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甜栗子
◎“那你也會假裝愛我一下嗎”◎
十二月初, 本子上的校園部分已經拍完了。
齊思喬轉了個別的場地,說是要把校外部分的鏡頭補一遍。
大概在元旦前結束不了。
池希恬幾天沒去看過了,偏偏露頭那天趕上了程厲拍吻戲。
這場面, 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觀看。
那天,她拎了一大袋熱咖啡,是來慰問劇組人員的。
在京城街道的老巷口,沉重又掉漆的布景, 旁邊堆了些紙箱。
去的時候已經開拍了, 中間喊了兩次停, 造型師行上去,程厲也沒發現她。
他一身黑色的棒球服, 松松垮垮落在身上,從她這邊的拍攝角度看, 只有一張無可挑剔的側臉。
居高臨下,他在幾個不同機位中摟着對面的女人, 吻得難舍難分。
他戲好,演得真挺像熱戀中的小情侶。
遠處,池希恬抱着雙臂,靠在旁邊的架子上,視線移到影像面前,幾秒後,聽到齊思喬喊了聲“卡”。
所有人員都跟着松了口氣。
結束一段,程厲直接松開放在對面人腰上的手。
“休息一會, 池老師給大家買了咖啡。”齊思喬把手裏的劇本放到桌上,順勢給自己也拿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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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聲, 程厲身體一僵。
他的指尖還擦着不小心蹭在下巴上的口紅印, 慢慢擡頭, 目光移到池希恬的方向。
很有深意的一眼,久久沒離開。
雙手拎着包放在自己腿前,她穿了件駝色的厚風衣。
程厲幾步走過來,在後一秒拿了她眼前的藍山。
其實他不喜歡甜膩的東西,但記得,池希恬偏愛這些。
這是桌面上,最後一杯藍山。
他想嘗嘗。
掌心升起幾分熱騰騰的暖意,他舉杯,示意眼前的池希恬,緩緩開口道:“聊聊?”
他們已經有整整一個月沒說話了,每每在片場看到,程厲想上前打招呼,又害怕她覺得尴尬。
表白這種事,成功皆大歡喜,失敗了,就是兩個人的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後來,池希恬沒怎麽出現過了。
直至今天,好巧不巧的又是這場戲。
想到之前兩個人的對話。程厲的眼眸漸漸深下幾分。
對面的女演員連續叫停了兩次,第三條才過。
也不知道她在旁邊站了多久。
聞聲,兩個人之間有瞬間的僵持,池希恬緩緩擡眼,似是思索過幾秒後才開口:“好。”
片場拍攝區外有處空地,七零八落地摞着幾個生鏽舊貨架。
程厲伸手晃了晃上面的架子,确保牢固後,讓了個位置給她。
夕陽初現,紅色的微光落入池希恬瞳底,暈成霓虹色的倒影。
程厲先一步開口,尋了個輕松話題,撕開兩個人沉寂已久的尴尬,“說好了跟組,池老師不專業啊。”
“怕影響你發揮。”池希恬笑笑,微微垂下頭。
“确實。”
這兩個字,說得幹脆利落。
她心下一頓,幾秒後,池希恬偏頭,望向旁邊的人。
還是這個無可挑剔的側顏。
“如果剛才知道你在,那兩次喊停的人就不會是她了。”程厲仰起下巴,喝了口手裏的咖啡。
她确實能成為程厲不專業的理由。
不知道為什麽,藍山泛着點微苦。
他們之間,掀起陣沉默。
“池希恬。”突兀卻又難得放低的一聲,和平時的程厲截然不同。
她在身側,手扶在架子邊緣,慢慢握緊又松開,等着程厲的後話。
“前幾天,我讓助理回去數了自己玻璃櫃的獎杯,也許明年,我能拿個全。”
程厲這個年紀,在演藝界拿到了大滿貫。
優秀演員,他是行業裏可遇不可求的一員。
“我從五歲開始拍戲,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或多或少演過不同心境的角色。”
他為很多本子上的人物活了一回。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只是覺得挺有意思,感覺你勁勁的,所以什麽事都想着跟你對着鬧挺一會。”
《潮汐》那個本子的檢察官,是個偉大又矛盾的個體。
偶爾,程厲的情緒也會難以調節。
但和她說兩句話,就會好很多。
程厲想,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讓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直到喜歡。
她是暖陽強光,沒人能拒絕的那種。
話題引到這裏,池希恬還是沒有作聲。
“這個圈子裏的大多數人都挺現實,包括我,但你不一樣。”程厲突然想抽煙,奈何戒了挺久,手邊連打火機都沒有。
他一直從小紅到大,聽到的全部都是誇贊和讨好。
所有人都帶着目的接近。
沒見過什麽真心和熱烈,池希恬是唯一的。
她很真實,也非常美好。
良久,他頓了頓,聽見池希恬緩緩啓唇,聲音落在兩個人之間,“那你,還想拍戲嗎?”
