷史中。
這個人,被冠以了希望之峰初任校長之名的人,神座出流,或許也曾經是江之島掀起絕望事件的參與者之一。
“前輩……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苗木在這種無言的寂靜中感到了些許緊張,他緩緩放開身後被自己手指攥得發皺的被單,維持着鎮定模樣坐起身,從床邊撿起他的襯衣穿上。
“……”
許久沒得到回應,他不禁暗自疑惑起來,側過頭去看對方。
“苗木誠,我在等你。”對方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答道,“我知道你會回到這裏,所以在這裏等你。”
……等我?
正在他一臉莫名的時候,忽然注意到神座身後巨大的屏幕。
占據了全部空間的電子幕牆,黑色的背景中由無數瑩藍色的光線構築而成虛拟的三圍立體模型,上方是希望之峰的主建築與周圍樓群,下方則是區域廣闊的地下迷宮,結構非常複雜曲折的通路将各種用途不明的房間串聯起來,簡直如同隐藏在海底之下的冰川一般,龐大的規模叫苗木詫異不已。
“這是——”
他的話聲一頓,目光停留在用數據線連接在設備之上的兩部學生手冊之上。
“希望之峰學園的全景地圖。”神座出流注意到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苗木一眼,“苗木誠,你作為希望之峰避難所計劃參與者,在希望之峰中央程序中擁有與校長等同的權限。”
苗木攥緊手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是霧切校長為了計劃中有朝一日他們離開避難所而做出的準備,将希望之峰作為他們新的旅程起點和後盾。
“至于另一部學生手冊的所有者……”屏幕中的圖像發生了變化,圖中藍色的線條分化成綠色與紅色兩種,連接着學區主建築、分布較為廣泛的是綠色,而在地下深處更為曲折回環的暗道部分則陡然轉變成了刺目的鮮紅。
“狛枝凪鬥,擁有特殊線路HASS管理員權限,全稱為希望自動通感系統(Hope AutomaticSynesthesia System),指向一項由希望之峰初任校長神座出流親自主持的特殊研究計劃。”
他深深凝視着眼前面露詫異的褐發少年。
“目的是,尋找真正的超高校級希望。”
——37:51:43
“神座先生……我是說,先代校長找到了嗎?”
“沒有。”
語調平淡的回答,他在苗木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時補充了一句:“受限于普通人類的精神限制,作為第一任實驗者的他就死在設備倉裏。”
“……後來呢?”
“針對于這項研究的可行性以及選擇出的對象的準确性難以定論,希望通感計劃于初任校長死亡後第十二年宣布關閉,研究人員撤出,所有與實驗相關的資料與設備都被封存在原實驗場所——也就是地圖中的紅色隐藏暗道中。”
苗木觸摸機械外殼的手指頓了一下,少年站起身,目光在屋內移轉,忽然道:“我記得狛枝前輩曾經住在這個位置上面的宿舍裏,我不知道他怎麽得到你說的權限的,但我能确定他肯定來過這裏。”
或許,他就啓用過這個設備。
苗木誠在心裏想。
——37:40:24
“你打算嘗試。”陳述的語氣。
“哈哈,我看起來那麽藏不住心事嗎?”苗木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半垂睫羽掩去眼底流光暗轉,“這難道不是神座前輩的目的嗎?你在等我……究竟是在等待的是什麽呢?我這個人?還是其他的什麽?”
