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節
。沒有人說得出這座城市裏每一道街巷的名字和它們所有的故事。沒有人,即使是自小生長在這些蛛網一般小巷中的人。
更多的巡航者只将這裏作為駐足地,他們從遠航中停下步伐,尋找一個栖身之所,等待着貨物的販售、星艦的修理和新船員的招募。那時候他們會為明日之城帶來一些活力,像是一顆突然投進靜水的石子。但這種變化也只是暫時的。來來往往的人群都被張開雙臂的城市所擁抱,堙沒在染上水漬的灰色建築之中,消失在黃褐色的塵煙之中。那些幸運者(某種意義上)會登上下一艘遠航的星艦,而那些已經消磨了心志的人會留在岸上,對着一杯威士忌含混地講起昔年的榮光,講起那些已經埋骨于星海之間的舊識,臉上帶着一種無限趨近失落的神情,讓人無從判定他們究竟是在慶幸還是哀悼自己的存活。
在張佳樂踏上明日之城的地面的時候,他遠未察覺這一切。在他眼裏那些灰色并被着水鏽的建築物充滿了異國風情,錯綜複雜的街巷就像天然的迷宮。就像所有的年輕巡航者一樣,他将等待的閑暇都抛擲在游蕩、酒、閑聊和愛情之中。那時候他仍然年輕得無暇他顧,仍然沒有真切地意識到死亡和遠航一體兩面無法分割,仍然敢于熱烈地愛、傾盡一切地擁抱。而現在他回想起明日之城的一切,卻忽然明白了徘徊在這古舊城市中的憂愁。将生命過分傾注在遠空的巡航者再也沒辦法完全回到陸地上——無論在明日之城還是什麽別的地方,他們的靈魂總有一部分停留在星海之中。這種被割裂的憂愁釀造了明日之城的一切,沉澱在每一杯酒裏被年輕的巡航者飲下去,在無數的日子中慢慢發酵,終有一天将擴大而成為他們靈魂的底色。
而那個時候——他和孫哲平相遇的那個時候,他仍然遠遠沒有意識到這一切。
他們是在一家店裏相遇的。他到現在還能清晰地記得那家店奇怪的名字——Herbsttag,似乎來自某個古老的語種,但直到最後他也說不清那是家咖啡店還是酒吧,而混跡于中的人們也無人在意這一點。
張佳樂會想起那些日子。有時候是夢境,他被迫看見Herbsttag那些熟悉的裝飾:被擦得閃閃發亮的高腳杯,咖啡和奶油的氣息,在老式的投幣機裏塞進硬幣便響起的古舊的藍調。他總是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上,随便要一點什麽,直到門上的鈴铛響動,他熟悉的另一個人走進來。有時候則是回憶,他想起在Herbsttag裏遇見的那些怪人:比如他們曾經遇見過一個自小長在這片街巷裏的人,他說他一直致力于收集明日之城的所有故事,并給他們看了已經因寫得太滿而膨脹起來、必須用綁帶才能維持其不至松散的筆記本。張佳樂也很好奇,但他更好奇的是對方為什麽長了那麽高——他高得連踏入Herbsttag的時候都必須彎腰才能進來,坐下來了張佳樂也必須仰視他。那個人告訴他,小行星的重力和聚居地不同,在低重力環境下這是沒辦法的事。直到對方走出去孫哲平才告訴他那是騙人的。我就是小行星出身的。比如他所遇到的那個玩紙牌的家夥,他一頭亂糟糟的長發裏編着彩色的布條和鑽孔的小枚錢幣,自稱精于從紙牌中蔔算他人的命運,因此店裏所有的人都興致勃勃地請他算了一遍。張佳樂也不免排着隊抽了一張牌:一張黑桃A。
“你會過得比較順利。但是,如果要選擇愛人的話,不要去愛遠航的人。”
那時他從未在意過那些話語。現在想來,那預言大概是真的。
2.
