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入冬4
第八十三章入冬4
我見過。光頭女孩偷偷攥了攥拳頭。
這是很私密的事, 誰都不會扒開傷口給不認識的人看。
彭靜靜對東北老婆婆說了自己的想法,問能不能看一眼。
她覺得很冒犯,這很不好, 可除了這樣她根本沒辦法見到, 就算她在網上搜了很多很多的圖片,也沒有親眼看見來的真實。
可就是她覺得那麽不好的事在老人看來卻不是什麽大事, 只見老婆婆點了點頭,讓她幫忙拉起簾子。
厚厚的淡色簾子像一個保護層,護住了裏面的兩個女人, 一老一小,一個尚是完整, 一個已經殘缺。
那個下午,這個女孩看見了老人拉起衣擺的那只蒼老的手, 看見她磨毛的內衣,看見她胸下、靠近肋骨的位置有一道長疤,在原本該高高隆起的地方一片空白,甚至因為蒼老而微微下陷。
沒有了□□。
這很奇怪,女孩生而俱來的兩個小點、造物神賜予女人天生的哺乳權利、那麽對稱的兩個東西, 消失了一個。
那具軀體實在是……
不好看。
她甚至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看第二眼,飛快地挪開目光, 心驚肉跳地, 鼻腔不由自主發酸地, 想哭,害怕。
會将那個微微凹陷帶着長疤的前胸代入自己,然後痛苦到無法呼吸。
可慢慢地,視線對焦了, 她看見老婆婆依然那樣淡淡笑着,她放下了衣擺,輕輕撫平,拉住了這個年輕女孩的手。
這是一雙從未幹過粗活,細長柔軟的手。
“是不是有點難看?”老婆婆問她。
彭靜靜在那一刻說不出假話。
婆婆的眼裏漸漸也濕潤了,她啞着聲:“但我還活着啊……”
彭靜靜在這個老人嘴裏聽過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要活着,要和老伴在一起走二十年,不能自己先走。
所以她咬牙挺到了現在。
他們家沒地了,一輩子靠土刨食的農民失去了自己最重要最賴以生存的東西,但他們覺得值得,非常值得,他們過的每一天都很開心。
那麽我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彭靜靜這樣問自己。
她想了兩天。
錢嗎?不,她生來就不缺。
愛情嗎?不,她一直不太相信這玩意。
還有呢?
還有就是姐姐探頭:“彭瘦瘦你要不要喝奶茶?”
是老爹把一個車鑰匙假裝随意扔在她枕頭旁:“哦,聽說好像是限量款,喏,拿去玩。”
是媽媽買了一個縫紉機,搗鼓一晚上,為她縫了一頂碎花小帽、拆了自己古董包上的金屬logo鑲在正面,笑說那是高定版驢家新款。其實他們家彭夫人十分不手巧,不會做飯不會操持家務唯有點鈔票最快。
但她很喜歡那頂帽子。
“我是個商人。”彭靜靜拉開抽屜,順手塞給她的主治大夫一顆橘子糖,所以突然得了糖的喻主任哭笑不得,但還是好好收起。
聽她豪氣雲天:“我是個很成功的商人。”
也不知道在執着個什麽。
喻大夫配合地點點頭。
“所以我講究回報率。”彭總一擡下巴,“我吃了那麽多苦遭了那麽大罪,不希望還有複發的可能。我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也沒有勇氣再經歷一次。”
這番話說得喻蘭洲有些動容。
他能猜到,這個小丫頭是怎麽一點點在病房裏從爬學走,察言觀色,日日積攢摸索,最終選擇了這條路。
“可是……”他依然要嚴謹地提醒。
