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受了寒氣,總忍不住咳嗽,夜裏睡不實。
但是時間不夠,總不夠。火爐子暖烘烘地在床腳烤着:現在這一小方天地總是溫暖的。在蘇沐橙這棟小公寓裏滿滿的都是書,它們從書房溢出來,在每個角落栖身下來,就像是用它們的雜亂來标記着自己的無害——一重薄脆的、虛僞的外殼。那讓他想起最早的那個時候——他離開家奔赴未明的未來的時候,包裹中只沉沉壓了幾本書,都是到了現在青年們還會為之激動的書。
而現在他身邊再也不帶書了,而是帶着槍。每一個人是他要研讀的書頁,組合成唯一一條走出迷宮的路徑。這許多年裏他早已不再談論理想,學會和光同塵地隐匿下去,習慣于在這寒冷中一個人壓下痛楚和疲憊,而睡眠又随時能為一絲最輕微的腳步聲打斷。
但他還是做了夢。
雨淅淅瀝瀝地總是下個不停,衣服濕漉漉貼在身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還是血。好在這樣的時辰裏畜生的鼻子不會那麽靈,但死巷終于攔住了他。
不能往回。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過院牆——好在沒有狗和警醒的下人。這家裏似乎太安靜了,但是他來不及判斷這裏有多少危險,只是躲進最近的一間偏房裏。
只要等到清晨。
他撕開襯衫簡單裹住側腹那道傷口。雨慢慢停了,深夜的安靜湧上來和疲憊一起挾裹去他的神智。或許可以休息一會兒,或許可以……他終歸是累得過分了,所以直到最後一刻才聽到接近的腳步聲,門開之前他只來得及握住別在腰後的□□槍柄。
然後本來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少年提着燈站在那裏。他看不清那張臉,但先笑了,一點窮途末路預感壓下來,整個人反而冷靜了,就像閑話家常那般道:——小兄弟,可別大聲叫喚。
瞬間,葉修打個激靈,生生從夢境裏落出來,背上密密地都是冷汗。
原來他确實見過周澤楷的。
第二日學校下課之後葉修照例直接回家,換過一身上好的衣服又按每日慣例朝胭脂胡同遛跶過去。這路徑他近日已經走得熟了,熟到他老去那家園子裏面跑堂的都知道最近專門教習管樂的玉姑娘有了個殷勤的新相好,見到葉修就過來招呼:“葉少爺,您今天又來了?”
“來了來了……玉姑娘在嗎?”
“……嘿,您可真是殷勤。”
“這不是直到今天,佳人也沒動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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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不是咱們這兒姑娘,您啊,慢慢磨蹭吧。”
葉修扔給他一個銅圓,也不用他帶,自個兒穿過游廊往二進院裏面走了。這邊小院裏花木照料得極用心,此時又進了仲春,扶疏木葉正自蓬勃,院邊上那一樹泡桐在入夜時候香氣更顯得重了,白色的花朵零零落落墜了滿地,合着兩三處的絲竹管弦,卻意外顯得有些凄清。葉修手抄在袖子裏,如一個尋常嫖客一般,哼着小調兒悠哉游哉地進了一間偏房。
屋裏玉姑娘正坐在梳妝臺前面對着鏡子拿着小篦子攏發腳,聽見身後腳步聲,又從鏡子裏照見影子,才說:“你來得早了,今天那人還沒來。”
“總不可能次次都這麽好運。”
葉修說着,也不再說什麽,懶洋洋地坐到一旁羅漢榻上。
玉姑娘也不說什麽,又對着鏡子攏了攏頭發,道:“你若确定了這人真是之前那個內奸,你要怎麽辦?”
“怎麽辦?”葉修正從煙盒裏往外拿煙,“——自然有我的辦法。”
玉姑娘說:“我相信你不至于輕身冒險。”
“殺了他的法子總是有的。”
“可惜這人目前地位微妙,他雖然不算什麽大官,卻恰好是利先生手下……”玉姑娘說着,聲音不自主地低抑下去,就好像一旦說的聲音大了,就會被提起來的這個人發覺一樣,“誰敢在他頭上捉虱子?更何況憲兵隊的利先生想緝拿你不知道幾年了,你是他黑名單上第一號……”
葉修沉默地吐了兩口煙霧:“我自然有分寸。——別這麽幹坐着了,我看見你新置的竹笛,不如也讓我聽聽當年虎丘賽會上的那一聲笛子。”
玉姑娘搖了搖頭:“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雖然說着,卻也從壁上取下了竹笛,湊近唇邊吹了起來。那一線笛聲,搖搖晃晃融進春日的夜裏,開始若斷若續,後來卻漸次而升,搖曳不絕,似喜還悲。葉修坐在那裏,一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誰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只有在玉姑娘最後放下竹笛之後,才咳嗽了兩聲。
“……對了。”玉姑娘沉默片刻,才道,“最近還有一個人也經常來我們這處。”
“還有一個人?”
