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祈華卷三[改]
“最初被綁走時,我曾奢望過有人會來救我,所以堅持着不肯去死。”
榮焉攏好領口,雲淡風輕地敘述道,“護送我的師弟們說:‘若是大師兄來就好了,大師兄來的話,根本不會拖累我們被囚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所以,我想盡一切辦法,偷偷把他們放跑了。”
說到此處,榮焉的大腦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受刑的九天,瀕臨死亡的絕望再次湧上心頭。
他無意識地摁了摁手腕上醜陋的傷疤,劇烈的痛楚讓他心神稍穩:“當初的我,為了尋找庇護去了歸雲山,可後來我明白了一些事,就不需要回去了。”
“你們已經舍棄了我,現在又要我回去,這算什麽?施舍嗎?”
榮玉摧的臉上再次浮現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榮焉卻不會再心軟。
——他覺得痛快。
自己終于學會如何用語言去傷害別人,可惜會的太遲,在他吃夠了苦頭後,才勉強掌握了嘲諷這項技能。
榮玉摧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說不清他是憤怒還是痛苦,亦或是絕望。
榮焉拄着桌子,雪上加霜地提醒道,“另外,我已是霧隐山的使者,榮掌門還是注意一下言辭比較好,畢竟你我……尊卑有別。”
這些話,也是曾經的榮玉摧對他說的。天下生意有來有往,他自然也要原封不動的還給榮玉摧。
榮玉摧雙眼僅僅維持了片刻的清明,他正要再說什麽,眼神卻突然又開始混濁起來。
榮焉已經失去了耐心,打算出口趕人。
他的便宜父親卻突然改口道:“大會結束當天是桓兒生辰,歸雲派會在知味樓邀請賓客,你記得過來。”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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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須去!桓兒想見你!”
榮焉擰起細長的眉,片刻後又不準痕跡的松開。
“好啊。”他無所謂道,“那就請榮掌門多多賜教了。”
榮玉摧被他怼的顏面盡失,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榮焉得意地笑着,托着腮幫子發了會兒呆。
沒過多久,小二就拎送來一大布袋的瓜子。
榮焉盯着布袋子看了一會兒,擡手打了個響指。
兩架骷髅應聲憑空出現。
他指了指布袋子,指使道,“給我剝瓜子。”
骷髅任勞任怨地站在桌前,用不靈便的白骨爪子給他剝了一夜的瓜子兒。
第二日比試開始前,榮焉又穿了回那身破舊的乞丐服,從大戶人家的公子搖身一變,變成了幹幹淨淨的小乞丐。
他左手拿着布袋子,右手拎着木屐,在衆目睽睽之下赤腳登上了尋英臺。
……然後大大方方地将布袋裏瓜子仁倒在桌案上,頭也不擡地吃了起來。
昨天那瓜子兒殼太硬,磕的他舌頭疼,還是直接吃瓜子仁比較方便。
曲淨瑕見他吃的又香又認真,不由得心癢癢,厚着臉皮湊上去道,“這瓜子仁哪裏買的?”
“西街客棧的街邊,往右拐個彎兒就是了。”榮焉想了想,随意抓了一把瓜子仁遞過去,“吃嗎?”
使者遞的瓜子仁,不吃也得吃,更何況曲淨瑕也确實有些饞了。
他接了過來,跟着榮焉一起咔嚓咔嚓吃起來。
沒過多久,沈從越也沒忍住,加入了吃瓜子仁的行列。
這倆人天縱奇才,在武學之上的造詣至今無人能及。
讓這樣的武學天才看鄉野村婦扯發髻,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就算是沈從越做事沉穩,耐得住性子,也做不到在尋英臺上枯坐五天,接連不斷地看雜耍。
性格跳脫放浪的曲淨瑕就更不用提了。
兩個本該是死對頭的人,在十年一次的枯燥中同病相憐,結下了旁人難以理解的深厚友誼。
今年卻又有不一樣的地方了。
從未到場的霧隐山使者來了,還很不注重形象的吃瓜子!帶頭吃!還自帶瓜子仁!
兩人興奮之餘也放開了手腳,跟着榮焉一起吃吃睡睡,過起了渾渾噩噩的小日子。
——榮焉不愧為霧隐山使者,竟以一己之力,成功帶壞了正邪兩道首領。
第三日,比試開始進入焦灼狀态。
各世家門派的新銳弟子逐漸嶄露頭角,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曲淨瑕也開始管不住嘴,一邊兒吃着榮焉帶的果脯,一邊兒熱心腸地向榮焉介紹。
“看到沒,下面拿唐刀的,臨淵閣苗木生,對面的是我們邪道的小毒娘倪錢錢。他是男的,雖然穿了裙子很好看,但是你別被他騙了。”
榮焉叼着果脯很給面子的看了一眼。
“哦……這場應該沒什麽懸念,青衣服的是風雲劍許昌平,對面的是我們吹花落的琉璃雪,擅長幻術,碰到了硬茬子,八成要輸了。”
果不其然,不出十回合,琉璃雪就被打下了擂臺。
榮焉挑了挑眉,對曲淨瑕有了新的認知——能吃,能說,很煩人,但是很有眼光。
“嗯……哎,老沈!”曲淨瑕拍了拍手上的糖渣,突然扯了扯沈從越的衣袖,“下面和陸桓對陣的那個人是誰?我怎麽沒見過?”
