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燭茗脫口而出“藺老師”三個字時, 餐廳鴉雀無聲。
大家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豎起耳朵。
客廳中站立的男人用和往常無異的聲音和語調,堂而皇之地向對家問出了——“你想我了嗎?”——這樣帶着調戲意味的話,怎麽看怎麽奇怪。
結合此前機場的新聞, 大家紛紛在想,難道今年真是對家關系破碎的元年嗎?
燭茗眼神飄忽不定, 等着對面回答, 沒想到等來了一聲忙音。
“嘟——”
藺遙一句話沒說就挂了他的電話!
他眉頭跳了跳,莫名之火在心頭拱得熊熊燃燒, 轉身背靠在沙發背面, 又播了一個電話出去。
“嘟——”
又挂!這次他連話都沒說呢!
之後整整五分鐘, 在餐廳裏的所有人見證下, 燭茗抱着手機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同一個號碼, 除了第一通電話他說了一句話,之後藺遙就沒給他機會, 徑直挂斷電話。
秦懷開了一盒新冰淇淋, 邊吃邊問:“燭總不會撥打的是空號吧?”
蔣星盼咬着上唇死死盯着燭茗的側臉,恨恨地說:“空號之後就該給我打了啊!!!”
俞可愛吊着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 面無表情地說:“您就別和藺遙比了, 自取其辱。”
燭茗眼中劃過一絲茫然,他低頭看着屏幕, 一動不動地看了一會兒,垂下眼眸,緩緩走到廚房。看着圍坐在一圈等着聽八卦的人, 平靜而冷淡:“在看什麽?這麽興奮?”
殷檸嘴裏的芹菜嘎嘣一聲咬斷,扭頭小小聲問:“盼哥,這是……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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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知道啊。”蔣星盼一臉茫然,“難道這次上頭還是間歇性的嗎?按道理說他睡過之後就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了,可他現在也沒睡着啊?”
他真的很懷疑燭茗這次是因為喝得不多,酒勁太短,沒撐到他睡過去。
只有俞可愛一本正經地在回答他的問題:“我們等着看世紀複合呢。”
燭茗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輕笑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麽,突然手機又響了起來。
圍觀群衆霎時排排坐,乖巧地把手放在膝蓋上,等着燭總接電話。
“喂,是我。”燭茗沉下聲,将頭別過去,讓人看不見他的臉,“稍等,我這邊不方便說話,等會兒我打過去。”
燭茗臉色一瞬的肅穆,他收起手機,轉身走到冰箱前把準備已久的蛋糕端了出來。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神色就完全恢複如常,那個給藺遙電話的男人似乎是一個夢,圍觀群衆們目瞪口呆地看他把蛋糕放在桌上,簡單撂下一句話:“來,今晚最後一項,給葉新桃過生日。吃完大家想在這兒休息就留下,想撤就撤。我出去一趟,最後走的人把門鎖好。”
秦懷一下撲到蛋糕前,聚精會神地拆着蠟燭包裝,一擡頭,就看見燭茗披着外套往門外走了出去。
“神神秘秘,不讓我們聽見……一定有鬼!”
她剛嘟囔完,就看到燭茗的目光飄過來,在大門即将關上的時候,聲音越過玄關,遠遠地對她說:“明天記得健身打卡。”
秦懷:“……”她就不該多這個嘴。
葉新桃一臉驚喜地看着燭茗準備的蛋糕,又看了看已經掩上的大門,問:“就這麽出去,沒事兒嗎?”
