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
[祿存星君|唐熙桐|血櫻|三]
十六歲進入煥真宮,因為原有的功底不錯,一年後唐熙桐就從殘酷的試煉場裏走了出來。
然而,景越辰卻沒有給她留有任何喘息休養的時間,第二天就将一卷刺殺名單親手交給了她,那時,唐熙桐俯首跪在地上,從頭到尾,連眼睫都沒有擡動過一下,她說完“定不辱使命”五個字之後起身走向清音閣外,就是從那一天起,她開始了作為一名殺手的生涯……
多年後,伴随着那個名叫“司空卿卿”的小女孩的成長,唐熙桐用渾身的傷痕換來了位高權重僅次于宮主與四大護法的七星君之一“祿存”的位子。
那年白露,她入主天玑殿不久,才數月罷了,煥真宮裏添了一樁喜事,七星君之首的貪狼星君無畏,迎娶了上一任破軍星君的女兒穆蔚菲。所有人都高興,宮中好久沒有這樣百年好合的喜事了,那場喜宴分外熱鬧,許多人都醉了。
同席的巨門星君,破天荒沒穿他那身黑不溜秋的袍子,也沒有戴面具,原來他是個眉目清逸的男子,倒沒想到過,原本以為他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是因為他長得醜。巨門星君喝了很多酒,他酒量應該不怎麽好,醉了就難受,伏在席上左右都不舒坦,酒杯被他用胳膊掃到地上去兩次,碎得怪難看的,十四娘說,大喜的日子哪有這樣砸東西的,随之吩咐人送巨門星君回去醒酒,巨門星君偏說自己沒醉,十四娘沒法子,叫人單獨給他換了個摔不壞的小酒爵來。
挺好笑的,大家都是相同的酒杯,哪怕其他喝醉的人,提着酒壺亂晃悠都沒事,就這一位巨門星君,與別不同。
巨門星君擡眼,發現唐熙桐在看他,他癡癡一笑:“祿存星君,喝啊!”
他摸到酒爵,揚手就是一擡,發現是空的,嘟嘟囔囔轉頭又去摸酒壺。
常日裏極淡雅自持的一個人,竟喝成了這副樣子——唐熙桐想,他或許是有什麽心事。她笑了笑,開口勸道:“星君,借酒澆愁沒用的,少喝些。”
“呵,我可沒什麽愁……”
“那就更要少喝了,醉酒傷身。”
巨門星君喝了一爵的酒,閉着眼迷迷蒙蒙趴在席上,他的手亂揮,酒爵又被掃倒了,殘酒淌濕了他的衣袖。
“哎——”
她也是好心,知道濕衣膩貼在身上難受,就從旁邊抽了一塊擦手巾,過去扶正他的酒爵,順便再把擦手巾墊在了他手臂下。
巨門星君迷糊睜開眼,看到身側的人,他醉紅的雙眼彎了起來,笑嘻嘻低聲說道:“我偷偷告訴你,我知道你是有所思,所思……在嘉蓮殿……哈哈,我知道的……”
唐熙桐驚愣,臉上驀地浮起一陣紅。
真是好心錯了。
“你醉死吧!”她憤然道。
“不丢人。”巨門星君擺手,呵呵直笑,“皓月君,人間難得……極品……你眼光高,你很有眼光……”
唐熙桐臉上滾燙,當即離席出去冷靜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巨門星君已經不在了,之後很久都沒回來。
——醉成那樣的人,自己摸出去,不會墜到水裏去吧?淹死就可惜了。
唐熙桐心裏有些忐忑,招來弟子詢問。
“星君問巨門大人?”弟子嘆口氣,直搖頭道,“巨門大人酒品是真差,他喝成那樣,宮主來了也不起身,好在宮主不計較。十四娘也來,勸他別喝,聽說是巨門大人說了些惹十四娘生氣的話,十四娘就叫人把他架回天璇殿醒酒去了。”
十四娘動氣?這倒稀奇了。
唐熙桐忍不住問:“他都酒後胡言些什麽了?”
