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祈華卷一[改]
三月初四,冀州主城,天微寒。
近來祈武大會将至,武林正邪兩道人士從天南海北趕赴冀州,準備參加這場十年一次的比武盛會。
兩道和平相處已久,為防止大會途中生變,各派的青年才俊都會提前幾日來到冀州,每天輪流上街巡邏。
一場綿密清冷的杏花雨在破曉時分,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正在北街巡邏的兩名白衣少年猝不及防,被澆成了落湯雞。兩人手忙腳亂地護着腦袋,跑向不遠處的福東來客棧。
匆忙間,個子稍矮的少年冒冒失失地撞倒了踟蹰在客棧門口的小乞丐。
“對不住對不住……”矮個少年捂住自己的額頭,伸出手将小乞丐扶起,關切道,“恁沒事兒吧?”
小乞丐搖了搖頭,狼狽地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聲音沙啞道,“我沒事。”
即便他這麽說,矮個少年的心裏也還是生出了幾分愧疚之情。
正常的人是不會用紗布裹住眼睛的,眼前的小乞丐明顯是瞎了右眼。
他衣衫褴褛,腳上穿着一雙破舊的木屐,手臂上的紗布已經被雨水打濕,隐約可見其間紫紅色的傷疤。
應該被人欺負了,受了這麽重的傷,被他這麽一撞,傷口估計會更疼吧……
高個少年自己沖進了客棧,一回頭發現自家師弟沒了,連忙回頭去找。
“……要不俺賠恁錢中不中?”
剛走到客棧門口,高個少年就聽到自家師弟在那兒好聲好氣地商量道:“俺給你錢,恁先把傷看好了,再買身衣服,中不?”
高個少年以為他被威脅了,頓時怒氣沖沖地上前,一把扯開小乞丐,罵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不是?!居然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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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小乞丐純澈的眼睛時,突然就說不出話來。
不知為何,無論是茶色的眼珠還是右唇角下的一點朱紅美人痣,都讓他覺得這個小乞丐有些眼熟。
矮個少年焦急地去扯他的手:“師兄!恁撒手,他胳膊上有傷嘞!恁把他捏疼嘞!”
高個少年連忙松開手,解下腰上的錢袋,塞進小乞丐手中:“這錢給你,不管我師弟做錯了什麽,還請你多多包涵。”
說完就拽着矮個少年的胳膊,匆匆上樓找自家師伯去了。
小乞丐:“……?”這兄弟倆腦子指定沾點毛病。
本來也沒說讓你們賠錢啊!
二樓客棧包廂內。
矮個少年草草擦幹自己的頭發,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雨,小聲嘀咕道:“這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停……”
端坐在桌前的白衣男子喝着茶,聞言會心一笑:“不急,等用過早膳,我就給你們找兩把傘,不會耽誤你們巡邏的。”
矮個少年回過頭哀怨道,“顧師伯,恁咋就那麽狠心呢?外頭那麽冷,恁也不說讓我和師兄歇歇。”
高個少年沒有搭話,依舊陷在沉思之中,無法自拔。
良久,他忽然一拍額頭,喜不自勝道:“我想起來了!是二師兄!那個小乞丐!長的像咱們二師兄!”
矮個少年不解:“啥?咱二師兄?咱二師兄不是那個鼎鼎大名地陸桓嘛?俺娘說他長地可帶勁兒嘞,那小乞丐右眼都瞎了,哪兒像咱二師兄?”
“哎呀,不是這個二師兄,是之前那個!”高個少年拍了拍他的腦袋,急切地比比劃劃道,“就那個,那個,六十多年前失蹤那個!叫什麽榮來着……啊對!叫榮焉!”
“榮焉?”矮個少年想了想,“恁是說,咱掌門那個兒子?”
“對!你想想他的唇下痣,再想想他的眼珠子,是不是跟咱們之前在畫像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聽到“榮焉”二字後,白衣男子臉色微變。
他一改之前的從容不迫,近乎慌亂地站起身,拿起桌邊的刀匆匆向樓下走去。
“唉?!”矮個少年被他的動作吓了一大跳,連忙問道,“顧師伯要去哪兒啊?”
