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節
行了師徒之理,于是便坐下來,拉長聲,搖頭晃腦道:天地玄黃。本意是要周澤楷跟讀,不想周澤楷直接續了下句:宇宙洪荒。先生以為家裏人早教過他,便問下一句:日月盈仄。小公子道:山川潤澤。
如是數十,皆能答對。這先生當日便去找周老爺,說貴公子已然開蒙,何故又請我來?
周老爺說,絕無此事。
先生大嘆驚奇,将周小公子如何如何一講,又道,這般神童,可是少見,以後必成大器!
周老爺一哂,頂多是小兒有些內慧,何至如此誇贊。他從別處聽來,也未必不可能。
周老爺這般豁達,先生不免有些拍到馬腳的感覺,讪讪不言。歸來之後,無論周澤楷會與不會,只是一徑教下去。周澤楷亦不管會不會,總是态度端正,有時拄着腦袋望天發呆,被先生叫起來戒尺打手板,也恭謹認錯。
本來周澤楷的人生大抵像這些年代的富家公子一樣,若足夠好學勤勉的,一路考學上去,得個進士及第,走那為官之途;又或者中人之才,捐了功名免了徭役,做名田舍翁;至于那最下等浪蕩纨绔敗家者,估計也和他沾不上邊。按理說應當如此的故事,傳奇中則往往不然。周澤楷神童之名剛剛傳遍十裏八鄉,府上來了個瘋瘋癫癫的怪道人,賴在門口不走,家人出來給他飯食也是不走,一口咬定要見周家小公子。家人好氣又好笑,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麽可能把小少爺給你個瘋道士看。這道士也不知是瘋是癫,橫豎道:此子氣運,合該入我道門,凡人承受不起,空自折壽。
家人怒了,抄起掃帚就想将人趕出去。卻不料道士大笑三聲,道:罷罷罷!即說不通,我來接汝便是!說罷起身,迤逦斜行而去。家人覺得奇怪,追了幾步,忽起一陣狂風遮眼,再望去,那瘋道人竟似憑空消失了。
這家人一合計,心裏反而疑惑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倒也傳到周老爺耳中。周老爺自幼秉持聖人庭訓,不語怪力亂神,自然不信,反将人訓斥一頓。坐下來想想,好歹是在自家兒子院中多派幾個護院。
周澤楷卻不知外面紛紛擾擾。他每日讀書之外,總是呆呆遙望天空,似是能從雲卷雲舒裏看出什麽似的。窗邊繡花的乳娘看他這般,不由好奇,問他到底在看什麽。
周澤楷短短說了兩個字:星辰。
嗐,這大白天哪有星星?
乳娘以為周澤楷在說笑話,也未曾深究。
星移鬥轉,冬去春來,周家的小公子日日長大,昔年癫道人的狂言也早被置之腦後。轉過年來,楊花初起,草長莺飛,周夫人帶小公子去河邊修禊。河邊滿岔岔擠得是人,皆伸張頸子看巫女舞蹈。周家自然占得高地上一片好位置,打了步幛,周夫人走得累了,坐下來任侍女打扇,幾個族裏孩子圍着蹴鞠。那球上密密纏了一層花線,又結了絡子,高高飛起來的時候五色的絲線散開,像只色彩斑斓的鳥兒不斷張開翅膀,咻——咻——地,似是要飛上高高天空,再不回來。
忽然不知哪個一腳使過了氣力,球飛出步幛,咕嚕嚕滾遠了。周澤楷本來站在邊上,不等人叫,一路追了出去。
河岸向下斜,球越滾越快。周澤楷人小腿短,眼看離球越來越遠,忽然橫地裏伸出一只腳,一挑一勾,那球像黏在他身上一般,飛上腳尖,站上肩頭,在頭頂上打個螺旋,又輕輕巧巧落回他手裏,往周澤楷眼前一遞。
Advertisement
喏。
周澤楷目光上挪,看見年紀略大兩三歲的少年,古怪精靈,眼角眉梢神氣,像極了娘親養的那只懶洋洋曬足太陽的大貍奴。他眨一眨眼,道,你蹴鞠玩得真好。
少年搖搖頭,道,這并不算什麽。
你還會什麽呢?