“你還記得年前來這邊的那幾個軍官嗎?之中那個最腼腆的,後來又來了我們這邊一兩次……他還問起過你來着。”
葉修抽着煙,臉被盤旋而起的煙氣遮住。他的手指慢慢在膝蓋上敲着。
“有人說什麽嗎?”
“不知哪兒來的教書匠,看上了園子裏的老姑娘;頂多也就是這種程度的謠言而已。”
葉修點了點頭:“不用管它。”
“你要不要躲一躲?”
“何苦躲?若是躲了,才顯得心中有鬼。”葉修說着,站到窗扇邊上,拉開了些,看着正在被一路請進來的客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也不是他在躲的人。但他卻似乎感覺到了那道執着的目光正從不知哪裏盯在他的後背上。
周澤楷。
他慢慢在心裏念着這個名字,合上了窗。
夜正慢慢地沉下去,更顯出這一方燈紅酒綠的鮮明。風裏卷進一股暧昧的熱力,像是正醞釀着将臨的風雨。
18、[周葉]危險關系(下)
七
三月二十五,晴
開了學之後簡直忙得要死。今年一過就得考慮報考高等中學的事情了,家裏其實并不同意我繼續念書——按父親的話說,女孩子家家不用讀那麽多書。幸好哥哥與我說,便算父親不同意,只要我願意,他也會繼續供我讀書的。
哥哥最好了。
上周末的時候去了蘇姐姐家裏,這次不是什麽沙龍了,蘇姐姐就接待我一個。她人真好,長得又漂亮……我真喜歡她。雲秀姊也漂亮,但是有一股英氣在裏面,穿白襯衫時候紮在黑色西裝褲裏面,再把頭發挽進帽子裏就像個男的;蘇姐姐則更似大家閨秀,一舉一動都那麽端莊——估計父親要是見着我能像蘇姐姐這個樣子,得感動得掉眼淚了。我把這想法老實跟蘇姐姐說了,蘇姐姐笑出了聲:“我可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一開始就是個野孩子。”
“怎麽可能?”
“真的。我和我哥哥兩個人是孤兒。”
蘇姐姐給我說起了當初她和她哥哥在申城的事情——小時候她的哥哥在報館打工,她也在外面賣報紙,後來才算找到家裏親戚來了安京。
“所以你和葉先生是在南方認識的……?”
“是啊,那時候他和我哥哥一起在報館打過工呢。”
“哎?可是葉先生和我哥哥不是留洋的同學嗎?”
“我偷偷跟你說啊,他那時候離家出走……”
結果正八卦着,葉先生從外面進來,問:“沐橙你和我學生說什麽呢?”
“怎麽,不能說嗎?”
蘇姐姐笑着。等葉先生走過來時候——我卻聞見一股極重的脂粉味道。尋常人哪裏會用這麽重的脂粉?只怕又是去了不好的地方,他卻也真不怕學校發現他。我想蘇姐姐一定也聞到了,但是她也并沒有一點的變臉。
我是真想不明白葉先生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五月初五,陰
今日與家裏大吵一架。
唉,簡單說來,還是父親不願我繼續讀書下去。日前拿到了第一女師附中的錄取通知——結果就吵起來了。
晚上哥哥過來和我說,叫我暫時先住到蘇姐姐家去,等到他将父母說服了,再讓我回來。
五月十二日,中雨
我現在的手依然是抖的。但是若不寫下來,我只會怕得更厲害。
在蘇姐姐家這邊住了已經好幾天了。蘇姐姐待我很好,恰好葉先生這幾日又請了事假出城,我們兩個人住在一起,倒也沒什麽問題。卻是昨天,書局的人臨時有了安排,說是某個外國作家正到安京來,要請蘇姐姐去座談會雲雲,已經在酒店訂了房間……總之是讨論一番,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說沒關系,蘇姐姐你放心去,我這邊一定幫你看好家……
那時候我怎麽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葉先生突然在半夜回來了——右肩膀上竟還帶着血。
我看見他那個樣子完全說不出話來。葉先生看見我也驚了一下,問:“你怎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