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四
[祿存星君|唐熙桐|血櫻|四]
春日晴光,滿山新綠。
彌樓山上依舊多雲霧。
唐熙桐沿着蜿蜒山道,在山腰間緩緩而行,雲霧在她身後跟着往上浮。
山野中,一座孤墳。
五年前,唐熙桐将她的親姐姐斂葬于此處,墳茔起得簡陋,只是黃土一抔,在走之前,她曾撿了一大一小兩塊帶尖角的岩石,半埋墳前,充當墓碑。
一千八百多個日夜過去了,山間的無主之墳,素無人祭掃,受着風霜雨雪的侵蝕,黃土塌陷過半,只剩了一座小小的土包,不細看,還只當是一垅尋常的泥坡。
春來了,荒墳上的小草芽生得細細嫩嫩。
“唐筱桐,我來了。”
她站在山間的孤墳前,彎起嘴角輕聲說道,下個瞬間,淚卻奪眶流淌了下來。
印象中的姐姐,在因愛瘋魔要斬殺自己唯一的姊妹之前,是個熱情而溫柔的人,她會把用最後一文錢買來的包子給妹妹吃,她會衣不解帶幾天幾夜照顧高燒昏迷的妹妹,她會給妹妹縫制新衣、買漂亮的珠花……可是後來,她身上的溫度都沒有了,她不再會哭,不再會笑,不再會用柳樹皮吹奏短曲,她冰冰冷冷地,沉睡在了泥土之下,連棺木也不曾有。
唐筱桐青春而美麗的軀體,會腐化在這座山中。
也許,新生的小草是她。
也許,流淌的泉水是她。
也許,啼啭的鳥雀是她。
……
她還可以是過往山間的一縷風、一場雨、一片雲霧。
“那個時候,是你先要殺我的,我不想死。”唐熙桐哽咽低語道,她想,她們如今離得這樣近,如果人死以後化作鬼,那麽唐筱桐一定能聽到,“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也沒想過要殺你……唐筱桐,你太混蛋了,七步詩是你教我念的,可到頭來,你卻要為了一個連你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就對我拔劍……”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唐筱桐的确昏了頭,她将姐妹情深忘得那樣幹淨、徹底。
唐熙桐立在山風裏,春日的風是暖的,像是一只溫暖的手在輕撫她的面頰,同時也不斷拂落她的淚滴。
“唐筱桐,你沒有良心!”
她顫抖着捂住臉哭泣,胸腔裏陣陣裂疼,禁不住難受地躬下身,跪倒在了地上。
相依為命多年,她從沒有忘記過姐姐往昔的疼愛,可是姐姐,居然狠心到要殺她,她不甘心,她嘶聲質問着墳墓中的那個人:“你的好,一點一滴我都記在心上,我對你的好呢?你是不是全忘幹淨了!”
……
“你輕信秋娘子,中了她的毒,是誰獨闖秋蘭苑,被打得遍體鱗傷給你偷回解藥的?”
“你被趙郡王調戲,是誰替你出氣去把他揍成胖豬頭,被官府通緝追捕半年有餘?”
“你把錢袋弄掉了,我們最後的銅板買了兩碗面,是誰把碗底窩蛋的偷偷放到你面前的?”
還有,生辰賀禮,她去學人做口脂,唯一做了一只,送給了姐姐。
還有,姐姐看中了一柄劍,她就省吃儉用,去花樓裏當了好幾個月的小奴,被惡心的客人占了不少次便宜,一攢夠了錢立刻就去買了那柄漂亮的劍。
……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唐熙桐真想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她什麽都想計較,她就是要問唐筱桐,姐姐你怎麽忍心用劍指向我?唐筱桐你快些生氣啊,你生氣跑出來,大罵唐熙桐你是不是有病,說這麽多做什麽。
山風靜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哭聲。
……
唐熙桐哭完沒有下山,天黑的時候她待在山上,尋了一方小小的洞穴,她削了一塊木板,次日又将荒墳除了雜草,用泥土起高,第三日,她刻好了木頭墓碑,換去了墳前的兩塊岩石。
還是一個晴天。
山裏的霧從山腳往上攀高,日中時變成了天上的雲氣。
四野裏安靜又明亮,春草在瘋長。
唐熙桐站在墳前,同睡在裏面的人告別:“我不是每年都會來,因為不想自己太傷心。你若想我了,可以托夢給我。我燒給你的紙錢,你是收到了,足夠揮霍了嗎?怎麽再也沒有夢見過你?”
她想了好一會兒,又說:“也有可能,你是輪回轉世去了。不管哪樣,你都……照顧好自己吧。”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鎮定又冷靜,沒哭也沒笑,只是平平靜靜地,與已經死去的人說了這麽多。
後來,唐熙桐轉身下山去,到了岔路口,她頓住腳,轉頭看了往上的山徑,鬼使神差地換了方向。
這條路,很多年前是走過的。
紅櫻樹高過了她的頭頂許多,枝頭的花開得飽滿且豔目,像她十六歲以前的歲月。
那座涼亭,還是老樣子。
唐熙桐走到亭中,俯瞰腳下的山間,雲氣升得很高,視野是澄明的,她看見空寂寂的山亭對着的幽深山谷,山峰是灰青色的,挂在山間的一線瀑布雪白如雲。
——那年他坐在這裏撫琴,看見的是春山顏色更多,還是缥缈雲煙更多呢?
唐熙桐心裏明白,他身邊有親近的人,他可與他們論風談月,他的詩情畫意,自然不會和她來說,或許是永遠不會。
絲絲霧氣開始将山亭包裹的時候,她起身往山下走。
濕潤的雲煙從上往下沉,彌樓山漸漸隐沒了。
夜色中,唐熙桐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座客棧投宿,她用過了素淡的飯菜,準備上樓去歇息。
店小二熱情地跟在她背後推薦:“看姑娘是武林中人,稍晚些有豪客們将聚在這大堂喝酒烤肉,共論江湖中的趣事。姑娘,你也來嗎?”
唐熙桐回了頭:“剛才你給我報菜名的時候,一道葷菜都沒有。怎麽,欺負我看着寒酸嗎?”
店小二不好意思地撓頭:“不是舍不得拿出來,是确實沒有。在姑娘之前,陸陸續續來了一大幫人咧,是瞅着小店寒酸,自去打獵了,叮囑我們将好酒備上等着。”
唐熙桐回絕了:“免了,我不喜歡與生人相處。”
她上樓進屋,早早地睡下了。
到了下半夜,樓下鬧哄哄的。
……太鬧了。
說話聲、大笑聲、起哄的聲音。
唐熙桐從睡夢中被吵醒,她躺了會兒,吵鬧聲穿過門傳進來,如洶湧浪頭拍打她的耳膜,她就皺眉坐起來,屋子裏的油燈已經燃盡,她坐在黑暗中。
“……那娘兮兮陰柔的模樣,哪裏像個爺們!”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熙桐煩躁掀了被褥,披衣起身去拉開門。
“喂。”她站在低矮的二樓,揚聲沖樓下火堆邊的衆人說道,“夜深了,各位好漢小聲些,別擾了別人的清夢。”
烏泱泱圍着的一大圈人,答應得倒是爽快,聲調卻絲毫不降半分。
唐熙桐就算再氣惱,也知道“打人不打笑面人”的道理,何況她也知道,混江湖的人大多粗聲粗氣慣了,常是擾民而不自知。
罷了吧。
她在轉身回屋去的時候,卻不預期地,聽到了某些刺耳的話——
“姓景那小子是生得标致,依我看,必是煥真宮裏一幫婆娘們奶大的!”
話音落,再是一陣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