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23 重逢 (1)
遙遠的海濤聲,攜裹着濕潤的暖風,描繪着南國海島風光的畫卷在視野之中鋪展開來。
清晨的太陽光非常溫柔,将清澈的碧藍海水照得透亮,宛如細碎金箔随着粼粼水波一同漂浮,眨眼間白鴿掠過海面,迎面而來,随後收攏了翅膀落在他的肩頭。
分毫沒有察覺到人類的不自在,鴿子自顧發出“咕咕”的叫聲,側過小小的腦袋,埋頭梳理頸部細軟的羽絨。
身着黑色西裝的少年一動也不敢動。
眼前是波瀾壯闊的海景,海潮湧動,連帶着讓欣賞者也極易在這種怡然開闊的氛圍中放松下來,但這絕對不會包括才從倦意攫獲中掙脫醒來的苗木誠。
事實上,在他的記憶裏,自己在意識昏沉之前分明是在與那一位有些傳奇色彩的學長商量着他打算執行“希望再生計劃”的事情,他想要拯救成為了超高校級絕望的77期前輩們,因此就必須突破未來機關系統內部的限制,越級獲取“新世界程序”的啓動權限。
雖然已經私下裏取得了作為開發者之一,作為第七支部部長及超高校級心理治療師的月光原美彩小姐的允許,但由于程序主體設備所在的地點是設置于第二支部的管理區域,支部長宗方京助作為機關內主張将絕望殘黨趕盡殺絕的絕對激進派,想也知道不可能容許他做出這種近似于包庇的行為。
憑他所想的辦法,唯有借助擁有着過人才能的神座出流的力量,才能瞞天過海地達成目的。
作為交換,也出于苗木誠本人的心願與意志,他将自己的精神連接到希望通感裝置中,懷着說不定萬中無一的可能去搜尋他的希望——也就是在江之島一手導演的那場自相殘殺中最後屍骨無存,連生死都無可辨別的狛枝凪鬥。
似睡似醒間,只記得自己終于聽見了他的聲音,大喜大悲,憤怒與憎恨,苦澀與悲痛,猶如身陷囹圄的困獸,絕望得令他落淚。
不管怎麽呼喚,仿佛都無法将自己的聲音傳達到狛枝那裏去,苗木在這種無力的境況中反倒被激怒了,拼盡全力吶喊着告訴他,自己會在賈巴沃克島等他。
模糊的記憶中,這句話應該是被聽到了的。
但哪怕是苗木自己,任他如何設想以後的情境,都沒預料到自己竟然是直接在這個世界醒來的。
按照原計劃,在“新世界程序”的啓動期間,應該是由他負責在外界維護程序運行并保護大家。等待新的記憶徹底覆蓋了過往曾被絕望侵蝕的記憶,然後……他們重新相識。
至于現在這種情況,到底該說是他一貫的“不幸”作祟,還是說是某人的有意為之呢?
苗木誠低頭瞧了瞧下方,過度濃密的羽葉形成了巨大的綠冠,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視野,粗略目測他所處的方位應該距地面足有十來米?沙灘看上去十分柔軟,但他暫時還不想自己親身來檢驗這一感覺是否準确,滿心無奈地默默扶穩了椰子樹的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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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接下來他該如何擺脫眼前這個困境呢?
日向創在沉睡。
雖然是在沉睡,但他卻覺得夢中的自己意外地神智清醒。雀躍、榮幸、激動,心髒怦怦跳個不停,一種近似于終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東西抑或者說是憧憬已久的夢想終于實現的愉悅心情充盈着心間,叫他幸福得想要微笑。
不對,不應該說是近似,因為他确實是得到了。
希望之峰學園。
這所超特權學校由政府出資設立,為了培養社會各界的精英而只挑選各領域最頂尖的學生入學,并将這些學生們培育成能夠肩負未來的“希望”。因此外界只要談及這所學校都會提及一個公認的觀點:
“只要你能夠進入這所學園并順利畢業,那麽你的人生就已經成功了。”
這并非是玩笑或是誇大其詞,當今許多活躍于社會各界一線的精英正是這所學園的畢業生。雖然聽起來充滿了傳奇色彩,但希望之峰學園大概就是這麽一所代表了“希望”的學園。
一所被日向創無限向往、憧憬,并渴望成為其中一員的夢幻學園。
沒有人不想要成為英雄,沒有人不想要與衆不同,沒有人不想要成為令自己感到驕傲自豪的人。
直到現在,日向創仍對自己的平凡無趣感到難以正視,正因如此,他才希望……
“吶,聽得到嗎?”