神座看着他。
“我在等待希望與絕望的交彙。”他說。
“我等着看,是希望先轉變成絕望,還是絕望會轉變成希望。”
——37:32:27
褐發少年忽然仰起頭。
冷色的室內光落到他的瞳孔深處,興許是角度的關系,隐約間恍若有一種明亮至極的光華流轉而下。
“如果希望是光,絕望是影子,光明恒定不變,影子幻化無常。但哪怕是站在黑暗中,那個人也不會移開注視光明的眼睛。”
他輕輕地說着,唇畔帶起溫柔的笑意。
“我傾慕着這樣堅定又執着的他,所以,不論何時也不會改變向希望邁步的步伐。”
——35:17:04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更深地去了解你。
最初與我相遇的你就已經相當像是個大人的模樣了,理智而清醒,溫柔而敏銳,興許你并不自知,但我知道你習慣于忽視自己的付出與痛苦,你習慣于用溫和的微笑掩飾內心尖銳的棱角,你不喜歡孤獨,卻又潛意識尋找孤獨,你本性驕傲,卻又極度自厭,你心地柔軟,卻又心防重得趨于淡漠。
被你愛着的時候,總有一種被視作珍寶寵愛的幸福感。
十五六歲的我們關系還非常簡單,縱使有一些不為世俗所容的禁忌愛戀,也從身邊親友們那裏接收到了非常多的祝福和支持。喜歡就是這樣一種非常純粹而直接的事情,你喜歡我,我也被你深深地吸引,就像兩滴同源的水滴,就像相互牽引的行星,一旦相遇就完全融入了對方的世界裏。那一年的春夏秋冬在記憶中是那麽短暫又漫長,與你相伴的一幀幀一幕幕都能在腦海中還原成最真實的模樣,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麽令人溫暖,恍然就會以為這樣的時光将會永遠延伸至無限遙遠的未來,
說是永遠,這樣的想法說不定有些過于天真了也說不定,但事實就是這樣,這種天真到有些理想化的信念正是組成他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這世上從未有真正意義上的偶然,彙聚于無數微小不幸碎片以後終将降臨的幸運俨然已經成為他生命之中必然的命運螺旋,正是這種極其獨特而堅韌的超高校級幸運,才會有如今汲汲不願放棄希望的苗木誠。
到底是心裏還懷抱着多大的僥幸和期待呢?這樣的心情究竟是否算得上是不肯接受事實的逃避?連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誠然,他向來是心态很寬的類型,因為潛意識裏相信着情況肯定不會走到最壞的地步,秉持着一種毫無道理的樂觀與信念,就算遭遇了再艱難的事情也可以咬牙跨越,但唯有一個人是不同的。
患得患失的心情早已不受理智與他個人思緒的控制,出于人類最本源的執念,對于愛的本能追求與惶恐失去,就連他也終于開始動搖了。
因為是真實的本心,假使真的失去了你的存在,我的希望就不再是完美無瑕。
對不起,沒有在一開始發現你的絕望。
對不起,沒有察覺到你內心裏的憤怒與痛苦。
對不起,沒能拯救你。
“神經接駁100%,準備完成。”
電子儀器的冷光鋪滿空間,冰冷無機質的機械音提示着緩沖進程已經完成,坐在操作臺前的神座出流沒有去關注屏幕內側不出聲卻露出擔憂神情的Alter Ego,而是低下頭,目光幽深地凝視着設備倉內的少年。
連接大腦的儀器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唯獨可見止不住順着側臉流淌的淚水,以及他那唇邊近似于微笑的溫柔弧度。
“希望通感,開始。”
——32:54:17
曉夜未明。
無星也無月的夜晚,正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一刻,寒冷卻又不起風,只有無窮無盡的黑夜與寂靜,澄澈無雲的夜空當中漂浮着巨大的天空艇,裝飾的霓虹燈放出炫目的華彩。
空艇很緩慢地繞着城市飛行,斑斓的彩光透過落地窗的玻璃,在亮可鑒人的地面上宛如水波浮動,延伸至房間中央的大床,微微照亮了少年蒼白俊美的臉孔。
狛枝凪鬥睡得很沉,從入夜以來就一直始終昏昏沉睡着,眉頭因神經的休憩與精神的放松而緩緩撫平,雙眼阖上,纖長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掃上一層扇形的淺淺青影,這般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時分悄然陷入了沉眠。