“沒說什麽。巨門大人醉得厲害,酒醒一準自己都忘了。”
弟子瑟瑟縮縮,卻不敢多言了,尋着借口趕忙開溜。
巨門星君弗桑,平日裏他确實是不喜歡說長道短的,今番的言語多多,可當真是醉得厲害了。可酒後胡言,也有真言。聽說巨門星君的殿上,多的是佛家典籍,加之因他仁善,大家愛呼他“人間佛”,原來,人間佛什麽都看得清楚,原來……她的心思,只是自以為是的藏得深,其實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這年冬天,唐熙桐出宮接應弟子,因大意中埋伏,受了傷。
她自己說是小傷,連荻給她瞧過了,也說不打緊,只是入冬了,人身上陽氣弱,需好好養着,不然斷斷續續好不了,也有夠受的。
次年立春,晴好半日。
侍女們将床褥軟枕抱出去晾曬後收回來,祿存星君懶洋洋倚在窗畔更光亮處看書,風輕輕吹起簾子,将她身影半隐住,渾似她不在殿中。
“我定了一盒新胭脂呢。”
侍女們悄悄說起了話,其中一個快樂地告訴另一個。
另一個接了話問道:“是請藍萃姐姐幫忙帶回來?什麽樣的,與我說說。”
“倒也沒多稀奇,就是去歲買過的那種。”
“不是新出來的?瞧把你高興得。”
“不一樣的。”侍女的語調輕揚,心裏的愉悅仍舊是藏不住,聽着聲音,都能想到她歡笑的模樣,“藍萃姐說,胭脂鋪的老板告訴她,今年仍舊出之前的胭脂色,但會搗進櫻花花瓣,連盒子上都要雕櫻花的樣子呢,想必會很漂亮,值得一買。”
櫻花……
唐熙桐落于書頁上的目光頓了頓,她擡起眼。
外面起了風,将屋檐上的枯黃葉子吹下了。
天變得真快,興許明日又要下雨了。
在鋪床的侍女,一面低低絮語一面把手間的活做完了,她們往外走時,還相攜着歡喜地說着悄悄話。
唐熙桐擡起手,轉動手腕,用手中的書卷将貼在身上的簾子撩開些許。
她起身,關了窗,又走去将輕掩的門閉緊了。
大而華美的屋子,空落落的。
就像她此刻靜靜坐在榻上,感覺胸腔裏也有點空。
幾日後,唐熙桐離開煥真宮,她獨自一個人打馬往東去了。
春雨豐沛。
胤池暫時接手了天玑殿的事務,賬務的事,他不是很熟,故而央了最有空的齊允過來幫忙。
齊允很賣力,每天送來的賬冊他都會看完,但是後來他覺得不對,怎麽他一個閑人這麽用心,反而接手的那個人總是盯着外面的雨幕出神呢?
“護法大人。”
……
沒人應答。
齊允直起身,雙手撐在書案上,氣沉丹田大吼一聲:“胤池!”
胤池吓着了:“怎、怎麽了?”
“發什麽呆啊?”
“沒,沒有啊。”
“當我瞎呢?”
胤池低頭翻過一頁賬本,沉沉嘆了氣:“我只是有些擔心祿存星君。連荻說,祿存的傷沒好透呢。春日易有風雨交侵,萬一病了可怎生了得?她竟就這般自己出去了……”
齊允愣了愣,道:“若是如此,該與主上說。”
“皓月君的話也不管用。”
“什麽?”
“祿存想去的地方,是彌樓山。”
齊允心上一跳,遂默默不言,安靜坐回。賬上的字,很難再看進去了。彌樓山,葬着祿存星君的姐姐,他是知道的,祿存殺死了自己的親姐姐,他也是知道的。
他忽而想起,有一年,皓月君南行歸來,不顧病軀,執意到了天山腳下。
天山遙遙遠遠的,很少有人曉得,那裏葬着煥真宮曾經的大小姐。
那年,随行的人皆茫然。
那年,皓月君沒有往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