一個來自外界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沒事吧?”有些擔心的語調,“看起來臉色很不好的樣子啊。”
流動的冰冷。
這是感官傳遞來的第一個感覺。
刺入瞳孔的光線在視野中泛開大片大片的黑暈,日向創忍不住閉了閉眼,感覺到燦爛的陽光照到身上,但無法驅散海水帶來的涼意,他坐起來,思維遲鈍得宛如一場大夢初醒,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時才注意到面前站着一名容貌陌生的少年,身着綠色的風衣,身材高挑,凝視他的目光中有一絲極不易被察覺的審視。
“你是——”日向創察覺到自己下意識出口的語氣似乎顯得過于冷漠,他立刻頓住話聲,單手扶住額頭,歉意道,“失禮了,我有點頭痛。”
“嗯,沒事。”對方微微一笑,不用他解釋,自己就善解人意地打起了圓場,“任誰忽然醒來時不在狀态也不奇怪。我也……不,應該是大家都是一樣的狀态吧,因為我們都一起陷入奇怪的事件了嘛。”
大家。
對了,眼前的人……應該就是他的同學了。
大家……大家都是希望之峰學園的新生,第77期的新生們,被冠以超高校級名號的他的同期生。
心底被這個詞彙觸動,日向眉目一動,重新擡起頭觀察眼前的人,白色的柔軟得像是搖曳的火焰一般的頭發,溫潤平和的灰綠色眼眸,膚色白皙,五官俊秀,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打量,對方好脾氣地回以友善的微笑。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的吧。我的名字是狛枝凪鬥,才能是……其實很令人失望啦,我是以幸運這種沒什麽用處的才能被希望之峰選中的,實際就是個很平凡的人。”狛枝說着就彎起眉眼,“所以我很榮幸能和優秀的大家成為同學哦,請多關照。”
“呃,至少也是希望之峰的學生,應該不至于說什麽平凡之類的吧……”沒預料到新同學會是這麽友善謙虛的個性,與他料想中那種天子驕子完全是兩個模樣,日向有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那個,我的名字是日向創。”
開了一個好頭,他像是有什麽一直懸在半空的包袱輕輕落地,日向頓了一下,旋即唇邊的笑容變得真實起來。
“很高興認識你,以後請多關照。”
狛枝凪鬥盯着他瞧了一會兒。
“唔,說我‘至少也是希望之峰的學生’……嗎?”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好像有些地方意外地和我很相似呢。”
“啊?”日向沒聽清。
“呵,沒什麽……”狛枝笑着擺了擺手,輕描淡寫道,“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對了,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日向君的超高校級才能是什麽呢?”