苗木君。
苗木誠。
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理解,他在自己思緒恍惚的時候,半夢半醒之間呼喚着一個名字,帶着他無盡的深愛與溫暖,渴望與憧憬,執念與妄念,滾燙的血液從鼓動的心髒中奔湧而出,流動的熱意席卷而至冰冷未褪的指尖,恍然間泛起一陣微澀的甜美感。
他從未想過這樣的他仍還能奢望做夢的可能性。
經常會無法自已地想念他,但他很少會放縱自己沉浸得如此深入,因為這對他來說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從思想到精神,從感情到本能,抑制不住地頭昏腦脹,從意識到靈魂都在訴說着貪戀的愛語。
思念,是思念,思念到空蕩蕩的胸腔之中都按捺不住疼痛起來,心髒痙攣成一團,仿佛是惡魔在耳邊低語,經久不息,宛如夢魇。
——你求不得。
——你放不下。
他怒自己束手無力,他憎絕望侵蝕自我,他悲過去無可挽回,他苦終将失去未來,他疑自己是否真的留下過切實存在的痕跡。
雜念紛擾,心魔叢生。
多少次午夜寂寂無人之時悄然醒轉,更深夜長,唯有他知道自己被一種無可言說的消極與抑郁席卷了空曠的心靈,就那樣獨自沉默地靠着床邊,連想念都不敢太過深入。
後來回到那個地方,你我結緣的真正起點,其實我只是想站在你面前,再好好看一看你的臉。
或許都是我的錯,倘若不是最初将我們的通感将聯系建立得太深,興許就不會有那一次被命運指引的相遇,鐘情的心理可能只是你因為一時精神交融而産生的情感錯覺,因為你是太陽,你是放出耀眼光芒的星辰,你注定吸引他人而非被吸引的恒星,是我有意犯下引誘純潔懵懂的你的罪孽,開始只是卑劣本性所驅使的原始侵占的惡,後來就不可自拔地演變成神智清醒的自我淪陷,想占有你,想獨占你,想得到你,一切愈發不可收拾。
可惜再美的幻夢也有破裂的一天,人總是要醒來面對現實。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盡管依舊堅信着希望的曙光總有穿破拂曉前最深沉最黑暗的一刻,現在卻已經能足夠心平氣和地認識到那注定不會是自己可以奢望的光芒。
人間值得,是我不值得,這世間再無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我之間,終于無可挽回。
強求的,終究還是求不得。
……求不得,那就将這命給了你吧。
——32:04:56
假使我們重新相遇,是否會得到不一樣的結局?
“那麽,就重來一次吧。”
苗木誠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這一次不會重蹈覆轍,就讓我充滿希望的我與充滿希望的你再一次相遇,誰也不會絕望,誰也不會困守在自己的世界裏。
——07:44:13
塔和最中從無盡蔓延的黑暗與疼痛中蘇醒,發現自己正被人背負前行。
他是真的很瘦,從以前看來就一直給人這種感覺了,有時候游離不定得就像是世間某種還放不下執念才徘徊往複的幽靈一般,是記憶中黑與白相互侵蝕的單薄剪影,她趴在他的背上,能隔着一層薄薄的皮感受到嶙峋明顯的脊骨,硌得叫人生疼。
小女孩醒來的時候恰好是黎明,隔着鋼筋鐵骨的斷橋,海對岸正是旭日初升,雲層未散,曙光鋪滿這座介于毀滅與新生之間的現代都市,疏冷長風吹散了半空中彌漫已久的黑色硝煙。
明明是晴天的先兆卻并不令人感到溫暖,寒意穿透了衣衫,存在分明地刺痛到了皮肉深處。
是絕望之冬,也是希望之春。
“大哥哥……狛枝哥哥……”
出于一種連塔和最中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情,興許只是什麽都沒想,她伸出手,攥住少年後腦一绺細軟的頭發,五指收攏,視線空茫地陷入了怔愣。
“你醒來了啊。”頭皮有些緊繃的扯痛,但白發少年還是好脾氣地笑了一下,用尚未在處刑中受傷的右手穩穩托住小女孩的身體,語調愉快地告訴她,“你真的是很幸運呢,要不是被壓在廢墟下的時候剛好被我發現,現在說不定就已經死了哦。”
“為什麽……?”
“嗯?”
