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紀可嘉的背脊直板板地貼在副座上, 大氣也不敢喘,怯生生瞄着紅綠燈前,手指有一搭沒一搭點敲着方向盤的燭茗,吞了吞口水。
前一陣子坐在藺遙老師車上心裏也是忐忑, 可不像現在這麽惴惴不安。
燭茗雙唇微抿,表情覺察不出喜怒。
正午的暖陽鋪在他額前碎發上, 就連先前他讓自己上車時的淡漠都恍惚有種心動, 仿佛堕入塵世的谪仙,身上籠罩着光。
“看夠了沒有?”仙人冷不丁開口, 把他拉回了人間地獄。
紀可嘉別過臉, 往向窗外開始抽條吐綠的桠杈, 有一絲被抓包後的僵硬。
“我好像沒不讓你講話吧?”燭茗餘光掠過少年人的面容, “你大可不必這麽拘束。”
想了想又道:“趁我現在還有閑心。”
紀可嘉錯愕地回頭。心說, 你從來都懶得搭理我,這難道和不想聽我說話不一樣嗎?
他的無感和厭倦哪次不是寫在臉上, 他哪敢輕易叨擾他?
“紀總打電話告訴你的?”
“嗯, 說爺爺狀态不好,有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燭茗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不會的, 有他在不會有事的, 只要老爺子能活着,一切病痛他都可以承受。
“你應該知道我對你沒什麽感情吧。”他緩了緩, 問道。
紀可嘉點頭,手指攥緊,低下頭。
他知道, 一直都知道。
“那你又什麽好顧慮的呢?”燭茗淡笑一聲,“你又影響不到我,擔心什麽?”
“擔心……”
擔心他讨厭自己。
是了,他都對自己毫無感情,又怎麽會把多餘的情緒放在自己身上。
燭茗從後視鏡裏睨了一眼即可嘉,沒說話。
盡管梁婉已經傷害不到現在的他了,他卻也不能因此看着令人作嘔的過往成為另一個孩子的心魔。
像是深思熟慮了許久,紀可嘉轉過頭,抖着嘴唇:“對不起,對不起……”
聲音哽着,似乎說多少個對不起都無法彌補他心中的愧疚。
“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是這樣過來的,我一直以為我的自作多情是熱臉貼冷屁.股,現在看來……是對你的二次傷害吧。我真不是故意的,如果我能早知道,我就不……”
突然愣了一下。
如果早知道,會怎麽樣呢?
燭茗默默坐正,聲音清冽:“做錯事的不是你,該說對不起的也不是你,你有什麽資格替她道歉呢?”
他睚眦必報,卻一定是精準打擊不傷及無辜,對紀可嘉的态度的冷淡疏離是一如既往的。
如果因為梁婉的所作所為,就要反過來對紀可嘉施以言語上的暴力,從受害者變為加害者,和梁婉有什麽區別?
“就算是報複,我也會從她身上報複回來,和你無關。”燭茗淡淡地說。
盡管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切的起因是紀可嘉,可一個孩子,又做錯了什麽呢?
紀可嘉顫了顫,轉頭看向燭茗,這話從他嘴裏說出,竟一點不覺得意外。
接着就聽他說:“也不需要瞞着你,我遲早會動她。紀可嘉,我不像你,良善得純粹,不是什麽好人,你大大方方地恨我就好,不要讓自己陷入兩難。”
活着有太多兩難困境,身處其中痛苦,面臨抉擇更痛苦。
他無憂無慮長大,很難說為了那樣的母親值不值,可必然應該是對母親的感情更深厚。
原本是讓紀可嘉不那麽拘謹,可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他兀自說了許多話。
燭茗牽了牽嘴角,語氣無奈:“終究只有你姓紀,就算你母親之後會離婚還是怎樣,你都是這個家的孩子。”
梁婉眼有濾鏡,覺得老爺子和紀成钊對他這個不明不白的外人都偏愛有加。
其實冷眼旁觀的燭茗心裏清楚,老爺子對他和紀可嘉的疼愛不分厚薄。不然也不會一個進入急救的消息出來,兩個孫子都瘋了似的往醫院跑。
他叨逼叨了這麽久,也不見紀可嘉有什麽反應。心下一陣無趣,把心神都放在路況上。
車內安靜無比,只有喇叭聲和發動機轟鳴聲偶爾從窗外傳來。
良久,他終于聽見紀可嘉開口。
“你記得你從家裏搬出去的那天嗎?”紀可嘉沒等他回答,知道他必然是不記得,徑直說,“那年我八歲,和朋友們在家裏玩鬧争吵,你提着行李箱路過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燭茗眼中盡是茫然,他那時恨不得盡快離開紀家,哪裏還記得自己說了什麽話。
紀可嘉觑着他的反應,眼底暗暗一沉。
那天他和小夥伴吵得不可開交,為了一件什麽芝麻大小的事也記不清了。不知道是和哪家的孩子争得面紅耳赤,最終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推搡之間那人一巴掌把他推到地下。
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眼眶裏醞釀出淚水,
若在以往,梁婉必然是要出來打圓場替他撐腰壯膽,可那天她在書房裏辦公,不哭得大聲點是鬧不到她的。
他張着嘴,還沒哭出聲,忽然被人揪着衣領從地上提溜起來。
“你只會哭嗎?”燭茗居高臨下地望着幼小的他,“是非善惡不是靠打架就打得出來的,你媽能幫你多久呢?”