“我的才能?”日向愣了一瞬,随即張了張口,“我的才能是……”
他忽然一時語塞。
自蘇醒以來,被希望之峰學園所錄取的那種過度亢奮的心情一直統禦着日向創的神智,直到這時冷靜下來,某種一直若有若無萦繞心頭的不協調感才終于浮現水面,除卻那段入學後在教室與新生相遇并被一個兔子型玩偶送到這片古怪熱帶海灘上的記憶,他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任何有關自己的過去。
“我……我好像忘記了。”他的臉上露出惶惑不已的神情。
就像一個人打開一本書,卻發現本應該遍布文字的書頁是空白一片,空虛、空曠,一種可怕的虛無感倏然席卷全身,叫他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
“……”狛枝本是默不吭聲地打量他,微微挑起眉梢的模樣可能是在判斷他是否在說謊,見他如此,不由露出了一點詫異的表情,“你還好吧?”他關切地問道,語帶安慰,“可能是現在還處于混亂中吧,你不需要太緊張,等平靜下來說不定就能想起來了。”
“嗯……啊,應該就是這樣吧。”被說服了,或者應該說是潛意識裏的不安讓他不得不去接受了這種說法,日向點了點頭。
賈巴沃克島,這是日向後來得知的他所身處的這座島嶼群的名字。被海水浸透的衣衫很快在燦爛的陽光下蒸發盡了水分,出乎意料地沒有太多黏澀的感覺,日向于是也就不是很在意地随同狛枝一同閑逛熟悉地形。
根據地标,他們蘇醒的這座海島名為第一島嶼,相隔着一座跨海大橋,以對岸的中央島嶼為圓心,不同方向各自以大橋相連了另外四座不同的海島。
第一島嶼的占地并不算太過廣闊,大致相當于一個人一兩個小時就可以走全的中小型城區,基礎設施非常完善,超市、牧場、旅館、機場等場所一應俱全,就像是個原本就被規劃為旅游勝地的地方。雖然日向很遺憾飛機因為缺失引擎而無法幫助他們離開這個陌生的南國島嶼,不過他至少可以判斷出短時間在此處的生活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狛枝和其他人蘇醒的時間比他稍早一些,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已經粗略地走過周圍的地區,這時就帶領他去認識分布各處的其他同學。
“話說回來,這裏的人還真少,除了新生就沒有別人的樣子。”就像是剛開發完成就被他們造訪一樣,像是超市的東西都很齊備,旅館的室內盆栽也一副才被修剪過的模樣,日向左右環顧,有些無奈,“這到底怎麽回事啊?才開學就說什麽修學旅行也太奇怪了?你真的覺得那個叫兔美的玩偶靠譜嗎?”
而且還一眨眼間就把他們從學校的教室轉移到這種地方,說是魔法什麽的也太超乎常人想象了吧?他滿心疑慮。
“哈哈,反正我們現在就已經在這裏了,姑且相信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狛枝非常輕松地答道,類似于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一種順其自然的灑脫态度,“其實也挺值得期待的,說不定這就是希望之峰的特別之處呢。”
日向創忽然覺得狛枝凪鬥這家夥雖然友善,卻好像并不是個太靠譜的人。
這也太随意了……他腹诽。
“從個人角度來講,我是很喜歡這樣突如其來的展開的哦。”細心地察覺到他不贊同的态度,狛枝溫和地笑了笑,“身不由己地來到這種地方可能不算什麽好事,在這種一眼望不見大海盡頭的孤島上,還找不到離開得救的方法,應該說是一種不幸才對。但是我相信凡事不會一下子就窮途末路,應該會有我們能夠去做的事情,努力之後就會有轉機和希望在前方也說不定。”
“你還真是個樂觀的家夥……”日向不置可否,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可是煩惱得頭發都在掉啊。”
“哈哈,這樣嗎?”狛枝笑,“可能是因為我很欣賞積極樂觀這種品質吧?不自覺就……”
話到中途,兩人已經轉了一圈,視野盡頭中再度出現了最初那片海灘。日向創無意間擡起眼,倏然注意到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有個熟悉的粉紅色身影。
“苗木君,請再稍等一下!”穿着可笑裙裝的粉兔子玩偶舉着一個活像是廉價塑料玩具的魔法棒蹦蹦跳跳,“人家這就救你下來!”
“兔美?”
狛枝疑惑的呼喚讓背對着他們的玩偶一瞬間啞了聲音,她僵硬地轉過身體,興許只是日向自己的錯覺,他仿佛能聽見那種齒輪轉動時“咔咔”的聲響,一時竟能從那張古怪幼稚的臉孔中看出一種近似于欲哭無淚的心虛表情。
“啊、哈哈,老師還在想是誰呢?原來是狛枝同學和日向同學啊,真巧啊。”
“嗯,真是巧遇呢。”狛枝微笑着說道,“我剛才還在想呢,原本我們失去意識前還在的兔美老師怎麽在大家醒來後就莫名消失了蹤跡之類的……稍微有點好奇。”
“呃、那個啊……”兔美汗如雨下,“因為、因為人家是老師嘛,有很多需要為大家準備的事情……”
狛枝:“嗯?”
“現在也還有很多需要忙碌的事情!”她飛快地說,“所以人家要先走了!”
