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冬至夜
◎“我能跟你做個約定嗎”◎
一晃眼到冬至, 傍晚時分,齊思喬給劇組的人送餃子。
說什麽要做最溫暖人心的導演。
彼時,池希恬房間裏開着暖風, 窩在沙發上改劇本。
她的新劇本還是沒什麽頭緒,只能在待拍的本子上繼續精進。
這道叩門聲響得突兀。
白面餃子熱氣騰騰,直接敲門放到每個人手裏。
池希恬挑了一盒蝦仁的,在海城那會, 家裏都是這個餡的, 低頭看着眼裏的盒子, 池希恬問她有沒有醋。
“還真沒準備,樓下便利店應該有。”齊思喬把一次性筷子放在盒上。
她還有很多盒沒送。
池希恬瞥過她身後助理拎的半包餃子, 說是讓齊思喬先忙。
幾分鐘後,池希恬穿上厚重的棉外套去走廊另一邊按電梯。
寂靜走廊, 只有服務生推着清潔車從她身邊擦過。
樓下的便利店燈火通明,二十四小時營業。
一踏進裏面, 機械式的“歡迎光臨”如約而至般的響起。
池希恬進門時,卷進來一陣冷氣,她慢吞吞呵出口熱氣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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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貨架上挑挑揀揀,她對這些品牌不熟,索性随便摸了一瓶。
最小的,也方便帶。
去前臺結賬時,她剛想低頭找手機裏的付款碼,就撞進一道熟悉目光。
透過便利店的窗戶, 宴時單手插兜,就靠在樹邊, 看樣子就是在等人。
或者說, 就是在等她。
宴時怎麽會來京城……
池希恬微微蹙眉, 腳步一頓。
視線交疊,宴時起身,朝她露出個淺淺的笑。
付過錢,她的步伐放慢,拿着玻璃瓶緩緩走到他面前。
兩個人之間,隔着幾個身位的距離。
“來工作?”池希恬先出聲,兩個人像多年未見的好友寒暄。
她确實也挺久沒見過宴時了。
從和季予淮分手後,只有零星幾通電話,他們本就不是關系太好的朋友。
斷掉這層關系後,更沒有什麽見面的必要。
眼前的人搖搖頭,否認道:“不是。”
“我來找你的。”
很明确,也夠直白的一句話。
他們生意人,就是目的性強。
京城夜間的風有些急,呼呼作響,零星的枝葉在狂亂中打架。
身側喧嚣中卻有一陣長久沉默。
她微微低頭,風肆意撩起耳邊的碎發,池希恬伸手往耳後別了別。
猜不到宴時怎麽會突然過來,但總歸會和季予淮有些關系。
宴時細微的嘆息聲入耳,随後道:“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市中心醫院。”
“醫院?”擡了擡下巴,池希恬微微擰起眉頭,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
獵獵冷風中,他的一個“嗯”字快被吞沒的低沉。
宴時的情緒不高。
“我知道,時至今日,你肯定還沒原諒老季,但我想讓你去看看他。”
池希恬把季予淮和醫院這個詞聯系到一起。
心裏有個挺大膽的猜測,卻又沒說。
良久,她有些不确認地反問:“季予淮怎麽了?”