蔣星盼聳了聳肩:“別看帝都平時人口密度大,到了春節就像空城,留在城裏的也都窩在家裏,在街上跑個幾千米連人都見不到,開車一路暢通無阻,完全不用擔心。”
正如蔣星盼所說,燭茗揣兜在大街上晃悠,除了路邊盡職盡責的攝像頭看着他,完全沒有任何人出沒。
他狡兔三窟,聚餐的別墅不是近郊那個有音樂室的房子,就在市裏,三步兩步就走到了寬敞空曠的主街上來。
路燈上挂着喜氣洋洋的中國結,他擡頭看着,輕吐一口氣,看着白色煙霧悠悠從眼前飄過,将電話回撥過去。
“爸。”呼出的熱氣消散在空中,聲音也被空曠的街道吞沒,“新年……快樂。”
這個“快樂”說得很勉強,爺爺還在醫院住着,或許用“平安”更恰當。
不過紀成钊并沒有在意這些,他像往常一樣對燭茗噓寒問暖,燭茗一一應付,末了,又問了問最近的熱搜:“你和星晨的那個孩子最近走得挺近啊。”
燭茗“嗯”了一聲,隐去了具體情況,向紀成钊解釋:“有些事情要拜托他,所以……處好關系才好讓他幫我。”
紀成钊有些欣慰,他看着燭茗長大,二十多年總是表面笑嘻嘻,笑意漫不經心,內心卻拒人千裏之外。習慣了什麽事都一個人扛,天塌了也不會想着找爸爸和爺爺幫忙,就算他們主動提起,也是一副“沒事,我能行”的高傲模樣。
很少從燭茗口中聽到“拜托”、“幫忙”這些詞,而且對方還是那個兒子一直不怎麽喜歡的同行。
“你長大了。”紀成钊說,“爺爺這下應該放心了。”
燭茗聽出了紀成钊聲音裏的遺憾,他有些不好的預感:“爺爺他情況不太好嗎?”
紀成钊沉默了片刻,重重嘆氣:“醫生也盡力了,但是……就看他能撐到幾月了。你爺爺的意思是,等最近情況稍微好一點就回國,老爺子想回國躺病床,也不想在國外一個人離開。”
燭茗嘴唇翕動,聲音有一些顫抖:“他睡了嗎?我能和他說兩句嗎?”
“他……”紀成钊為難道,“他現在很難說出完整的話了。”
腫瘤壓迫腦神經,逐漸影響了老爺子的語言系統,說話含含糊糊,難以辨識,手術後情況更是不樂觀,原本還能說完整的句子,現在只能靠短語和肢體語言猜測他的意思,或者是手臂肌肉有力的時候顫抖着寫下來幾個字。
燭茗站在寒風裏聽着,有一股熱流在眼睛裏打轉,他懂那種無力的感覺,自己醒後最開始的那幾天就是這樣生不如死的狀态,擡不起胳膊,用不上力,但他又清楚地知道,爺爺和自己不一樣,自己只是破碎的疼痛感,而老爺子卻屬于癱瘓的範疇了。
“爸,你說什麽?你要和然然講話嗎?”紀成钊驚訝的聲音響起,“你爺爺好像意識突然清醒了許多,要和你說話。”
這幾天都是渾渾噩噩的老人家,從睡夢中醒來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眼睛突然放了光。
燭茗屏着呼吸,等紀成钊把電話放在爺爺耳邊,很快聽到那邊傳來粗粗的呼吸聲。
“爺爺?是我,燭……紀然,我是紀然。”
“唔嗚嗚嚕!”那邊先是一陣囫囵的聲音,仿佛是爺爺在激動地叫喊,緊接着是含混不清地咬字,“然然啊,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熟悉的稱呼,熟悉的問候,卻是陌生的表達。
燭茗鼻頭一酸,仰起頭,看着天空:“好,特別好,等着陪你過春節呢。”
出道後他就搬出了紀家,老爺子念叨了好久一起過除夕,但一次也沒有實現,想到這兒,他喉嚨裏一陣酸澀和哽咽。
“哇呢啊唔嗷嗷唔,都是你的,爺爺都給你。”
那邊的聲音聽不清,只能聽見最後幾句話,但他從小和老爺子一起生活,從只言片語中也猜得到他在說什麽。父親還在那邊,或許開的是免提,他聲音平靜地,一字一句地對老爺子說:“爺爺,財産不用留給我,我想要的我自己都有,其他的什麽都不需要。”
“然然啊。”老爺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明起來。
燭茗怔了怔:“嗯,我在,您說。”
“唔不在以後啊,要好好活着,不要被過去牽絆住腳步……”
紀成钊後來從老爺子手裏拿過電話後又說了些什麽,燭茗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是随口嗯嗯啊啊地應着,昏昏沉沉地挂斷電話,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發呆。
他腳步拖沓地往前走,宛如死屍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工作室聚餐留在他心上的暖意和酒意瞬間吹散,被寒風裹挾着飄向遠方。
心尖是涼的,指尖也是涼的,在涼意中無數過往片段在腦海裏閃回,彙聚成唯一的熱度從眼眶中緩緩落下。
紀氏富裕始于老爺子,他三歲那年,爺爺退居二線,放權給了獨子紀成钊,自己過上了悠閑的退休生活,兼職工作就是帶孩子——就是他。
