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節
實的,那鋒銳的戰意幾乎從那一個細小交點上迸發出來,将人吞沒也似的烈。而一旦收了劍,葉修又顯得那麽和藹那麽平常,興致起來便挑一擔杏花走街串巷去賣,賣得的錢全用來吃酒,又可以懶洋洋躺在人家屋檐上從正午睡到太陽西斜,任東鄰西舍貍花貓在他身邊團成一個個毛球兒。
周澤楷想着這些,想得入了神,忽地回過神來,見節度使視線還在自己臉上打轉,,心裏就不由起了些微的愠,就好像本來密密藏好的寶物被人窺了去。
于是他按下對于平日裏葉修的回憶,重新去想葉修的劍。
旁人不知道,而他知道,葉修的劍前前後後有過兩柄。
第一柄是學劍之初,葉修出門游離,得一古劍,名曰卻邪,至明至銳,無物不破,無堅不摧。他觀想劍意而得法,行陽剛辟易之路,行走江湖,好與人争勝。他們師父看了他劍法,批下四個字,“亢龍有悔”。有悔者,在于過剛,過剛亦折,兵家大忌。
而後一日,葉修乘舟行于河。波浪滔滔,泥沙俱下,一視無別;而青天邈邈,白雲悠悠,葉修乘舟于浪中觀雲,忽然有悟,乃封劍重入山林,歷三年,鑄劍“千機”,無鋒無刃,柔而不盡,空明朗朗。師父與葉修戰,凡三合皆敗,乃許以大成。
那時周澤楷遠游世中,至今日止,未曾與葉修一戰。這些事情,自然不是葉修和周澤楷說的,但周澤楷只需看看葉修的劍,就皆盡知道。
“如何?”
節度使耐心終有盡頭,禁不住出言提醒。
周澤楷終于從自己思緒中跋涉而出,慢慢地說了三個字:“很厲害。”
頓一下,又道,
“打過才知。”
節度使細細端詳這貌如好女的青年,見他眼睛是亮的,沒有一點畏縮不安;他的手是穩的,沒有一點顫抖游移。
大約是可有一戰罷。
節度使想。
其實他并不是很在意周澤楷與葉修的輸贏。這些遠遠游于世外,并不屈服于世俗權柄的游俠并不在節度使的理解範疇之中。他沒有告訴青年的是屋外布着三重的鐵網弩手和無數的刀斧手,只怕連只麻雀也休想飛進來。周澤楷只不過是一枚可有可無的護身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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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托賴了。”
節度使表面上自然禮數周全,甚至還要禮下于人地拱一拱手,才起身進了裏間。
周澤楷并沒有還禮。他手按着劍柄,目光投向院中深邃不可測知的黑暗。今夜無月,便連星芒也黯淡,一豆盈盈的燈像是将被窒死的蛾,在屋中無力地跳躍幾下,“噼啪”一聲炸開燈花。
他緩緩步入院內黑暗之中。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是想今夜的危險,屋中的不惹人喜歡的被保護者,還是那莫測的敵手?
是了,周澤楷确實是在想葉修。
卻不是在想他的劍。
三
葉修在釣魚。
他釣魚于旁人不同,一多半是在發呆,用來看天上的雲,水中的影,風吹樹葉簌簌作聲,鳥落到枝上啁啾不定,某處有只小獸冒了頭,又三兩下跳走了。
他坐在那裏,拿着魚竿,一動不動地,比河邊被着青苔的大石還要安靜。
然後雨落了。
細細的雨絲密密披下來,不是盛夏那驟然來去的暴雨,而是這初春時分才有的雨,輕輕薄薄,潤物無聲,像一件霧的衣衫。
葉修坐在雨中,并不躲閃,仿佛正等着這一場雨。無數的漣漪在河上綻開,河裏游魚輕輕撥了撥尾巴,向着上游竄出些許,又停住不動一般。而葉修也像那條逆水而行的游魚一樣,看似毫無動作,實則氣機早已吐納周轉——那雨絲密密落下來,竟是未能沾濕他身上的青衫。
然後他聽見,遠遠地,有人踏着雨來了。
周澤楷緩緩地在林中走着。他知道葉修可能在溪邊,如果不在,他也知道去何處找他。他披着蒙蒙的雨,就像裹一件輕灰的外衫那樣自在,他走着,步伐中帶着一種奇異的節律,穿過被雨洗滌得更為青翠的林木,卻不動搖一根樹枝一片葉子。
葉修閉上眼,聽見周澤楷的腳步聲。他能夠感到青年如何在簡單的步伐中運轉陰陽相濟的氣機,看似極是平和,但若與之交鋒,才能感到那隐而不發的鋒銳。