一個問題,确認無數的答案。
像是又回到看臺邊那天。
周圍人的喧鬧聲似乎也減弱,他們兩個人之間,那麽近,卻又很遠。
晚風撩起她的發梢,長久地停頓後,程厲“嗯”了一聲,“我想。”
池希恬展顏笑笑:“那就好好拍戲。”
自始至終,他們兩個人,也就只能到這。
盯着自己的鞋尖,她腦內的思緒翻湧,有關程厲的不多,但很清晰。
池希恬沒說過的,其實拍《潮汐》這部電影的那段時光,挺難忘的。
是程厲把她從普羅寺的高山上背下來。
那天的雨很大,伴随着兇狠的電閃雷鳴,他不顧一切地出現在她眼前。
在面對所有人點到為止的善意後,程厲真的見過自己原本的熱烈和生機。
程厲是救過她的人。
目光彙聚,她卻沒說一個字。
沒回神,直接被拉進懷裏,烏木沉香的味道在鼻尖蔓延。
這個味道,是屬于他的。
程厲微微俯身,只捎帶一點力氣就能把人圈得緊。
程厲在攝影機前麻木地抱過很多人,他的心跳第一次這麽快。
也并不想松手。
對她來說,這個懷抱是個突兀的意外。
池希恬在後一秒驚得瞪大雙眼,雙手都被鎖在一片溫暖的胸膛。
“你……”
還沒出聲,他又使了點力氣,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池希恬。”
“至少,我們還是朋友吧……”
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是不是還可以留點念想給他,至少,程厲不想和她做陌生人。
他無比貪戀這個擁抱,遲遲沒松手。
程厲的聲音在池希恬耳畔來回響徹,最後才得到個“嗯”的回應。
力道漸漸松了,程厲重新孑然一身。
他說,池希恬,你特別好。
好得讓人不想放手。
暮色盡頭,片場外的街道路邊,一雙眼睛沒離開過舊架子前的兩個人。
靠在後排車身,季予淮點了根煙。
擡眸,池希恬落入程厲的懷抱。
火光染到骨節處,灼紅一道傷口,他卻沒什麽痛感。
季予淮今天剛剛出院。
經歷了幾夜高燒,他的嘴唇泛着絲絲白。
病房消毒水和薄荷香交織混合,他的後背全靠車門撐着。
大病初愈掀起身上陣陣薄汗。
半晌,他掐滅了指尖的細微火光。
大概是太過熾熱的目光被感知,池希恬的視線精确無誤地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空氣中,幾秒的四目相對。
平靜無波,還是池希恬先別開了臉。
天色完全由明轉暗,齊思喬那邊還要拍最後一場戲。
池希恬還是等在片場外,沒靠近,也不離開。
半分鐘後,身側的水泥地板上出現一個人影,試探般的走過來。
淡淡薄荷香掠過,池希恬沒有擡頭。
只有一縷細碎的夕陽光還沒被遮住,陰沉沉的天色好像要壓下來。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挺久。
再開口時,季予淮的聲音裏混着沙啞,像是抓着最後一縷光源,問道:“你和他在一起了嗎?”