“我知道。”彭靜靜打算他要說的話,“我要做的是從一開始就盡我最大的可能杜絕複發的可能,試都不試不是我彭靜靜的風格,至于以後……是什麽結果我都認。”
“你姐姐知道麽?”喻蘭洲作為主治大夫能理解這種選擇,只是擔心彭鬧鬧。
剛才還昂首的彭靜靜頓時洩了氣:“我還沒跟她說。”
“你先跟她談一下,我等結果。”喻蘭洲這話說的很明白,你的身體雖然是你的,但你姐姐不可能讓你胡鬧,我,肯定是聽你姐的。
幾乎沒有哪個女人會主動要求切除她完好的□□。
“手術……”就在喻蘭洲準備出去的時候,彭靜靜喊住他,“手術麻煩別人來做,誰都可以。”
生怕他誤會,飛快地嘟哝一句:“你以後有可能是我姐夫,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喻蘭洲怔忪幾秒,驀地笑了起來。
彭靜靜極少看他笑,突然有點明白從前家姐為什麽迷這人迷成那樣。
蓋着被子的小腿突然被這個男人輕輕拍了拍,他有些無奈地站在床尾看着她,解釋着自己的身份:“我是個大夫……”
喻蘭洲想告訴她,我是個很合格的大夫。
可最終,唇角還挂着笑,搖搖頭,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前叮囑:“跟你姐好好說。”
這話彭靜靜聽進去了。
“喂。”她說,“謝謝。”
“客氣。”
、、、
從單人間出來喻蘭洲就開始和邱主任彙報這個情況,并且時刻觀察彭鬧鬧那邊的動靜。
就科裏來說,不敢随便答應,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萬一出了問題誰都擔不起。邱主任在散會後特地過來一趟,和喻蘭洲低聲交談,問他:“你覺得呢?”
技術方面不用多說,喻大夫瞧瞧外頭還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只一句:“簽好手術知情書。”
這其實是一句廢話。
你哪怕做個闌尾小手術都有好幾頁紙的手術知情書要簽啊!
喻蘭洲其實在等彭鬧鬧的決定。
如果真做,彭氏不會秋後算賬,這個他能保證。
但邱主任沒這個底氣,開始翻手機找院長,要求讓醫院法務部重新搞一份手術通知書,特事特辦,要把這臺手術的各種風險和免責都寫進去。
劉院長很是支持,直接把老邱喊到了院長辦公室。
然後這天下班後,在齊劉海小姑娘美滋滋想着要怎麽寵妹妹買什麽給她吃的時候,一身白剛下手術的喻大夫點點于小寶:“飯多叫一份。”
寶大夫默契十足,啊一聲:“您又要值夜啊?為啥啊?”
現在國泰民安單人間溫馨融洽,喻老師您還操心啥?我鬧……哦不,你鬧都不在這兒陪夜了。
喻蘭洲卯了眼小家夥,心想你明天就知道為啥了。
彭家一家四口在這一晚和和睦睦吃了晚飯,到九點彭總催彭董事長帶着他夫人趕緊回家,九點半,在彭家大妮打了個小哈欠說我也回家碎覺覺的時候,彭家老幺輕輕拉住了姐姐的手。
“你想吃什麽麽?”這是彭鬧鬧的第一反應。
她寵孩子從來就這一招,專會買各種好吃的。
這幾個月,彭靜靜能胖十斤她功不可沒。
只聽一貫不會撒嬌的老幺軟兮兮叫了聲:“姐……”
彭家老大眉心一跳。
單人間的門關了一個小時,這期間有人站在大辦公室裏毫不掩飾地、直勾勾地鎖着那扇門,一個小時後,當他心裏的那個小姑娘如一團火沖出來的第一秒,他拔腿追了上去。
替她摁了電梯。
從他回來就沒找着機會說上話,這丫頭也躲着她,這會兒倒是不躲了,仰着頭不高興地質問他:“你早就知道了?”