他張開眼,盤桓身周的氣機一瞬向外鋪展開來,正正撞上周澤楷迎面而來的氣機。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錯的那一刻,溪中水流為兩股氣機所激,撲棱棱一聲,那條魚縱了起來。
葉修魚竿一撥一挑,已是将魚串在竿頭。他微微一笑,對踏雨而來的周澤楷道:——我們有魚湯喝了。
雨漸漸停了。一滴兩滴,不過是從葉上落下的水珠。小溪裏水仍淙淙地奔流着,似乎比之前高了那麽一些。
溪邊的老柳樹下升了一爐火。紅泥爐子是葉修帶來的,上面坐着一只小砂鍋,小砂鍋裏燒着溪水,溪水裏滾着剛剛那條魚:略去了鱗,不除內髒,不加佐料,偏一會兒就有極鮮的味道散出來。兩個人對坐着,像等一朵花開,一盞茶熟,像他們小時候無數次所做的那樣。
那時候葉修剛剛拐了周澤楷做師弟。當然,這種事情并不能叫拐,按照他們的師父的說法,不過是命中注定有此緣分。老人說這話的時候閉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則投向茫茫然的天際,仿佛日光之下所消隐的星辰仍然映射在他的目中一樣。
可惜他們到了山林之中,并不能真的如同傳說中那般餐風飲露輕身飛舉——那不是學劍,是跳大神。他們師父除了掐指一算道去接你師弟之外,并不操心衣食瑣事,看着大徒弟領了小徒弟回來,恭恭敬敬行了拜師禮,道三個好字,便重新坐回去,安靜得像一棵枯木一般。
葉修看周澤楷伸手抓了自己袖口,擡了頭,一雙黑玉般眼睛直直望着他。于是便道:和我抓魚去罷。
并不止抓魚。
那些年,林子裏飛的跑的游的跳的皆被兩個少年禍害一過。生老病死,弱肉強食——葉修一邊烤兔子一邊板起臉講,你要修劍,就先要懂得自然之道。
周澤楷思考半晌,不知所雲。
葉修抹去手上烤兔子沾到的油,從懷裏翻一本破破舊舊薄冊子出來遞給周澤楷。周澤楷接過來,看見上面筆走龍蛇地寫着三個字:道德經。
玄而又玄,衆妙之門。
後來周澤楷對日升月落習劍,凡七載,乃觀想日月之更而得劍意,其熾若烈焰,寒如冰霜,行的便是陰陽并行、剛柔相濟的路子。師父看他劍法,說此子聰慧,選的劍法也不會像葉修一樣需要二度悟劍重頭再來,只是這劍法推到極致便是太極圓融的路子,想之易,行之難。身兼兩重劍意已是天下少有,若想向上再行一步,則不啻百尺高樓攀星。
師父閉着眼睛,慢慢掐着皺紋密布的手指,道:你該出山了。
周澤楷聽到這話,怔了一怔。
他想,葉修不過剛回來。
然而他卻知道,既然師父那樣說,自己就是真的該走了。
于是他便去找葉修。
葉修便請他喝魚湯。
一條小魚當然熬不出多少湯——魚不大,鍋不大,爐子也不大。但是雨天裏一碗湯暖和和的,而且很鮮,周澤楷不小心喝得多了,發現最後沒給葉修剩多少。他臉上于是就有點泛紅。擡起眼睛,看見葉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于是周澤楷臉就更紅了。
老頭子是不是教你下山去?
葉修問。
周澤楷點一點頭。
你也該到下山的時候了。葉修說,學劍不跟人厮殺,有什麽用呢?
周澤楷知道葉修大概會這樣說。但是今天他來,可不是單單為了和葉修辭行。
他放下鍋,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道:
葉修,我想和你鬥劍。
他倒是從來不叫葉修師兄的。兩個人各自修各自的劍,也不是被師父按着一起教導的關系,除了少時一起混吃食,很難講有什麽特別親密的關系,直來直去,稱呼都是名字。敬重并不在稱呼上,而在心裏。
葉修沒有答應,卻也沒有不答應。他從懷裏摸出了煙管,動作緩慢地燒了些煙,時時在想什麽似的。這樣心不在焉的樣子,要是旁人大概會惱,但是周澤楷毫不在意。
他知道葉修是在想。只怕這頃刻之間,他已經在腦海裏和周澤楷過了一百招甚至一千招。
然後葉修開口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但是,早晚有一天,我們要好好打上一次。那就等到那個時候罷。
周澤楷點了點頭。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那我走了。
他說,手裏扶着他的長劍,朝向不知何時落下的細雨中走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