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赦免
“沒想好。”霍洹回得幹脆,睇一睇馮子沅,悠悠又道,“左不過腰斬車裂淩遲這幾樣,伯淮君自己挑一個?”
哪個都沒全屍,一個比一個更狠。馮子沅眉頭稍挑,須臾,一嘆:“遂陛下的意便是。”
“好,那就車裂。”霍洹一點頭,說得直接。淡瞧着他的神色,見無甚慌張和恐懼,心生了些贊許,又等了一等,終續言道,“姑且記下來,你若凱旋此事揭過不提,若吃了敗仗就這麽辦。”
“……什麽?”馮子沅顯然一怔,錯愕地看向他,心下似乎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又并不敢相信。
“去提赫契汗王的項上人頭來見朕。”霍洹笑意淺淡,眉宇間沁出些許森冷,“禁軍都尉府密報,赫契表面臣服,暗地裏又糾集兵馬了。這大患不除朕不安心,也對不住小婵。”
畢竟那些與她而言并不算好的記憶,歸根結底都是拜赫契人所賜。
“朕要天下萬民賀她入主中宮,但并不想看到赫契的賀表。”他說着,神色輕松了些,眉頭舒展開,手指在案上輕擊着,“你馮家雖然罪無可恕,可你自己倒沒犯過什麽罪。把赫契這根刺拔了,換得小婵舒心,朕就饒你一命。”
二人對視着,一個從容自若,一個驚愕滿目。安靜中過了好一陣子,連那從小窗裏映進來的光線都在雲彩飄動間變明變暗了幾個來回,馮子沅才終于反應過來。
颔了颔首,他回着神,爾後下拜道:“諾,臣勉力而為。”
雲婵為馮子沅所言的種種往事而心亂如麻,想想他命不久矣更是心裏難受。霍洹沒有要求她等,她就索性先上了馬車回宮,一路上揭着車上窗簾,任由涼風吹着,想讓自己冷靜些。
他并不是一個壞人。
心裏這想法十分明确且無法否認,她只好告訴自己:“但他畢竟是馮家人”。
他姓馮,霍洹要殺他便在情理之中。她說不得情,旁人也沒什麽理由為他鳴冤。
不會有什麽人記得他的。雲婵回想着史書中多半生硬的辭令,心知即便他得以在書中留下一筆,大約也不過是提一句他曾經的戰功,再加一句因馮家謀反而被誅殺。
至于他的那些心思、抑或是他為保全馮家而做的努力……甚至是他為保天下太平咬牙去向皇帝禀了長陽生變的大義滅親的舉動,都多半不會被記得。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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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婵一聲長嘆,心裏悶得厲害。
馬車在宮門口停穩了,在此候命的宮人前來扶了她下車,禀了三件事:“侍奉過先帝的白氏追谥了賢妃位,已着人遷入妃陵;白氏女的封號定下來了,已下旨封了欣寧長公主。還有靜怡翁主……”
宮娥話沒說完,雲婵足下一頓。連日來出的事太多,弄得她一陣緊張:“怎麽了?”
“……姑娘別擔心。”那宮娥一欠身,繼續說了下去,“不知靜怡翁主有什麽事,入宮說要見姑娘。奴婢禀說姑娘出宮了,她就在宮門口候着,白萱姑娘請她去宣室殿等候,請了幾次她都不走。”
這是哪出?
雲婵聽得蹙眉,稍沉了口氣,進了宮門。葉瀾果然等在那裏,一見她回宮就迎了過來,滿是不快:“可算回來了,你再不來,我就回家去了。”
“什麽事?”她牽了葉瀾的手,又道,“怎的不去宣室殿等?”
“宣室殿離浣衣局太遠,走一趟麻煩。”
雲婵看了看,此處倒是離浣衣局近。可是……無緣無故去浣衣局幹什麽?
“浣 衣局有個宮女最近一直打聽你。”葉瀾淺皺黛眉,說得憂心忡忡,“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知。只聽說有這麽號人,不管不顧地拿了所有積蓄四處打聽——浣衣局你知 道的,比不得宮中其他地方,想知道些事沒那麽容易,旁人圖她的錢,估計沒少說假話騙她,她心裏有沒有數就不知了,還繼續打聽着。”
她一壁說着,一壁就往浣衣局的方向走了。頓了一頓,又說:“昨晚母親進宮見徐……見太後時偶然聽說的,放心不下你,讓我來知會一聲。人已查着了,在浣衣局扣着呢,索性帶你一見。”
雲婵聽得有點懵,想來想去,浣衣局都是個遠離宮中鬥争的地方,連接觸這些盤根錯節的機會都沒有——若非要做個比較,大約也就比她曾被發落去的暴室強那麽一點兒了。
這地方的宮女,打聽她幹什麽?