他們兩個人又不是需要天天見的關系,所以就算是一輩子不碰面也沒什麽意外的。
上次,他們也是在醫院分開的。
如果不是很嚴重,宴時怎麽會突然來京城。
“醫生說的那些專業名詞我也不懂,大概就是異物紮進了膝蓋,又經歷二次撞擊,加上處理不當,還挺嚴重的,要做手術。”
思緒飄回那個暴風雪夜。
季予淮只身把她護在懷裏,抱得很緊。
她似乎也聽到了有些嘈雜的聲音,厮磨在耳邊,伴随着季予淮最後一聲疼痛的悶哼。
宴時說,手術風險很大。
問過骨科方面的權威醫生,誰都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就算成功,正常的行走也需要康複治療。
不是沒有一輩子站不起來的可能。
這是個驚天噩耗。
“我問過何易,他說那天季予淮和你在一起。”宴時大概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來京城這幾天,他也去天光寺那邊了解過,碰巧幾場小雪過,工人新剪了枯枝,零星地落在泥地裏。
宴時得到這個消息後,就全然明白了。
這句話一出,池希恬緩緩向後退了半步,下意識的。
街道上車水馬龍的景象朦胧在眼底,她的腦內掀起一陣淩亂,沉重地揮之不去。
她很明白,這就是個不能拒絕的請求。
半晌,池希恬握緊手裏的玻璃瓶,緩緩擡頭,“宴時,我跟你走。”
……
寂靜黑夜,周圍是繁華的大街小巷。
攤邊嘈雜的嚷嚷聲透過車窗玻璃傳入耳中,模糊不清。
池希恬坐在副駕駛位置。
京城的晚高峰能在一個路口處堵半小時,市中心醫院的位置,車流湧動。
直至下車,耳邊還有微弱的喇叭聲。
走進挂號大廳,一股刺鼻的酒精消毒水味迎面襲來,急診科室的擔架擡出去又送回來。
宴時走在前面。
電梯按到頂層的私人病房,半分鐘後,門緩緩打開。
這層格外安靜,前臺兩個小護士攔着他們問房間號。
确認無誤後才放行。
這一層,暫時只住了兩間。
走廊上只有兩個人不規律的腳步聲,停在一間虛掩着門的病房前,才漸漸聽見裏面的細微響動。
季予淮似乎在談什麽合同。
站在前面的人先一步進屋,池希恬沒有挪步子,緩緩擡眸,只能看到一個背影。
他坐在沙發上,受傷的腿側在一邊,還沒打石膏。
宴時說,得過幾天才能做手術。
“大少爺,你是打算給自己賺錢治病啊?”宴時抽掉他手裏的合同書,順便接過電話。
合作可以談,但不用他這個受傷的人親自來,他們公司又不是就老板一個活人。
下一秒,宴時看向門外遲遲沒進來的池希恬,後者朝他擺擺手,示意宴時先別說話。
季予淮靠在軟沙發上,緩緩閉眼。
脖頸處都是薄薄一層細汗,伸手他摸到圓桌上的煙盒。
打火機的光點亮昏暗房間一角。
這些天他意識到,抽煙真的能緩解不少疼痛。
忽地,感受到身後有束目光停留了很久,偏頭,餘光觸及到一個熟悉身影。
他指尖的光亮瞬間熄了。
探尋的目光落到宴時身上,他微微擰起眉頭。
當事人預感情況不妙,轉身就溜,“你們聊,我還有工作。”
晃了晃剛才接過來的手機,宴時走之前很貼心地幫他們關了房門。
突兀的一聲過後,掀起陣漫長的安靜。
一步,兩步……
“是宴時叫你來的吧。”
還沒走過門口的洗手間,沉沉男聲緊接着響起,“你回去吧。”
“好,走了。”頓住腳步,她幹脆利落地答應,轉身去擰門把手。
緊接着,背後傳來陣重重的倒地聲。
池希恬回眸,季予淮的手似乎是沒抓穩病床的外圍欄杆,膝蓋處有明顯的滲血。
小臂因為使力,青筋明顯。
他下意識伸手擋住受傷的地方,啞音低低,“別看……”
池希恬膽子很小,以前在茯苓苑每每看完恐怖片,都會不由自主往他那邊湊近。
總要抱着點什麽睡。
她的視線在季予淮身上停了幾秒,還是重新走回去。
“先起來吧。”池希恬抓着他一只胳膊,艱難把人扶起來。
幾分鐘後,季予淮坐在床邊,視線移向對面靠在牆邊的人。
池希恬扶了一下肩上的包帶,低頭盯着地面的燈暈。
一圈圈,倒影在瞳底。
她現在心裏亂成一團,在跟着宴時來的路上,她想過無數種場景,單單沒有像現在這樣,安靜又讓人屏息。
“季予淮。”這一聲後,她又頓了頓,沒繼續往下說。
他們本該在半年前就沒有交集。
但就像宴時說的,手術都有失敗的幾率,如果是因為她,季予淮瘸了,或者留下什麽後遺症……
池希恬沒敢往下想。
有個人為自己斷了條腿,是怎麽都抹不掉的記憶。
“什麽時候手術?”緩緩擡頭,她只問了這麽一句。
“下周一。”
池希恬記住了。
他的手還捂在膝蓋上,邊緣處都有絲絲血跡,大概是剛才那一下又傷到了。
池希恬轉身想出門:“我去叫護士。”
剛剛走出一步,就被叫住,身後的男聲喑啞,也沒什麽力氣,“池希恬。”
她身體一僵,又回頭。
“我能跟你做個約定嗎?”
