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揚州卷一
六十九年前,揚州城,秦淮河岸。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揚州,自古就是九州內最繁華的地段,無論是令文人墨客為之傾倒的風景,還是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秦淮歌妓,都足以令人心馳神往。
“客官,這是您剛剛點的龍井茶……”
小孩子的聲音細小微弱,正在談笑風生的官員低下頭,看見一個七八歲的男童,正踮着腳想要把手中拎着的紫砂壺放到桌子上去。
這孩子穿着一襲整潔青衫,雖然瘦弱,但是卻玉雪可愛,貓兒眼包子臉,茶色的雙瞳似雨水初洗,唇角左下方還有個芝麻大小的痣,看起來十分讨人歡喜。
官員好心地替他把茶壺拎到了桌面,忍不住逗弄道,“你是哪家的小朋友?怎麽這麽小就出來幹活兒啦?”
小榮焉擡起頭,奶聲奶氣,一本正經地回答:“阿娘還在別處忙碌,所以林媽媽叫我來給各位先生送茶,還請各位先生前輩恕罪。”
官員的同僚們早就被他吸引了視線,紛紛停止交流,加入了逗孩子的隊伍。
“你阿娘在哪裏呀?”
小榮焉一板一眼道,“在南邊倒數第三個廂房。”
“南邊倒數第三個廂房?你阿娘可是那位有名的瘦馬,雲雨非?”
“不是的。”小榮焉搖搖頭,誠實道,“我阿娘只是個倒酒的仕女而已。”
一個倒酒的仕女,居然能生出這般乖巧可愛的孩子,着實叫人心生好奇。
“那你今年多大了?”
“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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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孩子居然這般矮小瘦弱?官員們面面相觑,生出幾分憐憫之心。
官員嘆了口氣,将小榮焉抱到懷裏,耐心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吃過飯了嗎?”
“我叫榮焉。吃過了。”小榮焉自會走以來就很少被人抱着了,別扭地動了動身子,他仰起頭,“客官可不可以把我放下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阿錢。”文人回過頭,喚來了随侍的小厮,“去把林媽媽叫過來,喚朱樓是風月場所,不是什麽惡意壓榨人的地方,怎麽用這麽小的孩子來做事?”
小厮領了命令,匆匆離開,再回來時,帶的卻不是林媽媽,而是一個穿着低級仕女服的婦人。
這婦人與榮焉有七分相似,面容姣好,身量窈窕,體格消瘦,神情有些憔悴,鬓角也已花白,她款款上前行禮,隐約可見少時風情,聲音輕柔婉轉道,“趙大人。”
“阿娘……”
小榮焉似是被這陣仗吓到了,淚眼汪汪地看着婦人,堅持着沒有哭出聲音。
揚州知府趙文祝家中已有妻兒,平日若非應酬,絕不會踏入這種風月場所,見小榮焉神情不對,連忙熟練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對着婦人道,“本官記得你,阮晴歌,你七弦琴彈的不錯,怎得落入這般境地?”
阮晴歌複行一禮,道,“世事易變,容顏易老。勞大人費心了。還請大人将我孩兒歸還。”
“這孩子可曾識文斷字?”
“奴一直有教。”
趙文祝嘆了口氣,放下了榮焉,道,“我膝下有雙子,趙州趙棠,比榮焉年長一歲,正是随教書先生學習的年紀,我觀榮焉天資聰慧,不若送到我的府邸,做個書童,也好過在此處做雜工。”
阮晴歌在心裏長舒一口氣,雙膝跪地,叩首稱謝。
小榮焉牽着他阿娘的手,離開了廂房,走出很遠,才小聲道,“阿娘,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阮晴歌回過神,笑着搖了搖頭,“是阿娘叫榮焉吃苦了。若是……若是阿娘能多賺些銀兩,就能讓榮焉多吃幾次飽飯了。”
她獨自一人,帶着孩子在喚朱樓多有不便,林媽媽縱是好心照料,也養不回生下孩子後大傷的元氣。
頭四年裏,她一面養着榮焉,一面又要賺錢戶口,操勞過甚,即便後來進了喚朱樓,日子好過了一些,容顏也不可挽回地快速變老,未及三十的她,竟已生出了白發。
考慮她的容顏已老,不再适合做琴姬,林媽媽便将她調去做雜活,雖然累了一些,工錢卻比普通的琴姬要多一些,也能勉強度日。
榮焉正處在長個子的年紀,食量很大,為了節省開支,每天只靠着清湯寡水填飽肚子,營養不良,個子比同齡人矮上許多。
“阿娘,我吃的飽的,你不要擔心我。”小榮焉乖巧地看着阮晴歌,“等我再長大一些,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到時候,我來養阿娘!”