二人都帶着不解,途中索性胡猜着可能的原因解悶,越猜越是離奇,就差把神鬼之說也攙和進來了。一邊說着一邊相互嬉笑譏諷,倒是讓雲婵方才低沉的心情稍緩和了些。
步入浣衣局的大門才止了笑,周遭一片問安聲,掌事的宦官忙迎上來見禮,小心翼翼地回着話,引二人往裏走。
“這宮女還是皇太後發落來的。”那宦官禀道,“本就是個怪人,平日裏話少極了。在她開始打聽這些之前,都沒怎麽聽她說過話,連她叫什麽名字,臣都是昨晚查了名冊才知的。”
正說着,已到了一廂房前,房門緊閉着,還上着銅鎖。那宦官取了鑰匙打開門,便躬身退到一旁,請二人入內。
雲婵邁過門檻,眼眸一擡,便生生一僵。話語中不無疑惑:“阿姒?”
躺在榻上的宮女顯然受了傷搞得虛弱,看上去毫無生機。聞聲,蒼白的面容卻一動,驀地睜開眼看向門口,目光滞在雲婵面上怔了怔,遂即滿是驚喜:“堂姐……”
“怎麽弄成這個樣子?”雲婵皺起眉頭走到榻前,“不是在尚食局麽,怎麽開罪皇太後了?”
“皇太後記恨堂姐,後來堂姐出了宮,她聽說我在尚食局,就……”她聲音低了下去,不再多說這個,咬着牙撐身坐起來。雲婵又道:“那你打聽我做什麽?”
“聽說長陽城裏出了變數……我不知道堂姐怎麽樣了。”雲姒低下頭,環住膝蓋,好像并不在意她聽後信還是不信,呢喃着說了下去,“堂姐離了宮,我才知道堂姐為我做過什麽。沒了堂姐的打點,我在尚食局的日子一下就變了。”
雲婵微有動容,葉瀾卻明顯不信。疾步行來便冷笑道:“真是一張巧嘴,當初在陛下跟前說了什麽來着?如今又來這套。”
“翁主……”雲姒沒有擡眼,啞笑着輕喚了一聲,又道,“奴婢還是有過求助于陛下的機會的——皇太後動刑的時候,陛下去過長樂宮。奴婢知道陛下對奴婢多少有些印象,只消得擡頭說一句話,陛下顧念着堂姐,就算再厭煩奴婢,也會救奴婢的。”
葉瀾冷眼旁觀不言,心中仍覺得是苦肉計;雲婵一時也沒說話,畢竟上次那一出讓她震驚而失望,已沒有勇氣再信雲姒一次了。
“是我自己害得自己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雲姒擡起頭,後背倚在牆上,“明明疼極了怕極了,又沒有臉面開口去求陛下,那滋味真不好受。”
如此說來……
若從她離宮開始算起,也有大半年了。她就一直在浣衣局待着,單瞧這地方就知她必定不可能過得好,也不知是怎麽熬下來的。
“總想着在家的時候……後來越想越苦,就只敢想入宮之初和堂姐相處的時候了。”雲姒嘆了口氣,笑意勉強,“隐約聽說堂姐出事了,就想打聽清楚,結果……”
她看向葉瀾,垂下眼簾:“倒沒想到會驚了大長公主。”
雲婵凝視着她,這張和自己多少有幾分像的臉上尋不到太多情緒。她長發散亂着,顯得有些毛燥,雙目無神,雖是沒有與自己視線相觸,談吐間倒也沒有半點閃爍。
“阿姒你……”她吸了口涼氣,心下又思忖一瞬,下了決心,“你跟我回去吧。雖則這幾日我住在宣室殿,但跟前要添個人也……”
也不是難事。她想這麽說,雲姒卻在她說完前就搖了頭:“不了吧。”
雲婵一滞。
“從前的事是我錯了,可平心而論……若再見到陛下,我會不會再動心思、再做不該做的事,我不知道。畢竟陛下……”她停了停,一聲啞笑之後,聲音更低了些,“許多女子都會動心的吧,哪怕他不是皇帝。堂姐好福氣,我……眼不見為淨就是。”
話說到此,為免自己再生念想,連再見霍洹的機會都斷了,可見已非別有用心。
雲婵與葉瀾相視一望,後者先出了言:“那我去安排,讓你回尚食局去?”
雲姒并未直接點頭。垂眸靜想着,少頃,輕輕道:“堂姐……什麽時候會做皇後?”
“……大概快了。”雲婵微愣後答說,雲姒一點頭:“哦……那……”
二人等着她的話,見她認真思量了片刻,而後微微一笑:“那等堂姐做了皇後,就有勞堂姐下個旨放我出宮吧。”
她擡眸望向雲婵,笑意愈深,口氣也明快起來:“別處我就不去了,到時候回家嫁人就是。我知道自己總有心去争,可宮裏的事又沒有一件是我有本事争得的,索性避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