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節
後葉修端起煙管,緩緩抽一口煙。
煙霧散開。
周澤楷的身影和灰色的煙霧雨霧迷蒙在一起,很快便看不見了。
四
周澤楷立在黑暗的庭院中。昔日的煙雨已經淡去了,現下只有無星無月的黑暗,如水一般沒過劍客的窄袖蒙上他的眼睛。在眼目被遮蔽之後,聞聽的一切反而都無限地擴大了——哪處巡邏的人輕咳了一聲,遠遠一聲追在夜歸人身後的犬吠,誰家的孩子半夜驚醒過來哇哇地哭了。遙遙地,打更的人敲響了梆子。
當、當、當。
業已三更。
周澤楷極安靜地站在黑暗之中,仿佛已經與那夜融為一體,是庭中樹,是枝頭花,是雲後的月,是消隐的星。他似乎已散在院裏的每一個角落,沒人能看見他,他卻注視着一切。
然後,他意識到,那個人來了。
即使沒有任何聲音,任何預兆——但周澤楷就是知道,他已經來了。
那些節度使的安排自然不能阻擋他。周澤楷将手按在劍柄上聆聽着——凡人怎麽可能捉到如同風一樣的劍客呢。葉修的動作是這樣的快又這樣的飄忽,周澤楷聽見刀斧手們的大刀落在了地上,未及張開的鐵網被從中綻裂,剛剛來得及慌張的兵士們因了頸後的重擊倒在了地上。這一切似乎沒有用去多少時間,夜就重新安靜下來,像一池靜谧的、平複了漣漪的水。
周澤楷睜開了眼睛。
現在他聽不到葉修的聲音了。男人像是已經消融于黑暗之中,化作一陣微風,一片落葉,一段唧唧的蟲鳴。眼睛自然捉不到他,聲音也無法再捕到他的痕跡。
這本來是讓人憂心的。可周澤楷只是穩穩地扶着劍,等待着。
如果有人能從這黑暗中窺見他的面容,或許會感到不可思議罷。因為周澤楷的表情是那麽溫柔,就如同在雨雪霏霏的橋上等待相約的情人,又或者孤身一人于夜行長路上、忽然望見一盞渺渺暖暖的燈火。
然後葉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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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驟然亮起一線雷霆般的白光,它是那麽的亮,仿佛整個夜晚的黑暗都要被驅散而去了;它是那麽的耀目,看到它的人都會驚訝于它的光芒,而忘了它是一道能夠奪人性命的劍芒。
而周澤楷動了。
甚至在那劍芒亮起之前,周澤楷就動了。他如一只從枝頭躍下的鳥雀那樣,輕輕地、毫不費力地,就那樣躍起來,好像毫無防備地迎向那劍光。
而他手中的劍,已無聲無息地出了鞘。
那雪亮的劍芒,迎上了黯淡無光的劍,發出了響亮的、猶如龍吟的響聲。瞬間迸起的火花讓周澤楷看見了葉修。
那熟悉的眼睛消去了熟稔的笑意,而只剩下純然的戰意。
——這便是時候了。
給我看看你的劍罷。
兩柄劍交錯着、顫抖着,最終仿佛不能支持那樣,在力和力的相互沖突之間彎折這——然後他們的主人便借此縱躍開來了。
周澤楷像一只翻飛的燕子那樣在黑暗中躍開。他重新橫劍當胸的那一刻,葉修的劍便如影随形地到了。
誰也不知道葉修的劍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他的劍仿佛無處不在,無招無式卻又無孔不入,緊緊蹑着周澤楷,和他的劍叮叮當當地撞在一起,響聲幾乎要連成一片。
若換了第二個人,是斷然防不住葉修的。可是周澤楷卻能。他甚至沒有張開眼睛,唯獨周身氣機早已擴散開去籠住身周丈許。葉修的劍究竟是怎麽出的——他不知道也不費心去想,他的劍仿佛自然而然地動着去迎向對方的劍鋒,于是這将性命懸于刃間的比武也竟變得如同一場舞蹈了。
“不止這些罷。”
葉修說,那聲音即使在如此緊密的鋒刃相交聲裏也清晰地落入周澤楷的耳邊。
“我的劍已完成了。你的呢?”
