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文州公子年幼體弱,不堪遠行,更兼路途遙遠,時有強梁……”
嘉世公顯露些不耐之色,拖長聲音:
“既如此,孤便派我鬥神一葉護送文州公子來嘉州——他性子慵懶,不易驅使,唯于征伐戰事,總是不憚辛勞……”其言下之意,便是藍州之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藍相不敢再辯。鬥神一葉便是奠定嘉州三公之首地位的大将,勇力計謀神領之地無人堪比,其餘二公縱然各擁猛将,也無人能撄其鋒。藍州剛自征戰中敗下陣來,怎麽願意再掀戰端,最終只得委曲求全。
這事最終禀于藍雨侯之時,藍雨侯拔劍斬落了一角幾案。
偏偏朝野廷議,均以為小公子身無長技,文似不足以經國,武亦不可操戈,若不于此時為國建功,又複何用?此事喧喧數日,最終還是喻文州親自拜谒州侯,只言願以己身為國前驅,去嘉州做這質子。
藍雨侯默然良久,才道:“孤日日自稱‘孤家寡人’,自然不可再期天倫之樂。”便算應了這事。
出行之前,喻文州才于藍州宮中第一次見到名動天下的鬥神一葉。那一日他身着寬大章服,五彩繡線織就象征諸侯之子的七章,玉珰琳琅以征君子之德,而重重疊疊的布料将少年尚未長成的身段襯得更為纖細。喻文州素來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為何,但其中究竟幾分是真實幾分是他刻意為之卻難以說清。而葉修似又不同——神領四境皆知他于戰場中沖殺常以青銅面具覆于臉上,其上圖騰交織,煞氣森然,乃是古時大巫憑之祈武運之古物。二十州中,僅以“鬥神一葉”四字便可止小兒夜啼。
也就因此,在喻文州第一次見到葉修容貌時,他竟因為對方的年輕而短暫地失去了言語。離開了面具和戰甲的遮掩他看起來只是和盛名完全不符的普通人,甚至讓人懷疑其修長身體中竟然蘊藏着如此武力。盡管玄色章服端正,男人舉手投足之間卻總帶着些許閑散味道,遞過會盟國書之後,便在無人注意之時悄悄對喻文州眨了眨眼。
這樣的人似乎不用讓人太過擔心接下來路程之中的相處。喻文州短暫掠過這樣一抹念頭。而後他上前一步,依禮而言:
“既嘉世侯盛情邀之,吾國自然卻之不恭。”
“公子奈何去宗廟也?”藍相依禮作問。
“國君死社稷,大夫死衆。”*1
“父母在,而可遠游他鄉乎?”
“社稷既重,一身何計?”
如是詢問者三,不過援引經典;偏偏空泛字句落在朝堂上似乎也有響聲。庭上諸人皆寂靜無聲,看喻文州依禮對州侯三禮九拜,算是最終辭別——卻是垂下目光,并不再望一眼端坐正位之上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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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藍州侯仍是憐惜幼子,為他送行的車駕足有百輛。從州城出發的時候,第一輛車已出城門,而末輛車駕尚未動身。喻文州端坐車中,聽見城中響起踏歌之聲: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2
他手指短暫握住膝頭深藍色布料——那顏色是女人們采回藍州山上的菘藍,三洗三染最終浸出太陽沉沒之刻的遠山顏色。然後他挺直了脊背閉上眼睛,想象地圖在車輪下慢慢展開,藍州三十四郡都各自尋到安穩位置,猶如書簡插入恰切韋編所在,湊成一卷不可拆分的文字。
這是他自小生長的所在。而現在他要為了藍州而離開它了。
那一日他們最終在驿站歇息。嘉州的上卿穿過藍州從人,立于車轅之前輕施一禮:“小公子,請。”
喻文州步下馬車的時候仍然背脊筆直,笑容溫文:“葉上卿,請。”
許多年後喻文州想起兩人糾葛許久的孽緣,總不免想起這一天——久居宮中的少年畢竟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體力,以至于在邁步之刻一個腿軟栽進了嘉州上卿的懷中。他心中一緊,等待着随之而來的奚落嘲諷,但是等來的卻不過是一句笑言:
“車馬勞頓,在所難免。小公子請随我來休息。”
喻文州借着他的手重新站直,面上顏色不變,唯道:“多謝上卿。”
葉修微微一笑,并未松開他的手。這點似是而非的善意雖然單薄,卻在寒冷的夜風中猝不及防沁入人心,在未及弱冠少年心中刻下不輕不重一筆。喻文州心裏甚至朦朦胧胧升起一個念頭:這樣的人,為何竟選擇委身行伍?
