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節
輕人一樣,他們兩個都習慣每天去Herbsttag。這些已經成為和尚未成為巡航者的人們意氣風發而又興致勃勃地讨論着那些僅只在觀測中存在的遠方星辰,那些要經過幾次曲面跳躍才能到達的深空,那些隐藏在恒星光芒之下可能的行星以及珍稀的礦産資源,從不厭倦。在大開發的熱潮逝去之後,人們已經慣于定居地的生活而不再想望彼方的榮光。但總有人的想法不同。他們之中有人家世顯赫,有人成績卓越,可說絕大多數都在定居地都有一份可保障的前途,卻毅然決然投身不可測知的星空探測,決意要将自己的名字銘刻在星辰之上。
張佳樂那時候沒有想過這一切是否看似瘋狂。他不擅長這樣的思考方式:跳脫出眼下而從一種截然不同的維度去做出決定——不,大多數時候他僅只追随自己的直覺。比如走進Herbsttag,比如選擇和孫哲平登上同一艘船。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他甚至沒想過人生還會有別種選擇。
那一天他們一起靠在Herbsttag的長椅上,在香煙、酒精和談話的漩渦中沉落下去。旁人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們,留給他們不被打擾的安靜。那時候他們已經相當熟識,知道彼此接觸飛船的年齡和在星艦上擅長的職位,知道對方使用刀叉的手勢和喜好的口味,知道每一個微小表情的含義。這遠遠超越通常的好友範疇,但那時張佳樂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這或許并不尋常。他坐在那張不知道多少人坐過因而已經被磨得光滑的長椅上,手指漫無目的地摩挲着厚玻璃杯凝結着水珠的冰涼外壁,卻同時清晰地意識到身邊另一個人的存在。因為座位有點狹小他們的腿擠在一起。孫哲平比他的體溫更高一些,這種情況下便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如果問他為什麽這樣孫哲平大概會說“小行星的人……”男人不擅長解釋自己的事情,而這是一個萬能的借口。他意識到孫哲平堅實的腿部肌肉,那些被衣物所掩蓋的部分,他意識到那輕微的個人特有的氣息,甚至即使他沒有看着孫哲平也能夠在心裏描摹出對方的面孔,以及那種奇妙的,交織着溫柔和驕傲的神情。他們中間的那根弦繃緊到了極限,仿佛下一刻就會斷掉,卻又堅韌得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會斷。
我到底在想什麽呢?
張佳樂問着自己,以至于錯過了孫哲平的前半句話。
……怎麽樣?
什麽?
他略有些心虛,往外錯了錯身,扭頭看向自己的好友。
我正在和你說,孫哲平顯然沒有注意到短暫的走神裏他正在想什麽。——你要不要來我們船上?
張佳樂略略滞了一下。
很多年後他會想起這一刻,會意識到那時他的人生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但是人們往往并不會在那個特定的時刻發覺這點。又或者,即使意識到了這點,也不會造成什麽改變。
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回答。
他們還是會坐上同一條船,航向同一片星域,夢想着同一顆行星。如果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也許一切會更為明朗,也許他們會在遙遠星雲的輝光下彼此親吻,知道不論是否找到那顆行星他們之間的某種事物早已确鑿不移;而不會像在明日之城灰色的天穹之下,他們在彼此的胸腔中都關住一只名為愛情的蜂鳥,任由它瘋狂的振翅敲打着心髒,将那忍耐視為人生中必經的磨練。
許多年後的張佳樂從記憶中俯瞰着那時的自己。他看着那個已經不再熟悉的少年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捶了一下好友的肩膀。
這還用問嗎?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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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孫哲平失蹤了四年之後張佳樂終于找到了那顆只存在于理論推算之中的行星。星艦上放出探測艇。他自告奮勇進入第一批登陸的行列:這對他不合适,他作為大副資歷老,要管的事情也多,一旦出現危險會對星艦的繼續航行造成損失。但是他堅持這一點。一旦張佳樂固執地要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很少是做不成的。