喻蘭洲點了點頭。
他是第一個知道的。
然後,就見這丫頭執拗地瞪着他,卻什麽都沒說,慢慢垂下了腦袋。
他陪着她一起進了電梯。
一起下樓。
一起站在小花園裏。
“吃冰淇淋麽?”小喻爺要哄人張口也就是買吃的。
想給她買好,幫她拎到家門口,讓她洗好澡在過熱的暖氣房裏來一口,沁心涼。
她從前喜歡這樣。
可小姑娘搖搖頭。
腳尖磨着地上的碎砂石,半晌,悶悶地說:“就這樣吧。”
高高的男人彎下腰想看看她的眼睛,可她躲着,還伸出爪子推他一下,不讓瞧。
“鬧鬧。”他不放心,握住了她的上臂,将人固定住,“你想聽聽我的意見麽?”
彭鬧鬧想了想,啞着聲問他:“有沒有危險?”
有沒有危險,成功率是多少,這些問題對于大夫來說是最沒有準确答案的問題。他們沒有辦法保證,因為一句話下來如果後邊翻轉了那就意味着要吃官司。
所以這幾年大夫的話越來越少,說話的時候看見家屬或者病人劃開手機就趕緊讓收起來。
生怕被拍了視頻錄了音。
但喻蘭洲卻沒有避諱鬧鬧的問題,他知道,她問出來也很難,他的處境她比誰都知道。
這個人,用畢生所學做擔保,告訴她:“沒有。”
很利落的兩個字。
肉眼可見小姑娘的肩膀松懈下來。
因為這兩個字,她心裏無邊的擔心頓時少了一多半。
她給了句準話:“那就随她吧。”
說着眼就紅了,小聲喃喃:“妹妹說她不結婚,也不會有孩子,以後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死死忍着要哭的感覺,妹妹都沒哭呢。
不得不說,彭靜靜是喻蘭洲見過最剛的女孩。
她确實,把所有方面都想透徹了。
“如果你不願意……”喻蘭洲還是那樣彎着腰鎖着小姑娘的雙眼,試圖找尋一個更好的辦法,一個能讓彭鬧鬧接受的辦法,他覺得這丫頭有點過猶不及……
然後,在樓下昏暗的路燈下,小姑娘翹着嘴巴擡頭瞪了這人一眼。
“……”喻蘭洲失笑,“我是說過要尊重她的決定,可這不是一件小事。”
“那當時她鬧着不肯治療也不是小事。”
得,小姑娘算賬了。
可他心裏喜歡,喜歡她這樣與他說話的模樣,什麽都放開,都不要緊,他只問:“你真的想好了麽?”
現在整個彭家是這丫頭在拿主意。
就見彭小姑娘揪着手:“我不想因為我,讓她後悔。”
喻蘭洲的手輕輕落在她的腦袋上,揉了兩下。
那個弧度完美貼合他的掌心,一絲縫隙也沒有,那細軟的發絲眷戀地纏着他的手指,叫他離開的時候很不舍的。
難得乖乖讓他摸腦袋的女孩忽然動了動。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嗎?”彭鬧鬧啞着聲,仰着腦袋,直直看着這個男人。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在給他一次機會。
“給你買了個小豬的杯子。”喻蘭洲想了想,“明天拿給你。”
這丫頭轉身就走。
“鬧鬧。”他馬上拉住,知道她問的是什麽,“有,我有很多。”
夜裏的風很涼,沒一會兒女孩的臉就被刮紅了,男人伸手撫過她的臉頰,然後禮貌地拿開,告訴她:“但我不想在這時候搶你的時間,我可以等,沒關系,等彭靜靜手術完,我們找個時間,談談好麽?”
喻蘭洲感覺到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突然柔軟了下來,仿佛是卸下了一半的刺,乖兮兮地點點頭,應他:“好。”
作者有話要說: 親身體驗過想把大夫的話錄下來回家按照他所說的好好照顧病人,那是一個有很多重點,很長,不容易一下子記住的術後護理要點,然後被叫停,讓我删掉錄音關機。
就很感慨,如今醫患關系糟糕到什麽程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