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響動。庭院的雪被鏟得太幹淨,什麽都不剩下,視線也就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不管哪裏,都有沒來得及忘掉的回憶;
夢見昏黃的光線像霧氣一樣籠罩着四周,繪楠微微垂下的眼睫鍍着金色的光暈,睡顏天真純善。明明醒來時是個暴君、喝醉時也是惡魔,毫無防備就這樣沉沉睡去的姿态,卻柔軟得像朵雲;
夢見繪楠萬分不情願地跟我去參拜。熙攘的人群裏一直緊緊扣進我指縫的手指,和搖完鈴铛拍手許願前忽然側頭望向我的視線——比起這些,幸運抽中的大吉簽也沒那麽重要;
夢見勉為其難收下賠罪便當的繪楠,終于結束了跟我的冷戰,有一句沒一句地數落着我不該打攪他加班。想不明白繪楠怎麽能一邊吃一邊說還不噴飯,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嘴唇,又迅速地移開了;
夢見稚內港口旁的廉價旅館,海潮聲吵到無法入眠。翻來覆去嘆着氣的我,忽然被繪楠霸道地箍住了肚子不讓亂動,只好閉着眼百無聊賴地聽逐漸共鳴的心跳。再醒來時,不知怎麽已經變成了相擁的姿态;
夢見自己對着三頁密文一籌莫展,想着繪楠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能與我說說話,心中又是焦慮又是期待。那些情緒流淌成文字,很快寫滿了一周分量的文稿;
夢見發着低燒的繪楠恹恹坐在暖爐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茶碗蒸。落地窗外的楓樹仍在落葉,地上已經積起白茫茫的新雪,楓葉飄落在新雪上,如同雪泥鴻爪,又好像白潭赤鯉。
……
我做了不計其數的夢,醒來的時候茫然了很久,才意識到我又睡在了客廳。眼睛酸澀難堪,一眨便怔怔地滾落淚水;心裏卻不很難過,只感到無盡的空虛。
空蕩蕩的家,就算把暖氣開到最高也覺得寒冷。我蜷在沙發上,抱緊被子看向壁鐘,發覺已然是正午時分。
不知身在東京的繪楠,此刻在做些什麽呢?
想念輕柔地包裹住我的心髒,随之而來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奇異的安寧。
繪楠不屬于我。
這是根植在腦海中的信念。我以一種精神上毫無疑義的從屬關系、全身心地信任繪楠,而繪楠不屬于我。繪楠不屬于任何人,他是無牽無挂的光。
說來不好意思,我也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驕傲的,譬如少年時傳奇的經歷、出版過的優秀作品、至今仍對我存有好感的諸多讀者……但是這些本質上只是對過去的緬懷,不要說對未來、就是對現下,也毫無意義。
而繪楠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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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能夠與我同居、欣賞我些微的優點、去奔赴一些異想天開的旅行,是因為我曾經像螢火一樣微弱地照亮過他的過去。我是舊時代的遺老,而繪楠,他才剛剛出發。他擁有無限的未來,和征服、享受那樣的未來的能力。
我總說繪楠是戰車,是暴君,事實也是如此。立定目标之後,他會毫不偏移地直線前進,有毅力迎戰一切困難也有能力解決一切苦難。他擁有最簡單、最直白的正确。那樣完整的光輝,就好像高山之巅才能見到的、360°的彩虹。
因為這樣的正确,繪楠變得如此傲慢。
不是說繪楠認為自己高于他人,恰恰相反,繪楠總是高估他人。正如健全者不能理解障礙者的苦痛,繪楠也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做不到”。他臆想中的我是像他一樣不老的少年,我的一切失意都僅僅是源于怠惰。他不相信我不能獨立解開密碼,也不相信我跟不上他的腳步。
這種傲慢來源于從未遭受挫折的青春。我有點讨厭傲慢的人,卻十分慶幸繪楠能保有這份傲慢。
我早已失去了期盼未來、享受幸福、變得偉大的能力,跟繪楠相處的每一秒鐘我都在更加深刻地意識到我們之間如鴻溝般難以彌補的差異。我願意信任繪楠,是因為他的判斷比我自己的更為可靠;不願意對繪楠提出要求,是因為不信任我自己。
繪楠對我懦弱的指責一點也沒有錯。說到底,我享受着與繪楠相處的時光,卻從來不肯直視繪楠無限的未來,也從來沒有勇氣擔負起兩人份的漫長人生。
繪楠曾經問我在害怕什麽。我以前總不願意思考這句問話的涵義,現在扪心自問,答案早已一清二楚:我害怕我的要求會影響繪楠對于兩人間關系的認定,我害怕我的舉動會破壞繪楠精心鋪就的平衡。我害怕解剖自己,露出平凡怯懦的一面被繪楠看到。
我害怕承擔責任,寧願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住在記憶閣樓裏的人物,也好過孤注一擲卻終究失敗。我害怕被繪楠落下。害怕漸行漸遠、害怕意氣消磨、害怕日久生厭。
一點也不體面的分離也好,終将失去的渡厄天使也好,一切都是自食其果。
最初的震驚過後,早已認命的我,內心平靜又坦然。繪楠與我呢,就好像偶然同行的烏龜與駿馬,多謝你陪我這一程,可是我們根本不般配。我希望他認識更好的人,在更遼闊的世界傲慢地微笑,過光輝美滿的一生。
到那個時候,我如果跟鄰居炫耀說認識這樣的厲害的人物,恐怕都會被嘲笑白日做夢吧?
