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節
我忘記了你暫時在家裏住。”
“葉先生,……血……”我覺得舌頭都不利落了。
“別擔心。——這沒什麽大事。”他說着,慢慢在客廳邊上藤椅裏坐下,臉色極是糟糕,“你今天從來沒看見過我,就當不知道好了。”
“怎麽可能——”我說了一半才記得壓低聲音,站在那裏只覺得手心裏都是汗。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會受傷?“我去給你叫醫生……?”
“可別。”葉先生忙道,“在書房裏面五鬥櫥第一個抽屜裏面,有個藥箱,你幫我拿那個過來……”
我匆匆忙忙答一聲,就要往外走的當兒,外面忽然響起了警哨的聲音。
這可能是根本沒關系的,但我仍是整個人都一凜,回頭去看葉先生。
——會有人追到這邊來嗎?
“……別擔心。”葉先生說着,臉色卻極是嚴肅。鄰家的狗被警哨所驚而狂吠起來,在深夜裏格外動人心魄。但好在并沒有咚咚咚的敲門聲——那些騷亂像是往遠處去了。我剛松下一口氣,外面門上卻響起了三聲敲門聲。
我們都轉過頭去。深夜的靜寂裏,那幾聲敲門聲幾乎要被驟然而起的心跳所蓋過。我緊緊地捏住衣襟,連大氣都不敢出。
是找錯人了吧。一定是找錯人了吧。
敲門聲并沒有再次響起。但是,那突兀的訪客卻并沒有被一道門所攔阻。
“他進來了。”
葉先生輕聲說。
我下意識先撲滅了桌上煤油燈——但肯定是來不及的了。只要那人進來,就遲早會找到我們。怎麽辦?我慌亂地看着葉先生,他慢慢站起身來,面孔上沒有絲毫波動。
外面腳步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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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咚咚直跳,手裏一把都是汗,頭腦裏一片空白。而葉先生忽然将我一手攬過去——他手上還沾着血——然後極快極低聲地說:“你什麽都不要說。”
什麽?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時竟然反應不過來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就覺得他的手按在肩膀上極燙。門外的腳步聲還在接近,越來越近,一聲一聲都那麽可怕。那人在門口停了一下,然後才推開了門。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外套,沒有戴帽子,襯衫領子也是散開的,像是剛跑了許多路,臉上的神情我辨認不出來——其實我那時候也沒空想那些。我只是在想——
啊,居然又是周澤楷。
然後肩膀上的手又緊了一緊。我聽見葉先生說:“她什麽也不知道,是被我叫來的。你帶我走就行。”
周澤楷看了看我——但是很快又轉過眼去看葉先生。然後他回過身,将門緊緊地關上,才提了油燈走近來。
葉先生什麽也沒說。
周澤楷将油燈放在一邊桌子上,然後說:“你受傷了。”
警哨聲越去越遠。我打個激靈,恰好此時周澤楷伸出手扶住葉先生,将他攙到一邊凳子上,然後——也不知怎地一抖,那肩上衣服就劃開了。
“好一把袖刀。”葉先生說。
周澤楷又将燈湊近些照亮傷處,然後對我說:“……藥。”
我木然點點頭,下意識按之前葉先生說的朝外面走去。直到推開書房門的那一刻,兩條腿忽然一下子就軟了下去——如果不是扶着門,我可能就真要站不住了。
八
最後葉修只問了周澤楷一個問題: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暗淡的提燈光線裏青年點了點頭,擰開懷中扁酒瓶的口子,毫不猶豫将烈酒澆了下去。葉修疼得面孔都扭曲起來,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威士忌?浪費了。”
周澤楷沒有看他,仔細看那傷口——好在只是被打歪的□□捎了過去,也不知是躲得夠快還是打得太歪;唯獨還是被幾顆鐵砂嵌進肉裏。他扯過一邊毛巾遞給葉修。葉修咬住,對他點點頭。周澤楷将手中袖刀在一邊提燈上烤過,然後盡量迅速地将傷口裏鐵砂挑了出來,又将最後的酒也澆落過去。葉修整個人都在抖,豆大汗珠直滾下來。恰好這時妍琦端着藥箱匆匆跑過來,進門看見不由滞了半聲驚呼。
