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祈華卷二[改]
榮玉摧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像是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一樣,連呼吸都帶上了急促的痛楚,清明的眼中滿是難以言喻的苦澀與悲傷。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歸雲派的掌門,而是一個年歲過百、痛失親子的老父親。
半晌,榮玉摧緩過一口氣,指着門口道:“你先出去吧。不用管我了。”
顧維垂眸離去,貼心地替榮玉摧帶上了門。
榮玉摧一動不動地呆坐良久,深喘口氣,眼淚不受控制地順着蒼老的面頰滾滾滑落。
——他捂着臉,終于不堪重負地失聲哽咽起來。
榮焉就坐在隔壁的房間裏。
他聽着榮玉摧的哭聲,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浮現出真切的絕望與沉痛。
榮玉摧的悔恨如果能夠來的早些,他就不會慘死在霧隐山,不會開始無休無止的殺戮生活……也不會這般無趣的活着,不老不死。
他或許還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澆澆花草,收養幾個流浪兒,平凡地度過一生,安然老去,死亡。
——一切都只能是如果。
榮焉嘆了口氣,擰着眉頭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躍而下,巧妙地避開顧維的耳目,偷偷溜走了。
三日後,各方勢力在冀州聚首,祈武大會正式召開。
嵩山派的人遲遲未來,直到武林盟主沈從越派人去接應時,方才得知,嵩山派掌門在客棧房間裏不甚失足摔倒,頭磕在桌角釘子上,去世了。
跟着前來的弟子們都忙着準備後事,需晚些時間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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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武的擂臺上方建有一個精致古樸的高臺。
此臺名為尋英臺,臺上設有三個座位,是特意為武林盟主、邪道教主以及霧隐山使者準備的。
沈從越與邪道教主曲淨瑕已經一左一右入了座。
至于霧隐山使者……六十年來,他從未參加過祈武大會,中間的位置形同虛設。
霧隐山不參與江湖之事,不傷江湖之人,其地位卻等同于半個神明,無形地淩駕在兩道之上。
因此,即便衆人明知所謂的使者不會到來,卻也還是枯等了兩柱香的時間,給足了霧隐山應有的尊重。
榮焉穿上破舊的乞丐服,“咔噠咔噠”地踩着木屐準備出門。
随侍左右的骷髅立刻捧着精心準備的華美衣衫,堵住了他的去路。
“怎麽?”榮焉皺着眉頭,“你們想造反嗎?!”
骷髅無動于衷,依舊堵着門不讓榮焉離開。
他們怕榮焉穿的太簡陋,被江湖之人笑話,丢了霧隐山的面子。
榮焉嘆了口氣,妥協地坐下來,任憑兩架骷髅操縱着自己不靈便的手,替他梳洗裝扮。
袅袅白煙斷斷續續升至半空,最後一粒香灰落在獸爐之中。
長街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叮咚鈴聲,四架森森白骨擡着白紗玉辇,緩緩向衆人走來。
馭白骨為侍,這是霧隐山使者才有的能力。
人群如潮水般向街邊匆匆退去。
步辇駛過長街,停在了尋英臺下。
榮焉從步辇上走下來的,步履沉穩地踏上階梯,一邊走,一邊沙啞地開口,漫不經心道:“前些日子途徑此處,想來湊個熱鬧,來遲一步,還請見諒。”
衆人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敢直接表露出來。
顧維看着高高在上的榮焉,眼中的驚豔之色一閃而過。
——明明昨日還是個狼狽颠沛的小乞丐,穿着褴褛的衣衫,露着一雙細白的腿,活像山野間無人管教的潑皮猴子,踩着木屐就能到處亂跑。
脫下乞丐服的榮焉換上了藍綠雲紋錦緞衫,配着朱璎寶石之冠,瞎了的右眼被栩栩如生的蝴蝶玉飾遮住,處處都透露着一股子窮奢極欲的味道,像是個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一般。
清美而絕豔,再無半分粗陋之态。
隐藏在人群中的一道暗紅色身影凝望榮焉許久,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尋英臺下的衆人已是滿堂嘩然。
榮焉失蹤的頭幾年,被他收養的孩子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集資請山下的畫師給他畫了一幅肖像,四處分發央人去尋。
他的容貌太過清豔,再加上那特殊的茶色眼珠與少見的朱紅美人痣,讓九州武林的許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失蹤了六十多年的人突然歸來,還飛上了枝頭,成為了霧隐山使者,也難免會叫人議論紛紛。
陸桓有些不自在地怼了怼身邊兒的顧維,不滿道,“師兄,他怎麽又回來了?還成了霧隐山使者,是要跟咱們回歸雲山嗎?”