兔美以一種超乎于常理的速度飛快逃離了兩人的視野。
“……”日向沉默片刻,“很可疑啊。”
他擡起頭,眼色變得古怪起來,正常來說一棵椰樹怎麽也有十來米的高度才對,他最初醒來的時候并未注意到,這棵樹是一開始就只有四五米這麽矮小的嗎?
剛才,隐約聽到兔美在喊一個不認識的名字……
狛枝并未回應日向的話,而是自顧走到兔美先前所在的方位,擰起眉頭,手掌貼上樹幹,若有所思地想道。
好像是對着樹上的方向……
就在他也擡起頭的時候,頭頂傳來了什麽斷裂的聲音,随即是一聲小小的低呼,狛枝愣了一下,後退了一步,到底還是沒反應過來,被樹上落下的黑影撲倒在了沙灘上。
“嗚哇!”對方驚叫。
“唔!”他悶哼一聲,脊背陷在柔軟的沙灘裏,不由攬住身上少年的腰。
驚愕未褪的兩雙灰綠色眼眸相互對視,狛枝不由得在摔倒的疼痛中分出神,眼見對方很快從詫異的模樣回過神來,白皙的臉頰騰地浮現出一抹紅暈,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爬起來。
“我、我很抱歉連累你了……”
他一臉內疚。
“不,沒事。”狛枝下意識答道,握住他伸出來的手借力站起。
“喂,你們還好嗎?”日向跑過來,目光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時恍惚間有一瞬的凝滞,但他很快回過神來,疑惑地看向另一人,“你是誰?怎麽從樹上……”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從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那種身不由己的地方了。”
對方微微苦笑了一下,擡手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沙粒,那是一個身形瘦削的少年,可能和他們年紀相若?日向有些不确定,不同于身為黑道少主的九頭龍那一身随性雅痞的休閑西裝,對方的衣着風格顯然非常成熟嚴謹,類似于成人在正式工作場合的正裝款式,但他的容貌又非常年輕,氣質溫和包容,眉目清隽柔和,帶有一種格外幹淨的少年感。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的名字叫苗木誠,很高興認識你們。”
苗木誠,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讓人提不起戒心來的家夥。
和狛枝凪鬥周身的氣質有些相似,但又在某些方面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實在要形容的話,應該是說類似于溫順的棕毛兔子……那種軟綿綿又暖呼呼的草食動物,任你撫摸柔軟的皮毛或是揉肚子都不會反抗生氣,無害而且溫柔可親,就是這樣毫無侵略性的特性。
“苗木,你也是希望之峰的新生嗎?”
“呃……不是啊。”他眨了眨眼,眼珠移轉,眼底倒映出他的模樣,“那個,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哦,抱歉,我忘了介紹。”日向笑了一下,“我的名字是日向創,這位是狛枝凪鬥,因為之前在這座島嶼上遇到的人都是同期生,所以下意識地以為苗木你也是一樣的。”
苗木微笑着搖了搖頭。
“日向君,還有狛枝君。”
對方略帶好奇卻不會讓人感到冒犯的友善目光在日向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擡起眼,看向他身邊的狛枝凪鬥。
“請多關照。”他輕輕地說。
“可以容許我詢問一下苗木君的身份嗎?”狛枝忽然開口,目光探尋地瞧着他,“既然不是新生,那麽你是希望之峰往屆的學生嗎?還是教師一類的相關者?恕我冒昧,我記得兔美說過這是給我們77期新生修學旅行的地方。”
“哈哈,狛枝君你想多了啦。”苗木連連擺手,有些無奈地說,“不是希望之峰的往屆生也不是教師什麽的,我才沒有那麽厲害的身份呢……說起來我還很意外呢,莫名其妙就出現在這個島上了,而且還是身不由己地被困在樹上,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這樣嗎?”狛枝的眉宇間很明顯地掠過一抹失望的神色,“沒想到苗木君會是一無所長的普通人啊。”
