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揚州卷二
阮晴歌對這種結果似乎早有準備,她擡起手,對忙着煎藥的榮焉道,“阿焉,過來。”
榮焉放下了手中的破蒲扇,乖乖走到阮晴歌床邊,“阿娘,怎麽了?”
“家裏櫃中有一封信,你去取出來,交給巡城馬,讓他送去青州歸雲山。”
“青州……歸雲山?”小榮焉默默念叨着。待把藥煮好後,端給了阮晴歌,飯也顧不上吃,跑到城東,托巡城馬送信去了。
天氣越來越冷,小榮焉為了支撐家中吃穿用度,開始幫人抄書。書館主人憐他年幼,母親又病重,允許他把書籍帶回家去抄寫,趙州趙棠若是得了空閑,也經常跑到他家去幫着抄寫。
這兩個錦衣玉食的小少爺,都十分貼心地從未對草坯房流露出半分異常神色,無論是好奇還是嫌棄。
枯燥而乏累的生活持續到了十月中旬。
阮晴歌總算有了些許好轉,小榮焉搓了搓被凍僵的雙手,抱着一摞抄好的書,送去了時風書館。
再下幾場雨,天氣就徹底冷了,得趕快弄些錢,給阿娘買一身暖和的棉衣。
畢竟今年不如往年,阮晴歌的身體,受不得涼了。
換到了三兩銀子,小榮焉頗為興奮,一張小臉紅撲撲,罕見地帶着笑意。
還沒有到家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家裏來客人了?小榮焉愣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孩子我可以帶走,但是他不能有一個做妓女的母親。”男人聲音幹脆冷漠,“你應該知道怎麽做。”
阮晴歌沉默了很久,才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只是帶了幾分大病後的虛弱。
Advertisement
小榮焉滿頭霧水的推開門。
坐在阿娘床前的男子面容蒼老,約莫四五十歲,茶色的眼瞳有些混濁,因為長時間皺眉,額頭已經有了川字紋,神情不怒自威。
小榮焉有些畏懼地後退兩步。
男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小榮焉,“你就是榮焉?”
“嗯……”小榮焉仰起頭,頗有些畏懼地對上了男子的視線。
這人……和他的眼睛是一個顏色的……
“還行。”男子睥睨着小榮焉,不鹹不淡地丢下兩個字,“三天以後,我來接你。”
小榮焉茫然地目送男子離去。
“阿焉,過來。”阮晴歌招了招手。
小榮焉俨然被這陣仗吓壞了,一溜煙跑過去,把頭埋進了阮晴歌的懷裏。
阮晴歌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阿焉乖,不怕,他是阿焉的爹爹,是來接阿焉回家的。”
“那阿娘呢?阿娘現在身體經不起折騰……”
“你和阿爹先回家,等開春了,阿娘再去。”阮晴歌的微笑着,眼裏帶着不易察覺的哀傷,“阿焉已經十歲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小榮焉隐隐約約覺得事情哪裏不太對勁兒,可他到底年幼,看不破這些事情,只能點頭應下了這事兒。
阮晴歌嘆了口氣,拖着病弱的身體,從箱底翻出了一早就做好的衣服,在小榮焉身上比劃了一下,開始為期兩天的縫縫改改。
她為這一天準備很久了,可惜小榮焉長的有些慢,提前做的衣服大了點。
第三日正午,小榮焉穿着阮晴歌給他改合身的新衣服,神情茫然,若有所失。
“好了。阿焉要回家了,當然還是穿的幹淨漂亮才行。記住了,要聽爹爹的話。”
“阿娘放心,我一直很聽話的。”
阮晴歌不舍地替小榮焉整了整衣衫,良久,嘆了口氣,重整笑容,把眼淚流進心裏。
小榮焉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榮玉摧冷漠地瞥見他出來,冷漠地扔下一句,“跟緊了,別走丢”,就邁着步子離開了。
小榮焉跟在他身後有些吃力,低着頭小步快跑起來。
馬車停在主道的驿站上,小榮焉正要上馬車,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一窩蜂地往一個方向跑去,他好奇地回過頭,入目卻是河岸的滔天大火,熊熊燃燒在草坯房的位置。
“阿娘!”
小榮焉的臉上第一次表現出如此鮮明的情緒,仿佛世界都開始崩塌,他當即抛下一切,想要原路跑回,卻被榮玉摧緊緊拽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阿娘!!!”