周澤楷轉身翻檢一番,拿過一瓶磺胺粉撒下去,又取了繃帶包紮。葉修直到青年以熟練手法打着繃帶的時候才将毛巾扯下來,臉便算在昏黃燈光裏也透着一種不自然慘白,偏偏還作出一副無事人般表情:“手法利落多了。”
周澤楷手下動作微微一頓,最後又利落地将手中繃帶打上一個結子。
“……去休息。”
“你到這邊來……沒關系嗎……”葉修整個人靠在椅中,被汗水打濕的發絲貼在額上。
“沒關系。”
葉修點點頭。面前之人并無敵意的事實讓他緊繃的神經輕松了下來,而之前那些被腎上腺素所屏蔽的疲憊就百倍地反撲上來。他坐在那把藤椅裏,覺得全身骨頭都被拆散重裝了一遍似的,怎麽也不聽使喚。
偏偏屋裏剩下的兩個人還在說些什麽。聲音忽遠忽近地漂浮,被屋中逐漸溫暖起來的空氣糅合成一團團雲絮——休息……床鋪……藥物……諸如此類的詞彙,毫無意義地飄散過去。
他努力張着眼睛,但很快就有人攙起了他,給他裹上厚厚毯子一直扶他到床上。他想着說點什麽,可那個人只是走過來,又将煤油燈調暗了些。
“好好休息。”
葉修側過臉去,在最後一點清明裏看着坐在床邊的青年。那點光本來照不清人的輪廓,可是他卻比哪一次都清晰地認了出來:
“……你長大了。”
周澤楷仿佛是挑了挑眉,又低下了頭——但終于是沒說什麽。葉修也沒想等到什麽回答,而是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其實一早就該知道,這個人不會害他。
——就像許多年前那樣。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昏沉沉睡過去後,周澤楷終于慢慢舒一口氣,重新擡起眼來看着他。
你最後還是記得了。
他想。
“——小兄弟,可別大聲叫喚。”
那陌生的青年說着,臉上帶着一抹盡力顯得真誠的微笑。這微笑其實和他這個人并不搭調——但周澤楷卻意外生不起什麽警戒的心思。
“你是誰?”
“沒有錢住旅館的窮人。”
周澤楷皺起眉頭。
“哎哎哎,別這表情。我不過就是借你家這兒躲一躲……你看這不是之前下雨了嘛。”那人一邊說,一邊還呲牙咧嘴。
周澤楷上下端詳他片刻——亦不放過他腹部那一塊惹人疑窦的暗紅,最終點了點頭:“你等一下。”
青年是革命黨。
在拉開五鬥櫥翻找藥物的時候周澤楷明确地認識到這一點。城裏最近所謂追緝“匪黨”事體甚嚣塵上,他怎麽可能沒聽過,又怎麽可能猜不到這時候躲進家裏來的陌生人的身份。
若按他父親行事,此時恐怕已經要叫警察過來。但周澤楷心裏卻從來不認同那些。他匆匆抓了一瓶人家從雲南帶回來的白藥并上繃帶,又匆匆地跑回後院。
那青年仍然在。他靠在那堆雜物裏,身上的衣衫濕漉漉的,整個人看起來極狼狽,可是睜開眼睛的那一瞬便像從鏽蝕的鞘裏拔出刀來,晃得人眼睛發疼——但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青年又挂回懶散笑容,和善得像是剛才銳利都只是錯覺。
“還給我找了藥?真是……”
周澤楷心中忽然覺得有點悶悶的,也不過說什麽,直接走過去,去幫他處理傷口。他在這方面全然不懂,笨手笨腳,最後一大半工作反而是青年自己來的。到了最後那人伸手按按他腦袋:“——謝啦。”
“之後要去哪裏?”
“你不用擔心這個。”
“……你要走?”
“不會連累你們家裏。”
“不能走。”周澤楷伸手按住他肩膀——青年的那點傷雖然并不嚴重,可現在滿街都是軍警,他怎麽走?“——留在這裏。”
青年的表情松動一瞬,回答卻是斬釘截鐵:“不行。你去睡覺,不要再管我。若有人問起你,你就說什麽也不知道。”
周澤楷搖了搖頭,固執地說:“你留在這兒。我給你帶吃的。”
他出門的時候順手将房門從外面反鎖上了,抱着毯子和一袋兒酥餅回來時候才看見青年一臉無奈。
“你就不怕被家裏人知道?”
我怕。周澤楷想,但是你如果從這裏走出去,會死的。
“……你太固執了。”
青年嘆了口氣,但好歹是接過了毯子。他費力解下濕透的外褂,好歹在一旁兩個大箱子上尋了塊平地躺上去又拉上毯子。
“我聽你的話。”
青年似乎是一半兒無奈地說着。周澤楷沒說什麽,伸手幫他拉了拉毯子,看他睡着了才輕手輕腳走出去,不忘記反鎖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