老爺子寵他上天,給他摘星星摘月亮,他想學什麽,就請老師來教什麽。老爺子藝術造詣不淺,整日熏陶着燭茗,他學會鋼琴後,每天下午老爺子都會興致勃勃地拉着他來一場長達一小時的鋼琴和小提琴合奏。
老爺子是個優雅的男人,年輕時各家姑娘小姐熱切追求的紀先生,即使人到暮年也依然有着吸引女士的魅力,永遠衣衫平整熨帖,永遠精英紳士。
無論是亭立着在肩上架起小提琴,還是端坐着揚起手,落落施展着“鳳凰三點頭”的手法,将水盈盈注滿紫砂壺,都有着獨一份的風姿和魅力。十幾年的耳濡目染,令燭茗的舉手投足都有着老爺子的影子。“燭茗”的“茗”字,取的就是老爺子最喜歡的日常茶藝活動。
誰能想到這樣潇灑的一個人,最終會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口齒不清,就連叫他的名字都那麽陌生。如果他是他,一定不想人生的盡頭是這樣狼狽不堪。
不知不覺到不遠處主街大道,橫跨大街的天橋就在眼前,燭茗搖晃着身體往上走,走到天橋中間。他趴在欄杆上往前望去,原本應該川流不息的路上空蕩蕩的,仿佛一眼就通到天邊。
他忍不住去想,黃泉路到底是什麽樣的,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想到老爺子電話裏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咳咳咳,我們然然,永遠都是爺爺的驕傲,永遠是爺爺的孫子。”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的,我不屬于紀家,更不應該姓紀,他想。
想着想着,就淚眼婆娑。
他不愛哭,3歲那年在游樂園走丢時沒有哭,7歲被紀成钊新娶進門的妻子惡言相向也沒有哭,16歲站在門外聽見出道曲被人搶走更沒有哭過。
哭泣只能讓人脆弱,讓恐懼更加恐懼,所以他不願向淚腺屈服,在一切摧殘和折磨中向死而生。
但他還是忍不住,還是臣服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之下。
燭茗撸起衣袖,看着手臂上泛着紅色的花紋,心底一陣悲憤。
“為什麽你要給我活下去的希望,卻不肯留下別人離開的步伐?”他喃喃道。
就在這時,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垂眸一看,是藺遙。
“嗯?”他接起來,聲音茫然。
藺遙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喘,有些急躁:“你在哪兒?”
“在……外面。”
“你在外面做什麽?”
語氣像是查崗似的,聽得燭茗很是別扭。
“我……”他皺起眉頭,側身靠在欄杆上,“不對吧,不接我電話的人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兇?”
藺遙愣了一下,沒說話,低淺的呼吸順着聽筒傳來。
“藺老師,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啊?”燭茗輕聲問。
他頓了頓,很快,壓抑已久的醉意混着即将和爺爺天人兩隔的感傷迸發而出:“你說啊,萬一我今晚就咽氣,沒接到我電話,你不會感到很遺憾嗎?失去了和我說話的最後一次機會,你會傷心嗎?”
“燭茗!”藺遙厲聲喊他,“不準亂來,不要亂說話。”
燭茗被他吼得有點蒙,突然,手臂上的花紋被點亮,一下一下閃了起來。
這熟悉的感覺,就像那天在酒吧點亮的定位系統!這麽說他……燭茗瞳孔緊縮,他拿着電話四處張望,在空蕩的街上尋找藺遙的身影。
“燭茗。”
藺遙的聲音裏是急促的喘息,有一瞬間仿佛近在咫尺。
像是有所感應一般,他一轉頭,就發現藺遙站在天橋的另一端,他剛從樓梯上爬上來,眼裏滿是驚慌,定定看着他,朝他走來。
電話沒有挂斷,他能聽到的藺遙的聲音,一道由遠及近從空氣中傳來,一道低聲回蕩在耳畔,二重奏似的纏繞着他。
“我會傷心的。”藺遙深邃的眼睛凝望着他,“如果你死了,我會非常困擾。”
作者有話要說: ==============
藺遙:如果你死了,小耳朵會瘋,小耳朵瘋了,我就瘋了。
燭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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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樂!!!
本來以為除夕會寫到除夕的時間線,看來還是差一丢丢,祝大家新年一切順利,平安幸福~
雖然沒有燭總闊綽,但我還是可以會給評論送紅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