阮晴歌含着苦澀的笑意,摸了摸小榮焉的腦瓜,未置一詞。
趙文祝是揚州城出了名的嚴官,可自從身為人父後,心腸莫名軟了很多,因為自家兒子的緣故,他對榮焉這種同齡孩子也十分照顧。
第二日,趙府的小厮如約而至,把小榮焉帶到了趙府。
“阿爹,這就是你給我們找來的書童嗎?”
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的小少年站在榮焉面前,一左一右伸出手,戳了戳榮焉白嫩的包子臉,“你長的好可愛,叫什麽名字?”
小榮焉呆呆地站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眼前的兩個少年長的虎頭虎腦,又高又壯,萬一做錯事惹怒了,豈不是要挨打?!
趙文祝看出小榮焉的窘迫與畏懼,輕輕咳了一聲。
趙州趙棠立馬收回了手。站在右邊的趙州一本正經地介紹道,“我叫趙州,他是我弟,叫趙棠,比我晚出生一個時辰,你呢?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我叫榮焉,十歲了……”
“你十歲了?長的好小。”趙棠忍不住又戳了戳小榮焉的包子臉,“不要害怕,我和我阿哥都不吃人。府裏的教書先生很有意思,等會兒你跟我們一起去書房就知道了,也不需要你做別的,跟我們一起讀書,幫着先生磨墨就可以了。”
小榮焉點點頭。
趙夫人遠遠看見小榮焉,只覺得這孩子生的靈秀,忍不住上前問趙文祝,“你這是拐了誰家的好孩子,來給咱們家潑猴兒當書童了?”
趙文祝想了想,問道,“你可還記得三年前,在州主府邸看到的那個琴姬?”
趙夫人沉思片刻,“是那個在後花院被人侮辱打罵的那個阮晴歌嗎?”
“不錯,正是她的孩子。”
“那我倒是記得,她七弦琴彈的很好。”趙夫人皺着眉頭,“她那時便帶着孩子四處讨生活了嗎?倒也不容易。”
趙夫人亦是慈悲心腸,知道榮焉母子的境遇後,對小榮焉也開始多加照拂。
趙州趙棠自幼跟随父親學習,克己守禮,雖對榮焉的到來感到新奇,卻也從未排斥。因為兩人容貌相同,小榮焉常常分不清誰是誰,兄弟倆還特意做了個小木牌挂在腰上,一個寫着州,一個寫着棠。
小榮焉抿着嘴沒有說話。再去趙府的時候,腰上帶了個大大的荷包,裏面裝着各式各樣的小零嘴,逢人就給。
其中屬趙州趙棠吃的最多,趙文祝與趙夫人次之。小東西不貴重,趙府的人也不缺一口吃的,但是這種小孩氣的行為舉動,卻叫人覺得十分貼心。
趙府的書房很大,藏書內容涉獵廣泛,小榮焉跟着趙州趙棠去了幾次之後,就徹底沉迷其中出不來了。
趙棠忍不住問道,“小阿焉這麽喜歡看草藥醫書,是想将來去做個大夫,懸壺濟世嗎?”
“能這樣……倒也不錯。”小榮焉思考了片刻,認真道,“不過現在,我卻是有些私心在裏面的。”
“唉?小阿焉有什麽私心?”趙州有些詫異。
小榮焉翻出草藥圖冊,指着那上面的畫道,“我在想,若我能分辨出這些藥材,等空閑了,就可以去揚州城郊外的山上去采藥,轉賣給藥鋪補貼家用,也可以讓阿娘輕松一些。”
趙棠摸了摸下巴,神情若有所思,當晚便将此事告訴了趙文祝。
“哦?他想學醫?”趙文祝略一思索,拍板道,“這好辦,明日可以讓他在空閑時,跟随府裏的趙大夫整理藥材,趙大夫年事已高,一來可以幫他一把,二來也能讓榮焉在整理中學到東西。”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小榮焉一邊兒跟着趙州趙棠讀書,一邊兒跟着趙大夫認學草藥,眨眼就過去了半月。
入秋後,阮晴歌變得嗜睡,身體每況愈下。
中秋節時,各個煙花樓為了招攬生意吸引顧客,弄出的花樣層出不窮,西家舉辦花魁盛世,東家就要弄個花車游行,喚朱樓只能算得上二流,勉強湊足了煙花,在當天夜裏伴着皎潔圓月,點亮了秦淮河岸的夜空。
忙碌整天的阮晴歌在回去後就徹底病倒了,小榮焉急得不行,翻出家中積蓄去請大夫。
城中的大夫替阮晴歌把了脈,捋了捋山羊胡子,長長嘆了口氣。
辛苦攢下的十幾兩銀子花出去,卻只得到了阮晴歌已油盡燈枯的結果。
趙文祝得知此事,曾想施以援手,卻被小榮焉婉拒了。
“我不能再白白拿您的好意了。連趙大夫都說,阿娘如今已是藥石無醫,請趙大人允我告假,我想侍奉阿娘床前,送她……走完最後一程。”
趙文祝無奈地搖了搖頭,批準了小榮焉的假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