很久之後他才見到戰陣之前的葉修。男人手中卻邪閃着久飲血腥的森然白光,平日和善慵懶面貌全為猙獰青銅面具所掩,勒馬于陣前之勢如同淵渟岳峙。喻文州立于聯軍陣中,縱然知道己方兵力遠勝嘉州一方,亦不免生起恍惚錯覺:無人可于葉修手中奪下這場勝利。
凜松之戰膠着了七天七夜。藍州微州霸州三處合一的兵力自然遠勝嘉州一處,但事實上這般同盟絕不可能赤誠以待,初戰之後便成了兵臨城下的态勢。三州自然想要打破對方死守不出的僵局,奈何喻文州同王傑希和韓文清會晤之時,總是表面平和而其下暗流洶湧,“捐棄成見”只是一句漂亮言語,事實上一城一地的得失都不僅僅是史官手中竹簡上的幾筆刻劃,更是三人心中不可能療愈之痼疾。所有人都需要打敗嘉州,但自己的兵力也不可能貿然輕易抛擲在徒勞的攻城戰之中。
這樣的會談往往令人精疲力竭,喻文州微笑一日覺得臉部發僵,回到自己營地之中看見開闊地上黃少天正手持長劍認真教習他的徒弟盧瀚文——“手這般擺,腰要挺直”。這般遠離金戈鐵馬和心機算計的景象讓他輕松下來,似乎連本來凝固的笑意也因之可以摻上些許真實之感。
黃少天看見他便囑咐盧瀚文幾句,長劍入鞘走了過來:
“進展如何?”
“繼續死守。”
黃少天嘆一口氣,知道這必然是戰略選擇最終結局,仍不免帶了幾分遺憾:“我本來等着和葉修厮殺。”他這麽說的時候日常面上幾分跳脫随意均被一抹銳氣所取代,眼中銳光躍動不定,如同按捺不住想要出鞘的長劍。
“不是前幾日剛剛打過?”
“不夠啊。我寧可與他死戰到底,不論勝敗。”
喻文州沒有回答什麽。若可能他何嘗不想與男人當面厮殺,将所有執着都化為切實可感的金鐵交鳴。但他既然天生無法習武,二人戰場也就只能是在帷幄之中宮廷之上,以無法敞開來攤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權謀隐私來回對弈。
偏偏這時候黃少天又漫不經心地問。
“文州,你原來在嘉州做質子時候,是不是也見過葉修?”
“見過。”
“那你定然見過他摘去面具模樣。有人說他太過文秀因此才戴面具以遮掩,是真的嗎?”
“并非如此。”喻文州搖頭否定,“只不過是那張臉,看了教人提不起力氣。”
“哈?”
“你見到他就會知道了。”
數月奔波之後最終喻文州随藍州禮官登殿,僅僅宣讀三卷之長禮單便用去大半時辰。嘉世公陰鸷的眼光從座上掃視下來,如同陰雨之日令人不快的潮氣一般。但寄身于旁人屋檐之下這種事情只多不少,喻文州知道一切不過剛剛開始,自從他辭別藍州之日那一刻他的少年時代便已終結。
然而第一天嘉世公并未出什麽難題,不過将他與禮品分別安置,猶如他也不過是随車送來一件貨物。直到三日之後的飲宴下馬威才姍姍來遲:樂工在庭中排布陣勢,為首歌者起身而誦,均是古奧詞句——這一般中原古樂絕非位于南地邊緣的藍州所能輕易聽聞,若非足夠博學多識便只能聞其聲而不知其意。一曲終了,嘉世公輕描淡寫丢出考題:
“文州公子,這一曲奏得可還合拍?”
喻文州挺直腰板、環顧四周,見座中嘉州諸臣皆帶着些許譏笑模樣——也難怪,沒人會相信這個來自南方蠻荒之地的弱冠少年能對此等雅樂說出個三二一來。
“此曲乃贊先祖勉勞,王風淳厚,”喻文州從容答道,“想來可是皇風故地之樂?”
嘉世公的微笑似乎僵在唇角,片刻後才道:“不想文州公子年紀雖輕,卻有儒者之風。”
“慚愧。”
然而嘉世公揮了揮手,庭中樂工再度奏樂。一曲終了,喻文州不等詢問,便道:
“其音流利,其調主羽,乃南國之音,應為百花州之歌。”
如是再三,喻文州對答流利,嘉世公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但是喻文州并沒有任何退縮的意思,甚至連臉上的微笑也絲毫未變。
最後、打斷這奇詭的緊張局面的反而是一陣噼裏啪啦的動靜——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