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人扭頭去看,原來是坐在右手首席的葉修不小心碰倒了面前酒杯。
身負鬥神令名的男人笑起來反而顯得閑散不經。
“席中失儀,還望恕罪。——只不過,這些雅樂着實聽來發悶。”
嘉世公的臉色像是瞬間緩和不少。
“這樣飲宴,對卿而言是太過無趣了吧?”
“正是。”葉修坦坦然回答。
“葉上卿。”左席之首的嘉相惱怒發言,“尚有客人在此……”
嘉世公舉手制住嘉相的斥責,反而和顏悅色轉向葉修:“既如此,不如卿為我們講些趣事罷?”
“趣事?我這人可不擅長講故事。”葉修微笑,“既然今天一天都在唱歌,莫若我也唱首小調來助興罷了。”說着竟将腰間長劍拔出橫在膝上,彈劍而歌。那調子并不古奧,反是和現下之平靜盛景絲毫不符的一份凄涼。唯獨這歌卻是用嘉州土語做的,喻文州竭力分辨,也不過聽懂最後一句:
臨水遠望,泣下沾衣。遠追之人心思歸,謂之何!
那一日的筵席最終因為一首離鄉之人的悲歌而有了些許不歡而散的意味。喻文州後來去尋來那首小調問明原詞,坐在案前思考許久,最終還是叫來準備去往葉上卿家的仆從,讓他們帶一句話:
春色已深,當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3
凜松之戰的結束方式是很多人所料想不到的。嘉州的援兵終于在半月之後緩緩而來,第一件事便是向三州聯軍獻上降書,割凜松于藍州、割赤城于微州,又贈秋水關于霸州。這仿佛自毀長城的舉動在某種意義上亦極為精明:三州難得的合縱便為三郡之地輕易化銷了。這使得獻上降書的嘉相臉上亦在失落之外,現出些自以為得逞的神氣:他篤定這樣的三州合縱定然不會有第二次。
會盟已畢,王傑希在率兵離開之前意味深長地和喻文州說道:
“或許有你在,并不需要這三國的軍隊。”
“您這句話,在下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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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傑希笑了一笑,那雙以天生異相聞名的大小不一的雙眼卻并未因為這笑意變得和緩多少。
“便算嘉州兵力已經不若昔年,但縱其國之力,地利之便,鬥神之威,未必不可得一慘勝。之所以這麽快就送上降書,只怕是……”他壓低聲音,“州城有變。”
喻文州微笑并未動搖:“您以為此事與我有關?”
“鬥神一葉威名響徹神領已經如斯之久。我們都曾經與這個人交手奮戰,但誰也不能從戰場上徹底将他打倒。”王傑希遙望遠處凜松城頭上翻卷的嘉世旌旗,嘆了口氣,“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而凜松之戰終結之後,再也不會有人去令鬥神的名聲受損了。”
喻文州覺得自己胸膛內部有一小塊地方絞緊又放開。他将手掩在寬大袍袖之下,半晌才道:
“誰又是為了自己而持起兵器呢。”
“說得是。”
王傑希說罷,行了一禮,回到微州營中去了。喻文州匆匆登車回到藍雨營地,下車時候因為心急,甚至踉跄了一下。
唯一留守營地的鄭軒從未見過喻文州這般焦急模樣,以至于急急奔來:
“——州侯?”
“備馬。”
喻文州說着扯了帶子挽住章服寬大袖口。
“我要趕往一線峽。”
喻文州鮮少有縱馬狂奔的經歷。大夫之禮,出入必有車駕,是為君子之儀,只有武人才會毫不介意出入以馬代步——葉修只要不是上戰場,便總是騎着他那匹高大黑馬來去,一旦奔跑起來靈巧迅疾如同一只鹞子:喻文州親眼看過他如何捕獵狍子,其箭術靈敏比起極北蠻族亦不遑多讓。這樣的行止偶爾會讓嘉州的官員們議論紛紛,但葉修歷來我行我素。
相較之下喻文州規矩得多,出入之際總是端坐車上,儀态凜然甚至可以為人師表。第一次棄車擇馬還是他自藍州前去嘉州,雖然路程并不遙遠,但因了滿載貢禮的車駕也就變得倍加遲緩,原本一月的路途終于行了二月有餘,直從草長莺飛的早春行至風狂雨橫的暮春。路上道路因為反複的春雨變得泥濘,喻文州當機立斷脫去厚重禮服改換輕便胡服,策馬行于葉修身側。
嘉世聞名天下的鬥神一旦脫去了面具,簡直和善得和他的威名并不相符。他對于藍州而來的小質子似乎很感興趣,并辔而行的時候不忘問他——今年年歲幾何?為何無法習武?出使嘉世,可會感到恐懼?