說完轉頭就走,消失在門口。只有他腦後皺巴巴的衣領提醒着他,燭茗曾來過。
一群小屁孩似乎都被這個有些兇的哥哥吓到,一時間竟忘了剛才的争吵,怔怔地問他:“他是誰啊?”
紀可嘉狠狠眨了下眼睛,把憋出來的眼淚擠回去:“借住我家的哥哥。”
這個标準回答他從小就會說,少有知道燭茗是“紀家人”,匆匆見過的人只當是紀老爺子或紀成钊幫友人看顧一段時間的孩子。他後來才知道,家裏住的那個被爺爺叫“然然”的哥哥,有個名字叫“紀然”。
而他抛棄了這個姓名,像是和這個家斷開了聯系,一年大概也才回來一次。
燭茗離家後的十年,正是他輝煌的十年。從小學到中學,他時時刻刻看着身邊人捧着專輯,刷着電視劇,一口一個茗哥、燭總,癡迷得不行。
他總是吃味地想,想告訴全世界:“那是我哥。”
那天燭茗撕開隐藏多年的真實,他一個人躲在宿舍裏,一遍又一遍琢磨着這件事。
他難受得想哭,可就在眼淚滑落臉頰之際,恍惚又聽見當年燭茗清冽的聲音:“你只會哭嗎?”
眼淚頓時就止住了。
燭茗靜靜聽着紀可嘉語無倫次地說着往事,沒有打斷他。
他忽然意識到,紀可嘉和他一樣,因着身份和顧慮,心裏藏了十多年的話。
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和紀家的關系,所以不說。
而紀可嘉則是替他瞞着他和紀家的關系,所以不說。
他現在有藺遙可以傾訴,可眼前這個孩子……
除了家裏這些帶有天然立場的人,一個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也沒有。
“說了這麽多我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麽……”紀可嘉嘀咕着,自己吐槽自己,“可能我只想說,謝謝你。”
燭茗一愣,連帶着開進地下車庫的動作都差點沒穩住,險些撞着通道的牆壁,一個剎車下去,輪胎打滑的摩擦厲聲和地面叫板。
“謝我什麽?”燭茗嘴角抽搐,心說這孩子怕不是有毛病?
“謝……所有吧。”
謝你讓我從小不耽于家人寵愛的溫床。
謝你在虛假美好的幻想裏還我一個真相。
燭茗聽着他模棱兩可的對話,無語而不解。停穩車,解開安全帶準備從車上下來,他忽然問:“你演藝生涯的未來都規劃好了嗎?一時沖動的話我勸你早點抽身。”
“我……”紀可嘉忽然駐足,“你看出來了?”
燭茗點頭。主舞競演的那個舞臺讓他意識到,紀可嘉投身這個圈子,是真的在追随他的腳步,想得到他的認可。
可這樣的沖動,會困住他。
紀成钊他還是了解的,寵愛歸寵愛,縱容歸縱容,一旦到他利益相關的時候,別人的亂麻他都可以一刀斬去。
老爺子進搶救,他是靠續命系統知道才問的盧叔。而紀成钊率先聯系了紀可嘉,心思不言而喻。
“紀總只有你這一個兒子,紀氏的未來和你的未來,總有一天他會要你選一個。”
他輕聲說着,心裏明白這是自己對眼前少年最後的寬容。
搶救室門口等着好些人,燭茗和紀可嘉到的時候,梁婉正站在紀成钊一步遠的地方,靠牆低頭。
許久不見,她似乎愈發憔悴了。
聽到聲音,她向這邊看來,臉上剛升騰起一絲戾氣,便被緊随其後的紀可嘉的身影撲滅,嘴角抖了抖,揚起一張和善的臉。
紀成钊轉頭看她,冷笑了一聲:“不累嗎?”
