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節
。
那天他最終也輾轉了許久才睡着。他想着得怎麽偷偷把吃的東西給青年送去,又不能叫家裏幫工往後院去,還有父母大概三四天內就要回來了……即使他暫時藏起青年又能幫他幾天?這件事情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但終究也不能敵過越來越濃的困意。
第二天他醒來,翻身時候險些直落到床下去。恰好家裏人叫他來吃早飯,他一頓早飯吃得心不在焉,胡亂塞了些,偷偷在袖口裏踹了個雞蛋後最終尋了個借口溜到後院。
他以為青年定然還在等待着他——但實際上卻沒有。
留在箱子上的只有疊好的毛毯。
青年消失了,甚至連一張便條都沒有留下。沒有道謝——沒有招呼,甚至也沒有一個哪怕是假造的姓名。
周澤楷甚至也以為自己會忘記這件事——但是并沒有。盡管那是很可能不會再見到的人、可能已經不知道死在哪裏的人、注定要和他立場相異的人……可是他仍然記得在那個雨夜偶然出現的男人。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過了這許多年之後,他仍然能一眼認出他來。
煤油燈的光焰偶爾跳一下。周澤楷在這陰翳裏伸出手覆上沉睡着的傷者的左手。那溫度如此實際。他緩慢地、生怕驚醒熟睡的人一般,翻轉過手腕,握住了葉修的手。
如果許多年前我還太過年幼以至什麽也做不了……現在也已經不會了。
即使仍然是笨拙得什麽也不懂得也沒有關系。
這一次,我會保護你。
九
七月六日,晴。
之前那件鬧得紛紛揚揚的間諜案好歹算是沉寂了下去——我總疑心着那件事情或許和那天晚上有什麽關系,但葉先生絕不肯再跟我提起一句,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總之,他現在辭了學校的職位跑去開了間舊書鋪子——聽說還跟沐橙姐姐書局那邊有什麽千絲萬縷的聯系,哎,這些大人的事情,只要他們打定主意不說,我也問不出來,只能猜。
簡短而言,雲秀姊來了安京。她昨日便過來,先在京西飯店下榻,今日便先來家裏見過我父母。她算是所謂的“現代女性”,過來之後也不客氣,就說小琦應該繼續讀書,好在伯父伯母開明,知道當今世界女子也需努力,雲雲。我父母聽得臉色很不好,下來之後哥哥拉着雲秀姊說:你說話也太厲害。雲秀姊說:怕什麽?就是說給老頑固們聽的,又對我說:“小琦,你以後若是沒有工作,就來投奔我。”——我當然是首先要自立啦。不過雲秀姊真的是太厲害了。
Advertisement
之後雲秀姊就帶我去玩——我恰好在放暑假,唯一做的事情不過抄抄大字看點書準備高等學校的功課。本來哥哥也要陪,雲秀姊說安京她又不是不熟,就推了他去上班。我倆一路逛街、買吃的,最後又去葉先生那家舊書店——雲秀姊和他也是朋友,說一定要去嘲笑他一下。
雖然我沒太明白到底要嘲笑什麽,總之是跟着雲秀姊去了。到了那邊就看見葉先生正挽着袖子坐在鋪子門口打着蒲扇,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樣子,看見我倆才挑起眉毛:“喲,稀客啊。”
“過來看看你還活着沒有。”雲秀姊說,上下将葉先生打量一番,“這不還挺結實的,上次還以為你鐵定挂了呢。”
“最毒婦人心啊。”葉先生慢條斯理地搖着蒲扇,“你跟肖時欽怎麽都一個毛病,上來先往壞裏想……”
“要不是你整日在懸崖上走鋼絲,我們跟着提心吊膽——誰想啊。”雲秀姊白他一眼。
總之兩人如此這般地唇槍舌劍了一會兒。最後雲秀姐放了葉先生一馬,催他趕緊換件體面衣服,好去城裏嵩華樓吃飯。葉先生老大不樂意地、在我們一通三催四請之下,慢吞吞跑回裏間去換衣服。最後他總算換了身還算看得過去的白色長衫,一邊往外走一邊結着領口的扣子,說:“這大熱天的,真不想動彈……”
我恰好站在後面,擡頭看見葉先生脖子側面好幾處深色痕跡,道:“葉先生,你家這邊鬧蚊子夠兇的,你沒挂蚊帳嗎?”