這個問題,池希恬沒回答。
那個擁抱似乎被看到了,但她不想解釋。
“池希恬,那我先追着,如果到了你分手那天,能不能先看看我。”
池希恬想要離開的腳步一頓。
十一年裏,她想不到季予淮會說這樣的話。
晚間的風,還是有些涼。
池希恬別了別額前的碎發,淡漠地笑了一聲,“季予淮,你是要給我當備胎嗎?”
幾經沉默,他往前半步。
半晌,季予淮認真開口:“可以嗎?”
都說那是釣魚者的逢場作戲。
她的一句“不可以”還沒說出口,季予淮的話又壓過來,帶了濃濃低落。
“那你也會假裝愛我一下嗎……”
這三個字,還是沒有出聲的時機。
她的手握住單肩包帶,季予淮的最後一句喃喃低語,沒有任何勝算般的低迷。
“假的,也沒關系。”
……
收工已經是晚上八點鐘的事。
齊思喬端着沒喝完的涼咖啡,站到池希恬旁邊。
“我剛才好像看到季總了。”齊思喬是拍戲時不經意的一眼,還以為是自己瞧錯了。
傍晚這場戲,程厲的狀态特別差,後來她瞥到季予淮,才慢慢有了答案。
池希恬把包背到肩上,淡淡回了句:“他走了。”
“你又把人趕走了啊。”齊思喬抿了口冷咖啡,皺皺眉,還是決定扔掉。
片場內,就剩幾個工作人員在收拾整理。
池希恬蹙眉,目光移到齊思喬身上,後者正在垃圾桶旁邊扔咖啡,一扭頭,就對上池希恬的眼睛。
“我……說錯了?”
季予淮離開的原因,她也實在想不到第二個。
“是他自己走的。”
“哦。”
齊思喬點點頭,那肯定是池希恬不搭理他,灰溜溜地離開了。
拿好酒店房卡,她和池希恬一起來到路燈下。
京城夜景,世間獨一份的。
兩側是長長的林蔭道,燈光搖曳,各處都是商鋪的喧嚣。
都市生活,絲毫沒有休眠跡象。
齊思喬在街邊買了兩捧糖炒栗子,遞給她時還冒着熱氣。
之前在大學那會,她和季予淮在林大門口也買過無數次。
走着回宿舍的一路,他捏一個,池希恬就吃一個。
季予淮不愛吃甜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路過攤邊時,他總是會買。
買了又不吃。
時至今日,池希恬的手心再次捧起份溫熱,幾顆栗子捏得手疼。
原來季予淮輕松的一下,對她來說并不簡單。
齊思喬又折回去要了兩個開口器。
“季總在京城這邊待了挺久吧。”齊思喬卷了下栗子袋,握在手心裏。
“前些天元總的事,我得跟你道個歉。”
一直想找機會和池希恬當面說,奈何她都沒怎麽來片場這邊。
哪怕不是她主觀希望的,但那局是她組的,池希恬是在當晚差點出了意外。
“當初盛世那邊的投資不是他跟的,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個項目就變成他負責了。”
然而,字都簽了,也沒有回旋餘地。
起先,齊思喬也并不知道元川是這種人。
但違約是要賠錢的,總不能電影還沒拍成,先搭進去一筆。
兩個人并肩,一直往前走了很遠。
酒店大樓的燈光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慢慢堆積成一個黑影。
“聽說季總因為這事,斷了盛世那邊挺重要的一條生産鏈,元川估計,懸了。”齊思喬聳聳肩,随即,看向旁邊的人。
池希恬沒什麽反應,情緒淡淡的。
前幾天,何易的話裏話外,也是這個意思。
只不過,沒有齊思喬這麽直白。
季予淮有什麽手段,擱在以前,她其實并不清楚,但後來和駱寒談過合作,池希恬也慢慢了解了。
他一直不算個太良善的人。
“盛世畢竟也不是小企業,總歸是結下梁子了,季總這人變了挺多。”齊思喬第一次聽到季予淮這個名字時,是在蘇潮汐的話音裏。
那時候,她還在英國辦離婚手續。
蘇潮汐說,他是個絕對理性的人。
但今日一看,齊思喬覺得理性這個詞不應該放在他身上。
很偏頗。
最起碼,在面對池希恬這個名字時,他沒有什麽理性。
“說實話,我挺希望你們倆有個結果的。”齊思喬笑着,繼而道:“可能是拍了《初戀》之後,就總想着殺青,讓喬秧的愛情能有個結局。”
齊思喬告訴她,自己是想讓她有個結果。
無關季予淮。
至少對待自己的十一年,沒有遺憾。
半小時後,池希恬推開陽臺門,身上披着件厚外套,雙手往欄杆上一搭。
夜晚的風吹在身上,涼絲絲的,讓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手機上是幾條未讀的微信消息,唐橙橙發來的。
【唐橙橙】:去天光寺了嗎?