喻文州便也依次作答:年方十六。因經脈孱弱、不得習武。既然鬥神大人都如此和藹,想來嘉世衆人,也定如君子般彬彬有禮。
葉修因是縱聲而笑,贊他道:你這等膽力,不立于千軍萬馬之中、運籌廟堂之上,卻是浪費了。
喻文州适時垂眸掩去眼下銳芒:
上卿過譽。
葉修倒也沒再說什麽。在行路無聊中,也總撿那有趣故事來講。他東征西戰,去的地方極多,東及碣石,西至秦嶺,北見鬼方,南越五嶺,因而見過峨冠博帶的中原君子,也見過胡服窄袖的狄夷,見過文身斷發的島夷,也見過寬袍彩帶的巫觋。在他講起那些奇聞異事的時候喻文州總是安靜聆聽,偶爾微笑,提一個問題——那樣的相處甚至使得旅途勞頓和連綿不斷的細雨都變得不再令人煩惱了。
而在之後漫長的為質歲月中,有時候喻文州也會應邀和葉修去州城之外踏青。春日落英缤紛,秋日紅葉燦燦,那樣的相處也總是閑适怡人,就仿佛除了騎着馬默然而平靜地走一段路之外,再沒有什麽值得惦念。
但是再沒有那一次,他跑得這麽急、這麽快,就像哪怕晚了分毫,都會被什麽強行截斷改變主意。
最終喻文州到了一線峽的時候四下仍然空寂無人,他緩緩騎馬走進,一時間四周林木簌簌搖動,片刻後黃少天才策馬而出:“——文州?”
“你們且回去。”
喻文州說。這五個字仿佛不經思慮便被說出,說出之後那顆狂跳的心髒才得了些許安撫。黃少天頓時一跳,似乎便要如日常一般滔滔不絕,偏偏最後一刻看清了喻文州面上神情。
最終他将自己抗議都壓了回去,半晌才悶悶道:“這五百兵士,你且留在這裏。”
喻文州按下□□略有些躁動不安的馬兒,許久,點了點頭。
藍雨侯重病是喻文州居于嘉州第三年的事情。那消息本應被牢牢封鎖在質子宅邸之外,但喻文州最後還是從送來的藍州染夾層之中抽出一面沁着藍色的素帛,上面唯有二字:
速歸。
速歸速歸,談何容易。嘉州當日使喻文州為質,不過是釜底抽薪,縱然來的小公子不過日日舞文弄墨詩書風流,亦如何肯放他離開州城一步。喻文州在油燈火上燒去素帛,片片黑灰跌落葦席,而外面夜色正深。
第二日他照例寫了信箋交予仆從送到葉修府上。
聞雲夢澤中有山鬼,衣薜荔而飾女蘿,君欲往而覓之否?
葉修回信照例簡單,一個字:
諾。
那一日正自春深。兩人騎馬帶了仆從,一路出了城門往雲夢而去。那并不是一段漫長的路程,但是喻文州卻覺得仿佛永遠走不到頭一般。葉修倒是興致高昂模樣,問:“你從何處聽來山鬼故事?”
“路人閑談。”
“謙謙君子、不語怪力亂神,竟然也信如此故事?”
“氣之所化,情之所起,無不依山林水澤而得形。” 喻文州倒是煞有介事,“相傳故有妙齡女子,見王孫而慕之,因歌于大澤之側。其音袅袅,三日不絕,為山澤所感,形而為人,是為山鬼。——這情之一字,因緣而生,堅比金石,再難泯滅,難道這般情形,也不可信嗎?”
葉修笑笑,并不再說什麽。
兩人一路行來,已到大澤之側,葦草碧色連天,偶有白鷺驚起,展翅而去。仆從收拾出一塊幹淨地方,兩人相對而坐,擺開酒釀,舉杯而飲,談談說說,倒也不覺寂寞。
然而喻文州胸腔裏一顆心,卻是跳得擂鼓般快。
他備下的船正藏在葦蕩之中。而酒中又摻了菖蒲根,比一般醇酒更為醉人——他和葉修交往多年,自然知道男人量淺,約他出來,其實便是打着金蟬脫殼的主意。
但是他也知道葉修在嘉州聲名雖隆,與嘉世公之間,卻始終存在那麽一絲不可言明的隔閡。這隔閡絕難察覺,若不是喻文州着意觀察,恐怕也無法察覺。
——而自己今日若是離去,只怕葉修以後在嘉州,又要更加為難。
喻文州心中兩種念頭此起彼伏,偏偏持壺的手極是穩定,又為葉修斟了一杯。偏也奇怪,往日數杯便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