“喂,狛枝!有些過分了!”這話說得有些傷人,日向聽不過去,連忙喝止了他,轉而面對苗木時一臉歉意,“抱歉,苗木,他應該只是一時失言,希望你別太介意。”
“诶?不會啦。”苗木好脾氣地彎起眼,“其實,我覺得很喜歡狛枝君呢。”
“……”日向忽然噎住,他看了看微笑着的褐發少年,以及身側似乎已經失去交談興趣的狛枝凪鬥,一時竟不知是因誰而語塞。
說起來,這名不知怎的将自己搞到樹上的新同伴也是個有點奇妙的人。
雖然他說自己并非77期的新生,但卻因自身所特有的好相處氣質,在兔美召集大家集合以後很快就和其他人相熟起來。
所謂的其他人,正是日向創在昏迷前曾在入學希望之峰學園的第一天,在教室裏曾有一面之緣的其他77期學生——他們都是在某個領域具備頂尖才能的超高校級學生。
超高校級的游戲玩家,七海千秋。
超高校級的貴公子,十神白夜。
超高校級的攝影師,小泉真晝。
超高校級的日本舞蹈家,西園寺日寄子。
超高校級的社團經理,二大貓丸。
超高校級的體操選手,終裏赤音。
超高校級的黑道,九頭龍冬彥。
超高校級的劍道家,邊谷山佩子。
超高校級的飼育委員,田中眼蛇夢。
超高校級的保健委員,罪木蜜柑。
超高校級的王女,索尼娅·內瓦曼。
超高校級的機械師,左右田和一。
超高校級的輕音部,澪田唯吹。
超高校級的廚師,花村輝輝。
不過,話說回來——
到底都是淪落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南國島嶼的同伴,為什麽你們都那麽輕松自在啊?
日向偶爾還會為自己的憂心忡忡感到格格不入,他嘴角抽搐地旁觀其他同學很快在兔美的鼓動下開始舉行了海邊的泳裝party,額角突突跳動,只覺得自己活像是個杞人憂天的傻瓜。
“喂——日向君?你不過來嗎?”
褐發少年把西裝外套脫下搭在臂彎,襯衣袖子挽到小臂,長褲也卷了起來,在不遠處對他招着手,笑容無憂無慮。
竟然連苗木也是……
就在他心思松動,忍不住撤下心防加入其中的時候,先前若有若無萦繞在腦海中的不祥預感就那麽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咳、咳咳,現在測試麥克風,現在測試麥克風。”
烏雲轉瞬間遮蔽了晴朗的天空,日向疑惑地循聲望去,沙灘邊豎立的一塊顯示器忽然呈現出雪花頻閃的畫面,隐約可見呈現出一個古怪的身影。
“唔噗噗,你們吓到了嗎?是時候丢掉那些沒意義的搜集希望的娛樂活動了,你們現在最好立刻來到賈巴沃克公園!若是有人不遵守的話……噗噗噗,會有很有趣的事情發生的哦。”
那聲音是如此悠閑,與氛圍格格不入的爽朗明快,卻又與無數隐藏着的恐怖與黑暗糅合在一起,充滿了令人不适的不協調感。
和其他對眼前狀況感到困惑的人一樣,沉浸在不解之中的日向創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狛枝凪鬥眼中眸光在微微閃爍,還有苗木誠在短暫的怔愣後倏然變得蒼白的震驚臉孔。
假如,你被丢到一個無法逃脫的孤島之上,并被告知除非和其他人自相殘殺,你沒有其他方法逃離這個地方,你會怎樣做?
是接受現實,然後坐以待斃地生活在這裏,絕望地等待自身的腐朽抑或是被人所殺,還是幹脆先下手為強?
就像是那個午後突如其來遮蔽了天幕的漆黑烏雲,無法驅散的陰翳重重地覆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将一個極其可怕的種子埋藏在他們的心間。
若想從這裏逃出去,就勢必殺死其他人。
暮色四合,月色引路,衆人在一片沉默中回到旅館。
這裏應該原本就是希望之峰規劃給他們修學旅行的地方吧,走進大門就是兩排整整齊齊的小木屋,每個屋子上已經擺好了新生的個人名牌,日向摸了摸口袋,除了電子學生手冊之外,他還找到了一把鑰匙。
“大家先休息吧。”苗木見他們都有些無精打采,出聲安撫道,“不要想太多了,先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一起想想解決的辦法吧。”
其他人沒什麽意見,相互間點了點頭,随後就分頭回到各自小屋。
能有什麽辦法呢?日向忍不住悲觀地想道。那個自稱黑白熊的古怪玩偶能夠操控可怕的黑白機械獸,他們都是血肉之軀,就是擁有超高校級的才能也不可能在這種場合派上用場了,反抗者肯定會被重火力武器轟炸得渣都不剩的吧?