【唐橙橙】:我聽說那邊的冬梅已經開了,這幾天正是好時候。
她已經在朋友圈裏看了個大概了。
【池希恬】:再等兩天,現在去只能看人了。
每年冬梅一開,天光寺都會引來不少游客,正是熱度高的時候。
她不想去數人頭。
【唐橙橙】:也是。
【唐橙橙】:不過那邊求姻緣真的靈,你要不要試試?
池希恬的指尖在屏幕上頓了一秒,打字回複。
【池希恬】:不要。
【唐橙橙】:說不定明年就給你一個又高又帥溫柔體貼的男朋友。
【池希恬】:我只想明年突破瓶頸期。
她已經很久沒寫出東西了。
所有的文字被重新推翻組合,來來回回很多遍,沒有一版滿意的。
【唐橙橙】:還是想不出來?
她讓池希恬去好好拜拜,說不定一趟下來,腦子都靈光了。
池希恬笑而不語,回了個“行”字。
披着外套,她還是站在陽臺上,晚風拂面,她的發梢被輕輕撩起。
想着剛才在樓下齊思喬的話,慢慢撕開了一個回憶的口子。
結果什麽的,她的眼神裏沒什麽波瀾起伏的情緒。
只是猛然想起,第二次在舊居民樓的那條巷口見到季予淮時,他在和人打架。
那時候,她已經追了季予淮很久,表白過無數次。
自然,也經歷了同樣的失敗。
那次,打他的人不是之前堵池希恬的幾個,看衣服,似乎是附近職高的人。
挑染着不同顏色的頭發,校服不着邊際地搭在身上,幾個人圍他。
嘴裏含混不清地說着髒話。
沒人數優勢,可季予淮還是能占上風。
她瑟縮在一邊的角落,清澈的眼睛掃過周圍的狼藉,立即收回。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季予淮打架。
十幾分鐘,他只有臉上蹭破了點皮。
那是他在高中期間,最後一次打架。
單肩背包離開,季予淮在荒無人煙的水泥地裏把池希恬拎出來。
他力氣挺大,池希恬晃着雙手,一個不留神就被提到牆邊。
少年漆黑的眼眸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正值黃昏,兩個人的校服在夕陽下暈的昏黃。
季予淮說,“害怕以後就躲遠點。”
沒什麽溫度的一句,他撂下就想走,然而,在下一秒,他的校服衣角被扯住。
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包裝,卡通的創可貼。
和季予淮清冷的氣質格格不入。
“臉上。”池希恬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他這邊有傷。
“你讓我把這個貼在臉上?”季予淮微微皺眉,抱着雙臂,他居高臨下,垂着頭看向面前的人。
“嗯!”
她點點頭,又繼續伸了伸手。
兩個人之間,短暫僵持一秒。
池希恬的手在縮回的瞬間被攔住,那張印着卡通人物的創可貼被收下。
他胡亂一撕,順着疼的地方粘上。
有些歪,但剛好遮住了傷口,黑着張臉,粉色的創可貼有些扡格難通。
池希恬展顏,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
其實,她沒想過季予淮會接受。
走了幾步,季予淮忽地回頭,嘆了口氣,只是看她。
“你要跟多久。”
那時候,池希恬的答案是跟到他喜歡自己為止。
後來他确實喜歡了,池希恬也不跟了。
整整十一年。
一語成谶。
她的整個青春,真的都和季予淮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