……
明明是已經習慣的自怨自艾自嘲,在視線一不小心落到桌案上的活頁簿之後,內心卻忽然湧起了微妙的不甘心。
在我答應負起解密的責任時,繪楠笑得溫柔又天真,是我很想去親吻的樣子。可我至今也不明白繪楠為什麽要說這本活頁簿更适合我。
三流作家青浦先生,其實連高中都沒有念過,對數學只有加減乘除的認知,推理能力也糟糕透頂。就是這樣的我,在繪楠的幫助下,已經解開了整整五道起初看起來就覺得眼暈的密碼,也逐漸對密碼學有了一些心得……
這樣的我,是真的糟糕到無法追上繪楠的腳步嗎?
是真的“做不到”嗎?
真、的、嗎?
狂妄的念頭在心底像藤蔓般蔓延。我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齒,身體輕微地顫抖起來。
如果、如果我再努力一點、再拼命一點、在繪楠閑庭信步時候也用盡全力奔跑的話——
虛空中吞噬我所有難過的怪獸被诘問而死去,缺失的情緒驟然填滿了身體。憤怒、痛苦、悔恨……我抓緊了胸口的衣物,抽搐着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難受得好像身心都被撕作兩半。
習題六·Belief
Enigma Machine
我開始正式地學習密碼學。
專程去了立原的店裏買參考書。
畢竟密碼學是稍嫌偏門的學科,年輕可愛的兼職店員對我相當親切,性格卻實在有點小迷糊,業務也不是很熟練。還是深藏不露的立原店長親自出馬,才找到了掩埋在書架深處的密碼學教材。
我望着那本只比活頁簿略厚一點的小冊子,心中頗為忐忑:“我缺乏基礎……這樣也沒問題嗎?”
“這裏寫着,本教材前置課程包括微積分、概率論等。”店員小姐翻開了前言的部分,“青浦先生缺乏什麽樣的基礎呢?”
“……缺乏念過高中的基礎。”我萬分羞愧地回答道。
……
結束采購回家時,我懷裏抱着字典一樣厚的微積分導論、概率學入門還有高中的全部數學教材,密碼學的單薄小冊子被揣在了衣兜裏。
此前五道習題的破譯過程中,繪楠給我講解的都是直觀又簡潔的方法,真正讀到教材才發現原理比那個複雜太多。我跳過了大部分關于存在性和可破譯性的證明,直接翻到了方法論。如果說繪楠的解密方法是高屋建瓴,我就好像在盲人摸象,遇到不懂的內容就趕緊翻閱參考書。
連函數的概念都沒有接觸過,大部分高等數學的內容對我來講完全是天方夜譚。我用上了一生的耐心,到處收集資料,還厚着臉皮去咨詢了繪楠研究室的助教Maurille先生。難得遇上能講法語的人,就算是我這樣沒基礎的數學初學者,Maurille也熱情地指點了很多。
例如看不懂“在N維積分域上對M元函數做積分”的專業表述,就把積分全部想象成微元加法;又例如算不來“條件概率”、“聯合概率”和“邊緣概率”,就把所有的概率分布列舉出來、去數滿足的情形……這些對于念過高等數學的人來說毫無裨益、甚至有害于理解的技巧,對我也很有幫助。
離開研究室的時候,我遲疑了很久也還是沒有忍住,在道謝之餘,小心地打探了繪楠的消息。Maurille錯以為我在談論繪楠的學業,笑着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