他看向苗木,對方那一雙眼眸在夜色中也是清澈見底,宛如水頭十足的翠玉,眼底帶着溫和的暖意,注意到他的目光時輕輕颔首,微笑着卻又十足沉穩,讓人不自覺就心情平定下來。
“對了,苗木,你還沒有地方住吧?”日向忽然想到。
“诶?”苗木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一時茫然,“呃,好像是哦。”
仿佛只是潛意識的無意義動作,他側過頭看向尚未離開的白發少年,正恰好迎上狛枝凪鬥看來的目光,對方眼中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想要表達什麽,但又若有若無地有些排斥。
苗木張了張口。
“那你就跟我先住一起吧。”日向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都是男生,不介意吧?”
“啊……嗯、嗯。”苗木收回視線,連忙點點頭,看向他的時候有些緊張的模樣,“那就麻煩日向君了!”
“苗木你不用那麽客氣啦……”他擺了擺手,“那麽拘謹會讓我也不自在的。”
想到日向君就是那位神座前輩,一時就有點放松不下來啊……
“不好意思,我會努力克服的。”苗木說着就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沒想到那麽冷酷又氣勢十足的學長曾經會是這麽平易近人的性格。
臨走之前他視野餘光瞥了一眼狛枝所在的位置,發現對方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苗木一頓,心底湧起一絲失落的情緒。
暫且塵埃落定。日向帶苗木回宿舍,小屋布置得簡潔幹淨,但就是只準備了一個人的生活用品,他自覺自己是招待者,就先讓苗木去洗漱,自己出門拐去旅館隔壁的超市拿一些備用品。
更闌風輕夜靜,昏黃的燈光将人影拉伸到長街盡頭,他提着東西一路緩行,遙看小蟲繞着街燈飛游,說不清此時的心裏究竟是什麽感覺。
彼時得知自己被希望之峰所錄取的狂喜仿佛已經變成了觸摸不着的幻影,此刻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前路未知,甚至是要被迫與同學自相殘殺,這就是希望之峰的真相嗎?還是什麽人的陰謀呢?
不管是什麽,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無能為力,明明是好不容易才進入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傳奇學園,偏偏卻更深地認知到了自己的膽怯與弱小,這種反差感令他難以接受,甚至有種理想崩壞的崩潰感。
“咔嚓。”
日向輕輕推開房門時驀地一愣,屋內昏暗,床頭的小燈投射出暈黃的光線,褐發少年已經睡下,睫羽斂下扇形的淡影,一半臉陷在松軟的枕頭裏,側過身逆光躺着,眉目安寧。
喂喂,這麽容易就睡着了啊……
不知怎的就啞然失笑,或許還有一點佩服的心情,日向搖了搖頭,忽然就也不想再去多想。他輕手輕腳地收拾完,聽着身側平緩的呼吸聲,不覺間也陷入了沉眠。
淩晨三四點,在萬籁俱寂的時分,苗木誠不知怎的就緩緩醒來。
頭顱有些隐痛,可能是沒等頭發全幹就睡下的緣故,他揉着太陽穴與眉心掀被起身,小心地沒驚動睡熟的日向,披了件外套就悄悄出了門。
夜空投下深藍天光與星輝,海島上愈是寒涼愈顯更深露重,低處淺淺漂浮着絲綢般柔滑的霧氣,就算是夢幻一般绮麗生動的世界,此時也是萬般生靈悄然沉眠。
苗木手上拿着一臺學生手冊,一邊獨自走在街道上一邊解鎖開機,在黑夜裏倏然亮起的屏幕将幽幽冷光投映在他的眼底。
“歡迎您啓動‘新世界程序’電子學生手冊。”
“您的權限模式為……管理員模式未解鎖,教師模式已鎖定,學生權限已鎖定,觀察員模式開啓。”
“淩晨好,苗木誠先生。”
“果然如此……黑白熊已經侵入了這個世界的核心系統。它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有些為難地盯視着手冊地圖中被紅線封鎖的大片區域,可以說除了他所在的第一島嶼與中央島嶼之外,其他地方都被封閉起來了,苗木困惑地擰起眉頭。
要說是外界入侵,這速度和規模未免也太快了,但他也找不到其他可解釋的緣由,畢竟自己在最關鍵的開啓程序階段都是無意識的狀态,壓根就不清楚當時到底有沒有發生過什麽異常的事态。
現在姑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嗎?