他緩緩擡眸,捕捉到面前人的視線,交疊幾秒,這次,她沒躲。
靜靜地,像在等他的下文。
“如果,我是說如果,手術成功了,我能重新站起來,你能不能也考慮一下,給我個重新追求你的機會。”
季予淮說,他想要個平等的機會。
病房裏,她回望季予淮,問他:“失敗了呢?”
這是有兩個極端的,他的答案也截然相反。
“那以後,我就不打擾你了。”
怎麽會有人用自己來賭……
他說,那就讓別人照顧你吧。
長長久久的對視,池希恬艱難開口,落下一個“好”字。
沒有在這邊多待,臨走時,池希恬問了宴時,後者說成功的概率剛剛過半。
就看天意。
“老季怕你自己回去不安全。”宴時說着這話,卻停在大廳門口沒走。
池希恬以為是讓他送自己回去。
沒成想,一擡頭就對上了張熟悉的臉。
黑色沖鋒衣,程厲緊抿着唇,靠在一輛小跑旁邊。
盡管怕影響公共秩序,程厲戴了一臉裝備,她還是認出來了。
“他把程厲叫來的?”微微皺眉,池希恬想在宴時身上找個答案。
“嗯。”
宴時告訴她,其實季予淮沒報什麽希望。
和她那個約定,也就是想留個念想。
讓自己堅持着把手術做完,總有個盼頭。
池希恬的步子很沉,披着月色,她慢慢移到程厲身邊。
一回頭,擡起下巴望着最頂層的位置,窗戶都暈成了一個點。
看不清明滅。
良久,她重新回身,面前的程厲始終在看她,視線不移。
幫池希恬拉開副駕駛車門,他一言不發。
緊緊抿着的嘴唇直到她系好安全帶才有了松動跡象,“帶你去個地方。”
沒等池希恬回答,他就把油門踩死。
車子疾馳而出,在京城的街道穿梭。
臨近晚上十點鐘,已經過了高峰期,路上沒太多車輛,只有在幾個紅燈處才停下。
他帶池希恬來到這個城市的最高處。
月光大廈,俯瞰一切景色的地方,再高的樓也只有零星一點。
把這座城市的紙醉金迷收進眼底。
程厲卸下臉上的裝備,手臂搭在欄杆,扭頭回望池希恬。
“來錄綜藝那會就想到這邊看看。”程厲原本想着早點帶她來。
奈何節目錄完了,她趕上開機儀式才到京城。
一拖再拖,幹脆就延到今天。
池希恬整理了一下淩亂的發絲,緩緩靠到他旁邊的空地。
而後,又別開視線,只輕輕略過一眼景色。
她有點恐高。
一左一右,程厲轉過身,背靠着欄杆,任由風在臉上蹭過。
“收到季予淮電話的那一秒,我挺驚訝的。”程厲沒有存過這個號碼。
所以,在聽到那邊人聲音的後一秒,他先是微微怔了下。
晚風吹着他的外套,慢慢往後帶了帶。
程厲說:“你們,和好了嗎?”
幾秒後,他看到池希恬搖搖頭。
“那你,還想和他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被直白地丢出來,在兩個人之間停留了很久。
然而這次,程厲卻沒等她回答,聳聳肩道:“算了,不重要。”
他想知道,也怕知道。
程厲突然覺得這座城市真的傷情,再繁華的地界,也總有磨滅不掉的記憶。
他對池希恬的那份喜歡,哪怕有太多不舍,也只能到此為止。
高塔之上,程厲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很輕卻非常認真地叫她:“池希恬。”
他的聲音一響,池希恬反射性擡眸,目光又觸碰到底下的風景。
不由自主地偏頭。
“你喜歡自己寫的本子嗎?”