張佳樂仍然記得他第一次來到Herbsttag的那個下午,但究竟是如何來到那間店門口的他已記不清楚,是一次漫無目的的散步、一個拐錯的彎,還是一場驟雨?但自從第一次踏進栗色門扉的時候就會産生兩種人:偶爾坐一下便離去的人和還會反複回來的人。而決定這一點的究竟是什麽呢?桌子的擺放,燈光的明度,酒的味道,又或者只是某一刻忽然飄來的缥缈的氣味,一種永遠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類似宿命的東西。那最終就像是一種命運,他們會被無形的手驅使着走向這家店,并注定令自己的命運和其他的客人交織在一起。一切都是已經注定的。
這種想法太過宿命論。但巡航者多少都是迷信的,在浩瀚星海中隐藏着太多的危險,即使再有經驗的人也無法毫發無傷地逃過一次磁暴,偶爾的迷航便可能将星艦推入黑洞的引力。因此所有的巡航者都清楚地知道,每一次起航前的道別都可能成為永別,相熟的老面孔長久的缺席背後可能是悲慘的意外,盡管人們總能安慰自己:他們更換了停泊的港口又或決定回到定居的生活去——不管在何種意義上,他們便從Herbsttag的客人中消失而去,不複存在。就像張佳樂。在那一天之後他再也不曾哪怕走近Herbsttag的門扉。他令自己從那裏消失了。——如果一個人已經不能來了,那麽另一個也沒有必要再度光臨。
這種想法是年輕人才有的。後來的張佳樂會覺得這種想法有點可笑,可一旦他使躲避成了習慣,習慣就反過來支配了他,時間越長,打破習慣所需要的勇氣就越大。他發現自己開始害怕回去,害怕看到Herbsttag已經變化,也害怕它仍然在時間的洪流中一成不變。他害怕他們坐過的角落已經不複當年模樣,也害怕推開門的那一刻就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吧臺前懶洋洋地玩弄着手中酒杯。他害怕回到老地方會毀了當初的回憶,也害怕随着歲月流逝他會忘掉越來越多的細節。就像那一天孫哲平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說,以前沒有見過你。
他仍然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刻對方的眼神。他的神情中總有一點孩子氣的成分,黝黑的眼睛帶着執着——很神奇的,他們第一次看見對方就知道彼此是一種類型的人;但是他卻記不清那一天孫哲平到底穿了什麽樣的衣服。記憶能成就也能摧毀。那天最後他們乘着酒興去飙飛艇——這在大的定居地裏是絕不可能的,但在小行星上卻沒有警察會在夜間巡邏。他們開始的時候互不相讓,在夜空中劃出相互追逐的軌跡,飛艇的側翼險險地擦過建築的邊角,而下一刻又忽然拉高高度飛向天空,直到身下的燈火和頭頂的夜空在無垠的黑暗中合成混沌的整體。
他凝視着這夜空,仿佛回到了星海之中。前面的孫哲平将速度降了下來,他們慢慢地并排向前飛去,像是夜空中相互依偎的一對鳥兒,用發動機的聲音彼此唱和。
最終他們停到一處遙遠的湖邊。那裏顯然人跡罕至,飛艇落下的時候驚起許多翅膀閃亮的昆蟲,像有一小把螢亮的寶石碎片被擲進夜色裏。
你以前來過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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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樂問。
他們在岸邊坐下來,遙遠的行星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大的紅色影子。草叢裏看不見的花朵散發着蓊郁而厚重的香氣,幾乎要将人的感官窒在裏面。
而孫哲平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你見過星海中日出的時候嗎?
在很久之後的一天,他在艦外作業的時候忽然看見遙遠的恒星光芒逐漸點亮視野所及的大小星體,就連微塵也閃爍着黃金的輝光。張佳樂漂浮在真空之中,聽見自己的呼吸在無垠的寂靜中搏動着,他忽然在那一刻想起了逐漸衰微下去的中繼站,想起Herbsttag裏面溫暖的、混合着咖啡煙草和皮革的氣息,想起那些蛛網般的小巷,想起那一日的夜晚和湖泊。在那些短暫又漫長的日子裏,他們之間是否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相信命運?
——不。從來不信。
3.
沒有一次遠航是容易的。資金可能會短缺,船員會臨時反悔,星艦也會出現問題。巡航者往往要等待很久才能得到一次出航的機會——一份風險和報酬都未蔔的工作。在張佳樂到達明日之城之時他們的船隊因資金短缺而解散:公司經營不善。他就和所有年輕的巡航者一樣充滿樂觀地留在中繼站,相信自己會是幸運的那一個。有些人能夠再次踏上旅途——比如成為某個能源公司船隊上的員工;另一些則在窘迫中返回定居地。這都是時常發生的事。
他在那時候遇到孫哲平。或者說,和那時留在城中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