苗木憂心了一會兒,随後就關了電子手冊,慢吞吞地四處亂轉。
一個人的道路,就像是獨自沉思的孤行,又仿若只是漫無目的的神游,視野逡巡,他驀然擡眼,不遠處海灘邊上的岩石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狛枝前……狛枝君!”
不疾不徐的海潮聲回響耳畔,宏遠、悠長,濕潤冰涼的海風撲散在臉頰,狛枝凪鬥支起腿,搭在膝上的單手撐着下颌,前額碎發随風飄動,阖眸間隐約似醒似睡。
一開始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他還當只是海浪聲中的幻覺。
可能在想某個人,可能根本就什麽都沒在想,思緒無限接近于放空,連自己為何身在此處的理由都不知曉,只是懶得移動。
“狛枝君!”
冷不防脊背收緊,過電般的戰栗竄上腦海,他睜開眼,差點以為坐在身邊的褐發少年是臆想中的幻覺。
“苗、苗木誠君?”他遲疑。
“嗯。”
狛枝凪鬥短暫地怔愣了一瞬,旋即他側過臉,不去看苗木閃閃發亮的眼眸,擡手按住額頭。
“抱歉,我現在頭腦有點遲鈍。”他說。
苗木不介意地搖了搖頭,關心道:“狛枝君這麽晚了還在外面,是睡不着嗎?”
“你呢?不也是一樣?”他沒回答,而是目光看向遠方,随意地反問了一句。
海天一色,俱是烏色侵染的漆黑,水浪延伸而至視野的盡頭,滌蕩着的唯有被揉碎了的白月光。
“我睡着了又醒了,感覺不是很困。”苗木誠實答道,說完就看向狛枝平靜的側臉,停頓一瞬,才問道,“有個發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狛枝君,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不知道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只知道自己為了開口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将生殺予奪的權力交付于你,然後忐忑地等待着你的回答。
“……為什麽這樣問?”
“因為、因為……”仿佛覺得有些難以啓齒,對方咬了咬嘴唇,一張臉苦惱地皺了起來,“大家都是新認識的人,但我就覺得狛枝君對我好像有點冷淡。”
這樣的敏銳倒有些出乎狛枝凪鬥對苗木誠的第一印象了。
他不自覺地想笑,雖然腦袋還是有些昏昏欲睡,但精神上卻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有些戲谑,連帶着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惡趣味的愉悅。
“苗木君這樣的說法是不是有點自我感覺太良好了呢?”狛枝勾起唇角,擡眼看他,清亮眸光深處帶着淺淡笑意,“就算眼前是富可敵國的財寶,也會有對金錢無動于衷的人。作為一個一無所長的普通人,你難道沒有一點謙卑的自覺嗎?”
眼見着褐發少年仿佛很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狛枝饒有趣味地挑起眉梢。
“不覺得你很自以為是嗎?”他歪了歪頭,“苗木君明明只是個普通人而已,為什麽先前能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鎮定的态度呢?就好像你也能像是擁有才能的大家一樣創造出耀眼的希望似的。”
其實很少會這麽坦率地表露出這麽不好接近、甚至有些尖銳毒舌的一面,與白日裏的狀态截然不同,他看向苗木誠,心裏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好像就這麽直接也沒關系,不會被排斥,甚至可以……
“我、我沒有這樣想!”苗木有些委屈地反駁。
“就有。”
“沒有!”
“有。”
“沒有!”
“唉。”狛枝興致缺缺地嘆了口氣,撇過臉,“苗木君好幼稚,但是我沒興趣玩小孩子的拌嘴哦。”
說得好像不可理喻的變成了自己似的,苗木一時啞然。
許久沒聽到回答,白發少年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