“當然。”她不假思索,覺得程厲似乎提了個很明朗的問題。
池希恬自己寫出來的故事,怎麽可能不喜歡。
“那筆下的人物呢,你應該也一樣喜歡他們,對嗎?”
池希恬又點點頭。
忽地,程厲就笑了,特別釋然。
他說,那就夠了。
程厲演了她筆下的兩個角色。
至少,算為他們活過一回,就當是,池希恬也短暫的喜歡過他吧。
……
冬至一過,氣溫驟降。
片場的演員披着厚重的羽絨服,在開拍前一秒才褪下來。
《初戀》的片子拍了近兩個月,齊思喬初步計劃是在元旦後結束,算算日子,月初就能吃上殺青的散夥飯。
開拍後,池希恬坐在攝影機旁側的盲區,耳邊是齊思喬喊的一聲聲“卡”。
這場戲是洛晨晨的。
穿着挺薄的襯衫,她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和劇組不少優秀演員接觸這麽久,她的效率也越來越高。
至少,不會再拖延進度。
但齊思喬還是說,以後不想和她合作。
冬日暖陽下,她的指尖停在手機屏幕上,微信界面是宴時的聊天框。
幹淨地沒有一條消息。
其實,她挺想問問季予淮的情況,但又不知道怎麽說。
她只說手術那天會去。
昨晚在醫院,池希恬看了一眼季予淮膝蓋處的傷,比她想象中還嚴重。
過完兩場戲,齊思喬讓人休息十分鐘,隔着挺遠的距離,她就看見池希恬一直在這邊盯着手機發呆。
從桌子上拿了瓶新的礦泉水遞過去,直接遮住了她的視野。
沉沉思緒就這麽被打斷了。
伸手接過,池希恬淡淡說了聲“謝謝”。
齊思喬順勢坐在她旁邊,邊打量她邊問:“是發生什麽事了?”
“看你心不在焉挺久了。”
從開拍到現在,池希恬周圍的氣壓都挺沉寂。
池希恬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轉向齊思喬,“你知道的,去天光寺那天,季予淮去找我了。”
正在聽的當事人點點頭:“知道啊,他還是來問的我。”
以為是池希恬忘了,想着那天晚上,他們不是才通過電話……
“季予淮受傷了。”
這是個很突兀的消息。
但齊思喬以為只是輕微的擦破皮,又或是扭傷。
直到池希恬重新開口,“挺嚴重的,手術的成功率也并不高。”
“手術?”齊思喬懷疑自己聽錯,跟着重複一遍确認。
“嗯。”
這麽一個字,卻挺沉重。
“那你,怎麽想的?”齊思喬雖然沒參與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但至少了解池希恬的性格。
如果受傷這事和她沒有半毛錢關系,池希恬也不會這麽糾結。
當事人搖搖頭。
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會心神不寧。
“如果真的有點放不下,愧疚也好,什麽別的也好,你就去醫院看看。”
齊思喬認為,人生就不多不少的幾十年,總得做點自己本能意願使然的事情。
“總比在這對着手機好。”
她的心緒一團糟,微微垂下頭,聲音慢慢響起,“其實我還沒忘記之前的事,也一直沒想過和季予淮能有什麽牽扯。”
可是偏偏,他就是又一次落在自己的世界裏。
沒有預兆,所以太糾結。
“我明白。”齊思喬後來得知了池希恬的事後,真的很心疼她。
那是整整十一年。
她在自己的整個青春裏,做了別人的影子。
這本身就是件讓人難以釋懷的事。
如果換做是齊思喬,她也不會輕易走出來。
“昨天晚上,我甚至在想,如果換成我去醫院躺着就好了。”
一了百了。
她受過情傷,但橫在自己眼前的是生命健康……
兩者之間,怎麽比較。
臨了,齊思喬聳聳肩,緩緩開口:“所以,你是不希望別人救你……”
“還是不希望救你的這個人是季予淮?”
這是個一陣見血的問題。
她沒有回答。
池希恬最不希望欠的那個人,就是季予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