小榮焉凄厲的叫喊着,瘋狂掙紮了很久,才恍然意識到榮玉摧是決定一切的那個人,于是一邊推着榮玉摧的手,一邊語無倫次的懇求道,“您放開我,求求您了,放開我,阿娘她生了病,身體很虛弱,她跑不出來怎麽辦?她會被燒死的,多疼啊……求求您了,放開我,我想去找我阿娘……”
榮玉摧依舊無情地制止了他的動作,冷眼旁觀着。
衆人紛紛跑去救火,卻奈何燈油助燃,救火不成還險些波及燒到隔壁的喚朱樓。
小榮焉喊啞了嗓子,眼睜睜地看着大火熄滅,眼中的光輝也徹底暗淡下去。
那個小小的草坯房,連個架子都沒剩下,一切都化為了灰燼。
“阿娘……”
小榮焉終于放棄了掙紮,脫力地坐在地上,低啞着聲喃喃着,“阿娘……”
他的手腕被榮玉摧攥的烏青,失魂落魄了片刻,才勉強搖搖晃晃站起身,四處尋找着熟人的蹤跡。
沒有,什麽都沒有了……小榮焉的渙散的視線停留在榮玉摧的身上,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向榮玉摧伸出手,似乎是想要一個擁抱。
可他什麽都沒有得到,就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一輛馬車疾馳在蜿蜒山道上。
“老大!家裏來了兩只羊!”
“肥不肥?”
“卸下一個腿夠兄弟們啃半年!”
叉着腿坐在虎皮椅上的疤面男人眼中精光一閃,掄起重刀插在地上,沉聲命令道,“動手!”
鈴铛的輕響随着[篤篤篤]的敲擊聲響起,榮焉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收回手對着外面趕車的沈晝眠道,“你們沈家,真的已經窮的只剩錢了嗎?”
這千金難求的水鈴木,居然用來造馬車?!
“不過身外之物,沈家并不在意這些。”沈晝眠雲淡風輕道,“水鈴木質地輕,韌性大,又防火防水,輕易不會損毀,一架水鈴木造的馬車可以用上百年,可以說是一本萬利。”
榮焉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個理由,不再講話了。
沉默了片刻,榮焉忽然又拖長音調,撒嬌一樣地喊道,“沈晝眠——我餓了。”
“等行過這個山頭,我就去找吃的,好嗎?”
榮焉點了點頭。
又隔了片刻,榮焉又道:“沈晝眠——我想吃糖。”
熟知榮焉秉性的沈晝眠持缰勒馬,回頭無奈道,“師兄坐乏了吧?下來活動一下,如何?”
榮焉終于達成目的,眼前一亮,興沖沖地就要跳下馬車。
潛藏在暗處多時的箭應聲離弦,破空直奔榮焉而去。可惜射箭之人力道不足,失了準頭,箭擦過榮焉的臉頰,釘在了車門上。
沈晝眠眸色驟然轉冷。
榮焉自認年事已高,應該學會禮讓謙和,給小輩留點面子。趁沈晝眠還沒發火,榮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火速滾回馬車。
黑壓壓的土匪一窩蜂地湧現出來,将馬車重重包圍。
“年輕人,江湖有江湖的規則,過山,就得留買路財。”為首的疤面男人扛着重刀,攔在路中央,“識相的就把東西都交出來,別磨磨蹭蹭浪費爺的功夫。”
沈晝眠挑起細長的眉,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嘲諷道,“跟沈家人講江湖規矩,你真是活的不耐煩了。”
榮焉在馬車裏嗤笑出聲。
疤面男人聽見笑聲,想起之前遙遙一瞥,就認定了馬車裏坐的是個漂亮的姑娘,頓時色心大起,拎起刀直指沈晝眠,道:“規矩不僅要講,還要跟着爺的心意改,馬車留下,我允許你帶點銀子離開。”
沈晝眠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電光石火間,枯榮劍[锵啷]出鞘,沈晝眠腳掌發力憑空而起,凜冽的劍氣劃出一周。
冰涼的空氣灌進喉管,包圍在馬車附近的土匪面面相觑,驚恐地從對方眼底看見自己脖頸上的血線。
那麽細小的傷口,居然也能要了人的命。
土匪被劃開了喉嚨,紛紛倒地而死。沈晝眠握着長劍,劍身上的血滴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江湖的規矩講過了,現在就該聽聽我青州沈家的規矩。”沈晝眠坐在馬上,神情陰暗似風雨欲來,“攔我路者,死。”
疤面男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驚恐,他倉惶欲逃,長劍仿佛長了眼睛,精準地擦過他的喉頸。
叫喊聲哽在氣管裏,天地在疤面男人的眼中變成了血紅色。
屍體混雜着鮮血躺了一地,濃重的血腥味兒讓榮焉有些難受——若非有人許願,他并不喜歡殺戮。
枯榮劍回歸劍鞘,又是一副無害而簡樸的模樣。
“怎麽了?不舒服了嗎?”沈晝眠看着榮焉蒼白的臉色,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柔聲安撫道,“不要害怕,沒什麽大事,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帶你離開這裏。”
榮焉順從地點了點頭。
“駕!”
沈晝眠揚起馬鞭,丢下一地屍體,馭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