這話一說,不知道為什麽葉先生和雲秀姊都愣了一下,然後雲秀姊才說:“我也聽說了,今年安京的蚊子,鬧得特別厲害……都可老大只的呢。”
葉先生坦然自若地抖抖衣袖,自若地将領子又立了立:“是啊,蚊子厲害。”
于是就往嵩華樓那邊去。我們三人算是第一撥到的,之後不久,哥哥和沐橙姊也來了。我以為人到得算是差不多了,仔細一看卻還空着兩把椅子。又等了一會兒,終于又來了兩個穿着軍裝的人:一個人我認識,正是周澤楷,另一個則從來沒見過,我注意看了看肩章,也是一名上尉。
兩人進來之後,周澤楷一如既往地只是問了聲好,便在葉先生身邊坐下了。後來的那人先自我介紹了一番——我才知道他叫江波濤,便和大家講起話來——雖然不至于叫人覺得煩,但能言會道的程度和周澤楷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席間我覺得有些無趣,便瞅着坐在對面的葉先生和周澤楷看,想看出點兒什麽來。畢竟,那件事發生的第二天,沐橙姊就趕了回來,我也被哥哥接回了自己家裏。之後我旁敲側擊幾次想要再去探望葉先生,哥哥只是和我說葉先生身體不好,又說這一陣子太亂,不宜出門。我再問,他就說有人照顧葉先生,你不用着急。
誰照顧他?我問。
你不是見過的嘛,周澤楷。哥哥下意識回答着,說完忽然又咳嗽了兩聲。
現在葉先生看起來并不像那天晚上那麽叫人心驚膽戰——不過仔細去看,他右手使起筷子的時候似乎總還有些不大靈便的樣子——人們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老話總不會錯。周澤楷開始自己吃飯,在葉先生第三次沒夾住菜的時候,索性伸手幫他夾了那只南煎丸子過去。
葉先生道了謝,周澤楷“嗯”了一聲,低下頭去扒了一口飯。
我總覺得周澤楷的臉似乎有點紅。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就開始就着茶閑談了。雲秀姊講起報館裏事情,又講起之前南方學生請願事體,照例講着講着便慷慨激昂起來。哥哥卻有些不安,咳嗽一聲,道:“畢竟還有兩位軍官在此,雲秀,……”
沒想到那位江上尉微微一笑:“雖然領了軍饷,也不妨礙我們追求進步。在這方面,我和周少校都是一樣的。”
沐橙姊也笑了笑,說:“肖先生,你覺悟尚且不如兩位呢,當自罰一杯。”
哥哥嘆口氣,聲音全然輕松起來:“當罰,當罰。”
周澤楷看着衆人,也不說什麽,嘴角微微彎一下——也算是個笑了。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們,忽然覺得好像隐隐約約明白了什麽,又好像還是不明白。但周澤楷始終坐在那裏,腰板筆直,兩手都放在膝上,乍一看和身邊葉先生那懶散樣子截然相反,可是看得多了,又覺得兩人坐在一起的姿勢其實滿協調的。
Ende.
19、[周葉]西洲曲
一
周府的小公子貴人語遲,五歲頭上尚未牙牙學語。偏生玉雪可愛,凡是長輩抱來逗弄,皆用一雙大眼直直望着,既不做聲,亦不啼哭,神情宛如大人,真真招人喜愛,單是壓祟的金稞子都收了一小盆之多。雖然也有碎嘴婆娘暗暗議論小公子是否天生不會說話,但他畢竟乖巧伶俐,又極聽話,到底沒人敢在老爺夫人提半個“啞”字。
直到那日七夕拜月,周夫人帶着小公子和一衆女眷團坐庭中乞巧,周小公子遙望天際,忽然開口,娘親,那顆星是什麽星?——竟是口齒伶俐得很。
周夫人自然大喜過望,邊上女眷有嘴甜的,直說小公子命裏合是天上星宿下凡,不然怎得這等聰慧可人?
小公子被娘親抱在懷中受着一衆誇贊,雙眼卻直直凝視天空,好似那顆遙遠的、不知名的星辰比娘親的懷抱和送到眼前的甜美糕點都來得重要,就好似這世界上只有他,和那顆星。
然而那究竟是什麽星呢?衆人望着,不知道星羅密布的夜空裏周小公子到底是看見那顆特別的星辰。是牛郎,又許是織女,或許是一顆紫微星。周夫人說哎呀這可說不清楚,明天叫你爹給你找個夫子,讀書識字,你懂得看書,就自己知道了。
周小公子點點頭,這下又一句話不說了。
周夫人說到做到,于是真請來先生開蒙。周小公子這下用起大名:按着家譜一輩行澤,周老爺取端方之意,名之為楷。先生教周澤楷拜過聖人,上了香,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