榮焉停止了咀嚼,目光向外看去。
下面人打得火熱,絲毫不知高臺上三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果脯。
與陸桓對打的男子身着簡樸的暗紅布衣,像是野路子出身,可行為招式之間卻頗有章法。
他身量高大出挑,所用輕功卻異常靈輕巧活,像是飛燕掠水,蝴蝶穿花,出劍又招招沉穩有力,舉重若輕。
這樣的奇怪功法,曲淨瑕自認是沒見過的。
榮焉目不轉睛地看着,茶色的眼睛帶了些許星光。
他未曾想過,自己當年研究的輕功身法,居然真的有人繼承了下來。
榮焉的生母名為阮晴歌,是秦淮河岸大戶人家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容貌也秀麗婉約。
不少俊俏兒郎帶着禮金踏破門檻,只為抱得美人歸。
榮焉完完全全地繼承了阮晴歌的溫和善良、逆來順受。
阮晴歌一生做的最勇敢的事情,就是違背父母之命,跟随榮玉摧浪跡天涯。
可惜好景不長,她還是被當做累贅抛棄,最終在揚州邊界的無名小鎮上生下了榮焉。
彼時她的父母已經雙雙去世,為了能把榮焉養大,這個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女嬌娥回到了秦淮河岸,到風月場所去賣藝,為人斟酒奉茶,賠盡笑顏。
榮焉尚且年幼,無人看管,阮晴歌只能時時刻刻将他帶在身邊。
青樓裏到處都是風花雪月、莺歌燕舞,榮焉的童年就是在這種地方度過的。
他自認資質平庸,無法像顧維和陸桓一樣,輕松領悟歸雲派的功法。
後來為求自保,榮焉将年幼時經常觀看的舞步改編成輕功身法,以便逃命時用。
榮玉摧嫌舞姬上不得臺面,因此狠狠地責罵了榮焉一頓,對他更加看不上眼。
榮焉委屈許久,在忘年交無刀的鼓勵下才重振精神。
這套輕功被他毫無保留地教給了那些收養來的流浪兒——若将來他們遇到危險,也可以跑的快些。
這輕功不不挑人,即便是尋常平民,也可在長久的練習中小有成就。
那群孩子中只有寥寥幾人資質不錯。榮焉盯着臺下看了半天,也沒人出來樓下的男子到底是當年的哪個小豆丁。
沈從越已經認出了那是誰,對着曲淨瑕道,“你忘了?他是我大伯家走丢的那個長子沈晝眠,五十年前才曉得是被歸雲派撿了回去,我父親接他回沈家時候,你正在我家蹭吃蹭喝,還誇他天賦好來着。”
榮焉偷偷豎起了耳朵。
曲淨瑕認真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對,是有這麽個事兒來着,他怎麽才來參加祈武大會?”
沈從越聞言嘆了口氣,言簡意赅地道,“他忙着找人。”
“找人?”曲淨瑕不解,“找誰啊?貼個告示不就好了?”
“是當面教他這套功法的人。”沈從越道,“這套功法罕見卻易懂,定然是世外高人所創,哪裏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他尋了許多年,不知今年怎麽了,突然來到冀州,就順便參加了一下大會。”
一直偷聽的榮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什麽世外高人?分明是眼前人,這沈從越也真夠瞎的。
樓下陸桓已經漸顯頹勢。
往年他運氣極好,抽到對手不是實力太弱,就是受了重傷,再不濟也會輪空,因此已經多次名列祈華大會的前三甲。
可今年陸桓已經連輸了五輪,若是再輸,恐怕連前十都排不上號。
按照規矩,名列前三甲者,可對尋英臺上的任意一人提出要求,無論是涉及金錢還是關乎權利。
陸桓在歸雲山時一向心高氣傲,看不起榮焉。
比不過沈曲二人,他倒是可以接受,可如今被他視為廢物的榮焉居然也在尋英臺上,這讓他如能忍。
陸桓清楚榮焉的實力,暗自盤算着等進入前三甲後,提出與榮焉切磋的要求。
——等他在大庭廣衆之下擊敗榮焉後,就能借此為由辱罵他是無能廢物,以抒心中惡氣。
令陸桓沒想到的是,今年他會出師不利,連進入前十都成了難題。
榮焉盯着外面的沈晝眠看了許久。
曲淨瑕以為他是在看陸桓,頓生一種“高山流水覓知音”之感,笑道,“你也在看陸桓?那孩子雖然天賦差了點,但是運氣不錯,容貌也是百裏挑一的好,跟陽春三月開的桃花似的,榮玉摧那老頭可寶貝着呢。”
榮焉方才還十分愉快的臉色瞬間晴轉多雨。
沈從越反應很快,瞪了曲淨瑕一眼,責備道:“說什麽呢?再好看的容貌,千年之後也是一培黃土。就你長了張嘴會說話?”
曲淨瑕被他訓斥的一愣,見榮焉面色不善,頓時想起來歸雲派的那些彎彎繞子,乖乖閉了嘴。
陸桓的确容貌豔絕,在歸雲派也算得上天資過人,從小被榮玉摧和顧維寵着長大,壓根受不得委屈。
被沈晝眠壓着打了這麽久,他心中已是火冒三丈,見自己無望進入前三甲,竟然生出魚死網破的心态,右手一揮,袖中沾毒的五枚飛镖便直沖榮焉而去。
榮焉坐在尋英臺上,将一切收入眼底。
他倒是并不在畏懼這個,就算镖紮到他身上,也不會讓他中毒身亡。
出人意料的是,沈晝眠突然放棄了攻擊,腳下發力躍至半空,長劍一勾,五枚毒镖具被勾回,釘在了陸桓腳下。
可惜落地時失了準頭,直接掉下了擂臺。
朔風回雪!榮焉眼前一亮,随即又恢複平靜。
這是他自創功法的最後一式,沈晝眠用的非常精彩,可惜,失了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