周澤楷并沒有答話。
可是他們便像約好了一樣,各自向後縱躍開來。
這一瞬間天上的烏雲就像被這兩名劍客的相争撕碎了一般四散而去,一輪圓月驟然躍出,将銀光盡灑進小小的院落——于是周澤楷便看見了一別多日的葉修。
男人卻并不像之前的時候了。
昔年鬥神的威名極盛之時,只要手中持着劍,葉修就總帶着一種難以令人逼視的鋒銳。然而現在的葉修持着劍,卻更像一棵枝葉繁茂的樹,那手中的劍看起來如此樸實,誰也無法相信它竟能在黑暗中綻放出那樣的光芒來。而周澤楷卻暗暗地驚訝着。
如果說之前葉修的氣機不過是拟于自然千機,現下卻是混成一體——他不再去模拟什麽,而是自己便已展現出無數的可能——他不是這庭院、這樹、這花,而這庭院、這樹、這花便是他。這樣的男人似乎已經遙遙地遠離了周澤楷伸手可及的距離——然而他望着青年的神色,卻如同許久以前的傍晚那樣柔和。
“你已找到了你的劍嗎?”
周澤楷點了點頭。
“那就給我看罷。”
葉修道,緩緩行了一個劍禮。
“請。”
這卻不再是他之前和周澤楷習劍的時候,作為師兄所行的那種禮,而是平輩之間所行的禮節。
遙遠的天穹上,一顆星綻放着明亮的光芒。而和它遙遙相對的彼方,另一顆星辰像是呼和着一樣,用閃爍的光芒回應了它。
周澤楷閉了一下眼,将那總是刺疼着他眼睛的星光隔在外面,然後舉起了劍。
“請。”
屋中的節度使早已被院中的聲音驚起了。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以為固若金湯的安排竟如此不堪一擊,只能發着抖戰戰兢兢地縮在屋裏,不知道外面究竟如何,卻也不敢真的看上一眼。後來聽到院中兩人對話,聽出這兩人竟是舊識,直有性命懸于人手之感。
他撫着頸子,幾要感嘆一聲大好頭顱誰來斬之,便見屋中一陣風動,下一刻那熄去的油燈竟然亮了起來。節度使大驚,正想躲起來便看見床帳被撩了開來。
那神秘的、江湖中見首不見尾的劍客“君莫笑”對他笑了笑:“我受人所托,取你頭顱。”
節度使只覺雙股戰戰,險些就要失态,往後一瞥,見自己好容易請來黑衣青年抱着劍站在男人身後,一臉不聞不問之貌。他牙一咬,便叫:
“周先生,周大俠客,周……”
一個“周”字尚未說完,一柄短匕首直直擦過他頸側。養尊處優的節度使幾時見過這個,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葉修拎着割下發绺慢條斯理直起身,像嫌棄什麽髒東西似的随便找了個帕子裹了裹:“這樣也可告慰那可憐的女子了。”
周澤楷抱着劍,道:“你并不是來殺他的。”
“委托我的青樓女子只要我吓他一吓。”葉修悠然道,“卻沒想這人好大陣仗,連你都請了來。”
周澤楷看着葉修,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這樣看來,也不算壞事。”
“少造殺孽?”
“不。”周澤楷道,“是讓我再遇見你。”
葉修一怔,忽朗聲一笑,道:“走罷。”
此後的江湖之中,便沒有人聽說過“君莫笑”和黑衣劍手的事情了。
完
附記
汝南周氏,有幼子名澤楷。少時不語,及稍長,能誦諸書,賢名傳于鄉裏。後有颠道人過府,索以為徒。周氏自不許,長笑撫掌而去。其年,澤楷遇一少年,極善蹴鞠,竟誘之而去。自是無消息耳。十餘年方歸,乃言學劍于仙人,唯不知世事,不能寸進,故歸之。行詭,家人莫敢問。一日,汝南節度要之過府。言有君莫笑者,欲取其命。乃以周氏挾澤楷。澤楷許之,守于庭中。是夜,君莫笑乃至,與澤楷劍擊庭中,狂風大作,烏雲辟易,隐曜顯形。節度大懼,唯竊聆之。君莫笑乃問:“人世繁繁,衆生多苦。生老病死別憎殇,君取何者?”澤楷乃言:“與君別後,便知相思。”遂相與去。後不複聞也。
20、[雙花]昨日之島
昨日之島
1.
張佳樂許多年沒有再去過那座中繼站。
那裏是離大規模聚居地最遙遠的,卻又遠遠勝過一般意義上那些建立在人工天體上的中繼站。最初來到這顆小行星上的探索者雄心勃勃地建立了規模宏大設施齊全的空港,并将其取名為“明日之城”。在黃金年代中這裏曾聚集了數十萬的居民。然而現在人們已經不複當年探索深空的雄心壯志,早年的開拓計劃逐漸成為檔案室裏積累塵埃長滿黴斑的案卷,明日之城也漸漸衰微老去,唯獨剩下許多年的歷史、愛情和傳說像退潮之後的貝殼一樣留在沙灘之上:一堵塗鴉漸漸剝落的牆,一棵在樹皮上刻着名字的樹,一座鏽蝕的青銅聖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