這麽多年他都對梁婉沒有起疑心,自認為是夫妻同心舉案齊眉。直到去年抓住一絲端倪,順着藤摸下去,一樁樁一件件梳理清楚,到如今才知道,梁婉這些年都背着自己做了什麽。
最近他手段淩厲,折斷了梁婉的羽翼,放她在家,忽然好奇她還能做出什麽事情來。
梁婉唇色蒼白:“不累。”
她做的事後果可以自己承擔,惟獨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知道一切。
可兒子看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和從前不太一樣。
梁婉心底忽然有些慌張,從上周紀成钊将她約束在家,紀可嘉不接她電話起,心底的恐懼和不安就開始持續性蔓延。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事态不受控制。
紀可嘉那雙她引以為傲的清澈眼眸裏帶了些陌生,看得她竟有一絲心虛。
“媽,爸。”紀可嘉上前打過招呼,揪心地朝搶救室裏看了一眼。
燭茗走近,朝附近作壁上觀的盧叔點了點頭,轉向紀成钊,一個眼神也沒分給梁婉。
“正好見了,問您個事兒。”
紀成钊皺眉:“有什麽事等爺爺出來再說吧。”
“人家醫生在努力,你又幫不到什麽忙,為什麽不聽聽呢?”
梁婉看見燭茗眼珠轉向自己,又移開。
那股莫名的慌張又升騰起來。
“你說吧。”紀成钊妥協。
“最近有人可是準備把我來醫院探病,連同我是紀家私生子的消息放出去。”
燭茗沒有看梁婉,卻把“有人”二字咬得極重。
“曝光我身份對她有什麽好處呢,後招怕是也準備好了吧?畢竟可是連親子鑒定都拿到的人,下一步再诋毀我和我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想用輿論殺我,是不是啊,梁女士?”
紀成钊眼底陡然掀起風暴。
他查了這麽久,以為梁婉除了放了些燭茗的料,就是在公司上的事情擅自動手腳。
燭茗和他生母的事情,本就是他和老爺子心照不宣要隐藏的事情,輪得到她自作主張嗎?
“你怎麽能這麽講話?”梁婉強裝鎮定,“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紀總不信我,倒也應該信一下盧叔的吧。”
燭茗冷笑。紀氏本家的人脈資源和攪弄風雲的手段,用在梁婉身上可太小題大作了。
盧建忠的颔首讓紀成钊心底尚存的幾分懷疑消散殆盡。
他掃了一眼梁婉,對身邊的人說:“送夫人回家。”
公共場合,不适合鬧大。
梁婉勃然大怒,她一邊掙脫着,一邊目眦欲裂地說着什麽,餘光瞥着紀可嘉,臉上露出無限委屈。
她說了什麽,是狡辯還是裝傻,都沒有落盡燭茗而中,只覺得一陣聒噪。
“媽。”紀可嘉開口。
梁婉忽然安靜下來,連燭茗都向紀可嘉投去一抹訝然。
“您……不累嗎?”紀可嘉眼底帶着不忍相信的傷懷,問出了和方才紀成钊同樣的話,疲憊地說,“我都知道了,咱們就……就別粉飾了好不好?”
“我知道您總是為了我好,可您真的是為我着想嗎?他是我哥,不管他是誰,留着誰的血,都不是您不把他當人随意辱罵的理由。”
紀可嘉頭一次這樣認真和梁婉對話。尾音有些許顫抖。
他恍然想起燭茗的話。
寵愛他再多有什麽用,做人的道理,都是他跟着燭茗口無遮攔的采訪學的。連是非善惡,都是燭茗教的。
他眼中深信不疑的善,成了刺向別人的惡,這怎麽能是對他好?
梁婉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她惱羞成怒地望向燭茗,竟從那雙清淺無情的眼眸中看到一抹譏諷。
嘴角挂着淺淺的似有若無的笑意。
“好……你好得很。”她咬牙切齒,恨不得将燭茗生吞活剝。
他知道自己的軟肋是小嘉,所以自己忍着讓着,不沾染一點血,偏偏用自己的軟肋來殺她。
她臉皮再厚,對着愛子的質問也無處遁形。
宛如細細密密的針紮進心中。
殺人誅心,燭茗你做得真絕。
她終于安分下來,準備順勢和紀成钊的人離開,逃離這樣令她難堪的困境。
路過燭茗身邊時,忽然聽到一句:“這只是個開始,您撐住啊。”
側目而視,那雙眼眸好像深淵,像極了他從地下收藏室出來的那天,對上她目光時,塵封已久的毛骨悚然。
“我母親也想替我讨回點什麽,午夜夢回,您可千萬睡安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比較忙,更新時間不太穩定,如果早晨9-10點間沒辦法更新,文案裏一定會有推遲通知的,如果沒有挂假條請假,基本上就是晚上9點以後補上更新。
愛你們!
感謝在2020-03-19 09:17:48~2020-03-20 21:27: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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