“為什麽救我呢?”她發問,不是一貫的那種早已對屬于無聊大人的答案心知肚明的戲弄與諷刺,而是真實無比的不解,“如果說第一次是不了解我的前提下擅自施舍的善心,那現在的你明明已經沒理由再這樣做了。”
“理由啊——”對方慢吞吞地拖長了聲調,一貫的散漫得叫人有些看不慣的随意态度,“要說理由的話,說不定是因為我在期待着吧。”
他的目光投向很遠很遠的遠方。
“好像還沒有到最後的結束啊,無論是我,還是因精心策劃的計劃徹底失敗而體驗過徹底絕望的你也是。再加把勁,說不定能催生出更加美妙的希望出來……為了這個,你還不能死,我也要去一個非去不可的地方才行,就讓我們各種努力實現吧。”
……誰要像你一樣啊,說得好像會注定變成希望的炮灰一樣,傻瓜才幹。
心裏這般冷嘲着,但她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只是有些疲倦地阖上眼,不太舒服地靠在他的背上,很快睡着了。
——00:05:12
陽光洋洋灑灑,波浪翻湧時帶來淡淡的鹹濕味,遠處明亮的光線折射碧藍的海水,粼粼蕩蕩,叫向來習慣于黑暗的瞳孔不太适應地微微收縮,他的目光很快移轉到港口邊停靠的船舶。
海風将黑色的長發吹拂起來,神座出流一步步踏上登船的長梯,甲板上研究圖紙的工裝少年注意到下方的動靜,下意識偏過頭,随後動作就凝固在漫不經心擡起眼的那一刻。
“你……你……”
顫抖地伸出手指,他的表情在看見被他打橫抱起的那個人時忽然就變得極為精彩,就像是打翻了的調色盤,叫人毫不懷疑他的眼珠子下一刻就要脫眶的程度,更深一層還有某種複雜難言的微妙意味。
“喂——時間都要到了吧,怎麽還不開船?”不遠處傳來催促的聲音。
“等幾分鐘,發動機那邊有點小問題,二大君已經去解決了。”
“這時候就該是某位廉價又失業的修理工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吧,喂,左右田,你還在這裏傻站着……”和服少女忽然止住了話聲。
倘若一直以來的不如願都是命中注定,那麽,他是否能夠期待未來的幸運終将降臨?
狛枝凪鬥登上甲板的時候,正逢索尼娅從操作室奔跑過來,金發的王女提着裙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時猛地一滞,仿佛遇見了什麽極難理解的怪奇事物一般,瞪圓的雙眼深處微微閃耀着明亮的波光。
“你、你是……死者的亡靈嗎?”
下意識的喃喃,十分可笑的話語,配合正巧站在她身側,同樣一臉呆怔表情的西園寺與左右田,形成了一幅極為滑稽的圖景。
他尚未回應,背對着他的人就仿佛察覺到他那堪稱鋒利的視線,轉過身來。
“精神力消耗過度,所以暫時昏迷過去了。”
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語調這般解釋了一句,神座出流微微低下身,随後放下了昏睡中的苗木誠,失去了平衡的褐發少年立刻向前倒去。
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開口,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邁前了一步,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就已經靠在了他的懷中。後知後覺轉動過來的意識幾乎不敢置信,狛枝有些無措地擡起手,微不可查躊躇了一瞬,才輕輕攬住了苗木。
該怎麽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呢?就像一瓶剛從黑暗又冰冷的地方取出來打開的汽水,在陽光下接連不斷地湧出微小而鮮活的氣泡,那甜味中摻雜了一絲酸澀與辛辣的口感,咕嚕咕嚕的,腦子裏各種紛至沓來的複雜念頭逐一湧現、破裂,讓他原先早就編織好的理智眨眼間就亂了套。
有多久沒有看見你?居然就這麽輕易方寸大失起來。
“總之……雖然多了兩個意料之外的家夥,不對,是三個,我們這就算是全員到齊了吧。”最後還是後來到場的九頭龍冬彥心情微妙地開口打破了沉默,“先恭喜一下我們久違的現充幸運組合久別重逢,該說不愧是你們嗎?兩個都是,死裏逃生辛苦了……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叫人牙酸啊。”
本着為自家人護短的心理示威地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神座出流,換來對方無動于衷的漠視。
——00:00:00
“咳,那麽,就出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