少年一臉得意的樣子:我會得可多了。
河岸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追過來的家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喊着周小公子的名字。但是這一切都像流雲一樣遠去了。那顆別人所看不見的星辰忽然發出明亮的光,它灼痛周澤楷的眼睛,他忽然了悟這眼下一切原是早已注定好的一場相逢。
而少年牽起他的手,道一聲随我來,就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兩條魚消失在海裏一樣不見了。
這一去,周家人再見到周小公子,就過了十年。
二
“有人要殺我。”
夕陽西下,映得臨湖軒前湖面上一片金紅閃耀。軒中一案,一椅,一坐,一立。
坐的那人身被錦緞,面白無須,眼角眉梢帶着一段慈和,唯獨瞳孔裏分明透出陰狠決斷,原是國中炙手可熱的新貴,皇上須臾不離的寵臣,人人皆議論他以佞幸進身。後來許是色衰愛弛,左遷至這般江南之地,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節度使,沒有什麽令名,也沒有什麽劣跡,唯獨舊怨新仇割舍不盡,身後一屁股債,是不是風流債不知道,但件件只怕都要命。
“欲殺君者,甚多。”
立在一旁那人簡簡單單着一件黑色短打,渾身上下收拾停當,立在那裏,像振翅欲飛的鳥,像崖邊獨立的松,像封在鞘中沉默的劍。他的面容如此美好,就連跟在那位身邊見慣了天下美人的權臣也不由得擊節贊賞,偏偏寡言少語,低眉垂目,竟未染上一絲半點風流韻味,只能教人感嘆美玉微瑕。
但若是這般面貌,便算千金求一字,也算值得。
節度使轉着這樣的念頭,面上不顯,微微一笑:
“我昔日于你父母有恩,請你保我一命,未算過分罷。”
“不算。”黑衣的青年道,頓一刻,又問,“何人?”
這般權高位重者,等閑刺客,無法近身。究竟是得到什麽風聲,竟能讓官府中人這般挾恩求報?
“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誰,只知道劍俠之間皆有逸號,這一個人稱‘君莫笑’,據說他想殺的人,沒有一個能得回來的。”
黑衣青年擡起了眼睛,表情分毫未動。
“既如此,我護你。僅此一回。”
夕陽慢慢落下去,這黑衣的青年随着節度使用過了晚餐——他不肯吃,一個人坐在庭院中——又被恭恭敬敬請到了節度使的書房。這數日間風聲鶴唳,他連後宅亦不敢去,整日于書房裏休憩。案上點了一盞鯨油燈,小幾上瑞獸型的香爐袅袅透出沉香的煙氣,周回盤轉,如一點晝夜之間将散未散的夢。
夜漸漸深下去,節度使似也起了談興:“說起來,我與你家裏算是遠親。早些年亦聽過周氏族中出了名早慧的神童,名曰澤楷,只想說不定過些年或許将在曲江宴上得見,卻不想後來卻被人帶去,入山修道,成了劍俠。”
周澤楷立在半明半昧的燈暈裏,聽到這些面上亦無表情,仿佛節度使說起的并不是他,只是個同名同姓之人;又或者這些遙遠的浮世聲名早已經無法成為他腳步的牽扯,他不過是因緣際會飄回了家,又因緣際會來到這裏,牽系着他和這一切的緣分并不比一縷春日游絲更強健。節度使也不指望他說什麽,自己續下話題去:
“說起來,你可曾見過那名為‘君莫笑’之人?”
周澤楷慢慢地想了很久。他容顏俊美,顏色如玉,腰間劍上纏了玉白絲縧,修長手指搭在劍柄上,幾乎分不出來。節度使覺得自己這問題,估計是白問了;可是燈下看美人,他竟生不起被怠慢的嗔怒,好像周澤楷就該如此這般,慢慢的,淡淡的,像畫中人,巫山夢,藐姑射山上遙遠的神人一般。
而終于周澤楷回答了他。
“識得。”
節度使這才發現原來周澤楷不過是在思索:“那你們兩個,誰更厲害一些?”
這次周澤楷沉默得更久。節度使也不急,就慢慢看這被他暫時拉攏過來的劍俠,看他漆黑的發,烏濃的眉,緊抿的薄唇顯得有些紅,兩排密密的睫毛投下兩片細細的陰影。他整個人顯得這麽好看,卻又一點煙火氣沒有,便算節度使這般風月老手端詳來回,竟也只有靜而遠觀之心,渾然想不到這樣的人如何還能有動情之态。這樣的人必然是不沾塵俗才能養出來的。在山林中,他是不是和神仙方志中那些異人一樣,只食松子和晨露,才能輕身飛舉,運劍如光?
節度使在這一側浮想聯翩,而周澤楷也同樣在想着。
他在想那個被人稱為“君莫笑”的人。
他在想葉修,和他的劍。
沒有第二個人會有葉修那樣的劍。它像風,像雲,像霧,像雨,像春花,像秋葉。你捉不到,辨不清,瞻之在前,忽而在後,似乎只有兩刃相交的那一刻,這個人這柄劍才是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