他們向大氣層下面沉落下去。白色的雲絮遮住他們的視線,現在他們看不見行星的全貌——但水蒸氣是一個好的征兆,就像帶回橄榄枝的那只鴿子告訴他們地上存在着水。穿過雲層之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星球是綠色的。不是礦物所造成的綠,而是層疊的,點滴的,有生命的綠。這是一顆擁有生命的星球。
他們踏上土地的時候所有人仍然如在夢裏。這裏的大氣仍然不适合人類呼吸,但溫度和引力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可以想見這顆行星極具成為新定居所的潛質。年輕的巡航者們充滿敬畏地注視着這片大地,一個巡航者終其一生也未見得能發現這樣的行星——或許這就是他們一生中最值得誇耀的時刻。而張佳樂也同樣貪婪地望着這一切:深藍色的河流,玫瑰石英色的天空,無數不知名的植物密密地生長着,将枝葉高高舉起以擁抱聯星溫暖的光芒。他甚至有沖動脫去防護服擁抱這片大地,哪怕付出的代價是死亡。
你看終于找到了,我們談論過的那顆行星。
在這個念頭升起的同時,他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在他胸口所存在的空洞,即使他已經從那分別中愈合很久了。在這玫瑰色的天空下他反而清晰地想起總是被陰雲籠罩的城市,纏綿不斷的雨的氣味從久遠的記憶滲進防護服的循環系統裏。他想起孫哲平刺猬般的短發,貼服的耳廓(在艦上工作的時候耳機戴得太久),隆起的顴骨,微微皺起的眉頭,過分嚴肅的眼神。他想起最後一次獨自走進Herbsttag的時候并沒有遇見一個熟人,唯有吧臺裏的調酒師沖他點了點頭,問客人你是不是以前來過?
張佳樂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一杯馬提尼。在等待的時候他問,這家店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不知道。已經換過好幾次老板了,但名字一直留了下來。據說是很久以前的一首詩。
什麽樣的詩?
張佳樂随口問了一句。
不知道。
酒上來了。他坐在那裏,聽見有人往機器裏扔進硬幣,老舊的音樂響了起來,蓋過人們低聲的交談。他輕輕地對空舉了舉杯,一口喝幹了酒之後便永遠地離開了Herbsttag。
他曾經和孫哲平設想過這樣的情形。也許有一天,因為某種不可測的力量他們會分開。也許他們會踏上不同的星艦,在音訊無法相通的宇宙的兩個盡頭搜尋不同的行星。但是也許有一天(比如十年之後),他們會在再度在Herbsttag裏面相遇。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還有長高的可能,衰老和死亡離他們都遙遠,因此可以輕松地談起這種話題——十年之後你還能一眼認出我嗎?
大約可以。但還是不分開最好。
張佳樂帶着年輕的巡航者們采集了土壤、植物、水和空氣的樣本,小心翼翼地将這一切裝進真空的隔離箱裏。他們需要返回,将這一切送到實驗室中,然後展開下一步的探測計劃。飛艇騰空的那一瞬時值傍晚,沒入地平線的恒星将淺粉的天空瞬間染成了火紅色。他們迎着那光芒飛起,直至回到冰冷的宇宙。
回到星艦之後張佳樂躲開了慶賀的人群。他疲憊地回到自己的艙房,任由睡意将他淹沒。在夢境的底端他又看見Herbsttag,細密的雨絲敲打着落地窗,那其中的一切仍然一成不變,就連孫哲平也坐在他們的老座位上,對他說:
已經十年了。不回來嗎?
他猛然驚醒。
不回去嗎?
回去,回去昨日所構築的孤島,在那裏他擲進自己僅有一次的青春和愛情。不再回去就是徹底放棄這一切,放棄尋找,放棄追憶,也放棄再次擁抱完整的可能。現在他已經将自己驅趕得足夠遠了,然而還有什麽藕斷絲連地牽在他肋骨的底端,從灰色的天空下呼喚着他,等待着他。或許在那裏,在一切未曾變更過的那裏,沒有存在與否的概念,在等待中什麽都有可能,什麽都會發生,只要在門鈴響的時候轉過頭去就會看見那個人推開門走進來。
張佳樂站起來,離開他自己的艙室走向星艦上部甲板。透過那裏的舷窗能夠望見他們下方靜靜自轉的巨大行星。在那裏無數的植物和他們一起等待着白日的重新降臨,等待着又一個循環的開始。
張佳樂将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從星艦的幽光裏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和許多年前的青年截然不同。如果他踏入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