“不清楚。”顧維搖了搖頭,“他到底還是歸雲山的人,如今重入江湖,大概還是會回到歸雲山。”
“切,他好意思回來嗎?”陸桓撇了撇嘴,精致妖冶的容顏倨傲而嬌縱,“這麽多年了也沒想着回來看看師父,別是因為自己瞎了,殘廢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要回歸雲派吧!”
“別胡說!”顧維皺着眉頭訓斥道,“你也不小了,說話不可再如此無禮。”
榮焉從容落座,托着腮幫子,耐心地聽着下面吵吵嚷嚷争論不休。
直到一切都歸于沉寂後,他才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懶散道:“開始吧。”
大會首日的比試一如既往的枯燥。
各門派不入流的弟子上臺互相切磋,在榮焉眼中就像是鄉野村婦打架互相扯發髻一般。
榮焉百無聊賴地磕完一盤的瓜子兒,覺得嘴巴有些幹,又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牛飲下去。
五天前,榮焉按照約定取走嵩山派掌門的性命後,只來得及小睡一會兒,就連夜趕了回來。
這兩日更是因為顧維無休無止的尋找,迫不得已四處躲藏,連個好覺都睡不上。
此刻在尋英臺上吃飽喝得後,榮焉的身上就開始犯懶。
他十分有損形象地伸了個懶腰。
寬松的袖子随着他的動作滑落,無意中露出了手臂上的累累傷痕。
他平時穿着乞丐服,都會用紗布将這些傷痕牢牢纏住,今日突然換了華服,一時不查,才将這些觸目驚心的傷痕都露了出來。
曲淨瑕一向喜好美人,他見榮焉身量勻稱,唇紅齒白,輕而易舉地就判斷出這是個美人胚子。
然而美人的手臂卻斑駁醜陋,滿是嚴刑拷打後留下的傷痕,一眼看去,十分的破壞美感。
思及此,曲淨瑕頓時生出憐惜之心,對着已經昏昏欲睡的榮焉道,“我派中有人擅巫蠱之術,可妙手回春,使者若想治好眼睛與這滿身傷痕,不若來邪道走一遭。”
“唔?”榮焉迷茫中聽到曲淨瑕的話,立馬清醒了幾分。
他狀似不經意地抖落袖子,遮住傷痕,捂着被玉蝶擋住的右眼,推辭道,“勞您費心。他自己慢慢會好的。”
沈從越眉心一跳,終究是沒壓住心裏的好奇,開口道,“使者這一身的刑傷是從何而來的?”
榮焉嘴角泛起笑意,聲音柔和道,“成為‘神明’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有什麽值得好奇的,您想來試試嗎?”
一句話就把天徹底聊死了。
餘下的半天基本上都被榮焉睡過去了。
首日比試結束,衆人陸陸續續散去後,榮焉慢悠悠地從座位上起身,沒精打采地跳下高臺,背影頹喪地走回了客棧。
他睡得太久,實在是沒什麽精神頭了。
路過樓下店小二身邊時,他從袖兜裏掏出了五枚銅板和一塊碎銀,叮囑道,“一會兒去街邊兒買一袋瓜子兒,送我房間去。銅板買瓜子,碎銀就給你做跑腿費。”
客官大方敞亮,店小二也樂意幫着跑腿,喜滋滋地跑去買瓜子兒了。
榮焉維持着蔫巴巴的模樣上樓,動作粗魯地推開了房門。
“……”
榮玉摧正坐在桌子前,喝着茶,耐心的守株待兔。
很明顯,“兔子”已經到了。
榮焉重重阖上房門,準備換個客棧居住。
“孽子!還要往哪兒去!”榮玉摧一拍桌子,厲呵道,“滾進來!”
“……”
榮焉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推開了房門,面無表情道,“榮掌門來我房中,所為何事?”
态度不偏不倚,像是對待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榮玉頓時摧怒上眉梢,又是狠狠一拍,險些振碎了木桌:“這些年多少人都在找你!你既活着,為何不回歸雲山!你把門派規矩當成什麽了?!”
榮焉突然就不想躲了。
他又沒有做錯事,憑什麽他要到處躲藏,不敢見人?
榮焉扯了凳子坐下來,平靜地反問道:“那就請榮掌門跟我說說,有多少人在找我。”順便也能讓我撿個樂子。
榮玉摧臉上的怒意僵住,尴尬地轉移換題,繼續硬邦邦道:“不管如何,歸雲派的弟子就該老老實實回歸雲山,跑到霧隐山做使者!像什麽樣子!”
“你的意思是,讓我回你的歸雲山,老老實實做個繼續被你教訓辱罵的廢物?”
榮玉摧愣了愣。
榮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伸出手,輕輕撥開了自己領口。
藏在衣服下的是道道壘疊交錯的傷痕,紅腫青紫一直蔓延到鎖骨,讓人無法看出他原本的膚色。
榮玉摧的眼中的混濁再次散開,堆積在眼底的痛惜翻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