白衣男子站定,沉默良久後,頭也不回道:“……拜訪故人。”
樓下的小乞丐掂了掂錢袋子,邁着步子走進了客棧。
店小二見他雖然衣衫褴褛,但人卻幹幹淨淨,倒也沒有像攆乞丐一樣把人趕出去。
等井然有序地招待完了大廳的客人,店小二上前禮貌問道,“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小乞丐從錢袋裏掏出一枚銀錠,啞着嗓子道,“住店。麻煩安排一下。”
他本來就是因為身上沒錢,才在客棧門口徘徊,那兩個少年,也算是雪中送炭的好人了。
白衣男子下樓時,小乞丐已在客棧住宿名錄上簽了名字。
習武之人的耳目更盛旁人,白衣男子一眼望去,趕在掌櫃的合上名錄前,看到了小乞丐寫下的名字。
——榮焉。
與有榮焉。這是曾經歸雲派二師兄名字的由來。
六十年前,正邪兩道在霧隐山下立誓,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并依照霧隐山使者的要求,互派一名質子為證。
正道質子的名額最終地落在了九州第一門派——歸雲派的頭上。
掌門榮玉摧在仔細思慮過後,派遣護送隊伍,将身為歸雲派二師兄的榮焉送往邪道總舵——西域九城。
邪道的浮屠宮則是敷衍地送了個沒名沒分的小弟子。
兩道打了幾年,早就累了,誰也不會因為質子地位高不高的事情,就重新掀起戰火。
可誰知沒過半月,護送榮焉前往邪道的隊伍就失去了音信,随後,浮屠宮的那名小弟子也離奇失蹤。
兩道首領摁住此事不敢外傳,合力苦尋數日,終于在離霧隐山隔了百裏的山谷裏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魔宮小弟子。
還有狼狽不堪的護送隊伍。
榮焉不見了。
據坊間傳言,榮玉摧早就對這個親生兒子就心生不滿,厭惡非常,才趁此機會将他送往西域,想要直接把人在半道上殺掉。
榮焉失蹤後,歸雲派形貌昳麗的小師兄陸桓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真正挂念榮焉的,恐怕也只有他收養的那群孩子了。
榮焉已經從客棧右側上了二樓,準備回房休息了。
見此情景,白衣男子哪裏還記得自己的風度儀态,他匆忙下了樓,從廳中正在用早膳的客人中擠過,對着已經推開房門的少年喊道,“榮焉!”
榮焉愣了片刻,回過頭四下搜尋良久,才遲疑地看向白衣男子,“……顧維?”
小二拎着水壺,給房間續了熱氣騰騰的茶水,躬身退下了。
門剛一阖上,不待小二走遠,顧維便急切問道:“你這些年去了哪兒?你養的那群小崽子找你都快找瘋了,你這傷,這眼睛……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發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榮焉抿了口茶水,心不在焉道,“我觀師兄容貌并未發生變化,可是武道已入歲停之境?”
武道入歲停之境者,可保容顏不老,直至死去。
見榮焉故意岔開話頭,不願提及往事,顧維也配合地不再詢問,反而像個老媽子一樣,說起六十年來的發生的大事小情。
“……當初你撿回來的那些孩子,根骨好都被歸雲派收納,根骨差的成年後都送下了山,自己讨生活去了。”
“如此,倒也不錯。”榮焉垂下眼簾,鴉羽般濃長漆黑的睫毛輕輕顫了顫,“顧師兄做事,一如既往的周到。”
一句不鹹不淡的恭維,讓顧維突然生出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
失蹤了六十多年前的二師弟如今突然出現,不僅滿身傷痕衣着狼狽,連性格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過去的榮焉說話言簡意赅,性格也直來直去,在他人生的前十九年裏,竟從未說過類似“顧師兄做事周到”這樣的客套話。
顧維心中百般滋味複雜難辨,聲音幹澀道:“……榮焉,你我不必如此客套,過兩天師父也會來到此處,見你歸來,他必然非常開心。”
“你在外颠沛流離的時間也夠久了,等大會結束,就跟我們回去吧。”
“顧師兄。”榮焉神色平淡,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只是恰好在此地辦事,順路來看一眼而已,并無回歸雲山的打算。”
顧維被他的态度所傷,皺着眉頭,猶豫不決道,“榮焉,大家找了你許多年,師父他也……”
“連累諸位尋我多年,實在是不應該。”榮焉不為所動,冷漠道,“勞煩顧師兄帶個話,讓他們不必再尋了。”
顧維正要再說些什麽。
榮焉搶白道:“我衣服還濕着,顧師兄下樓時,記得叫小二給我送桶熱水過來。”
“……”
知道他心中有怨,被下了逐客令的顧維沒有再勸,起身匆匆離開了。
安排好弟子繼續巡街後,顧維回到房間,提筆給榮玉摧寫了一封信。
榮玉摧接到飛鴿傳書後,緊趕慢趕,在第二日午時抵達冀州。
可等顧維帶着他再去客棧時,榮焉已經消失不見了,房間空蕩蕩的,一絲人氣兒都察覺不到。
桌子上還放着隔夜茶,已經涼透了。
顧維擔憂地看向榮玉摧,“師父……這……”
“不礙事。”榮玉摧擺擺手,揉了揉眉心,在顧維的攙扶下疲憊地坐到椅子上,“他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吧,你同我說說,他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兒,右眼怎麽了?”
“他……”顧維仔細回憶了一下,遲疑不定道,“他身上的傷已經包紮好了,應該沒有大礙,右眼已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