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安
即便不調雲姒去別處,浣衣局上下也總得打點到位,再不讓她受半點委屈才好。
葉瀾幫着請了太醫來為雲姒治傷,雲婵便徑自去了正廳,召了幾個浣衣局中掌事的宦官、女官來,話說得嚴厲,吓得幾人大氣都不敢出。
雲姒便算可以安心了。
葉瀾先離了宮,雲婵留下陪着雲姒一直到傍晚,姐妹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談着天,許多陳年舊事都回想起來,偶爾也提起家中長輩的偏心,只是雲姒眼裏再無嫉妒。
夕陽漸落的時候,雲姒催着她離開了。心情比來時又好了許多,雖一想馮子沅就還是心下發沉,可到底也算剛經了一件好事。
走進宣室殿的時候,發現大殿一側添了幅地圖,繪在布上,懸挂得平整。霍洹正立于地圖面前,眉頭稍蹙着,不知在思量什麽。
她喚了一聲“陛下”,他轉過頭來,一笑:“去哪兒了?”
“浣衣局。”她如實作答,又将方才的事都同他說了。他聽後沉了一沉,稍稍一嘆,笑說:“這雲姒……罷了,你做主就是。”
她一颔首,安靜片刻,語聲輕輕地問他:“陛下,馮公子……”語中淺滞,雲婵思了思才又續上話,“還活着麽?”
“你當朕親自走那一趟是為了殺他?”霍洹好笑地看着她,而後一伸手,将那地圖扯了下來,随手交給宦官,“疊好了給馮子沅送去。”
“諾。”宦官躬身應下,雙手接過便退去了殿外,雲婵不明就裏,羽睫輕眨:“陛下?”
“我若是殺了他,你肯定恨我。”霍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斜睨着她,話語平淡。
“不會……”雲婵脫口而出,換得他一聲輕笑:“別說得這麽輕巧,到時候就不一定了——就算說不上恨,你心裏也肯定不舒服。為了旁人讓你我間存下芥蒂,不值當。”
雲婵明白他這是留了馮子沅一命,松了口氣,追問道:“那給他送那地圖去幹什麽?”
“你當留他這馮家嫡長子的命這麽容易?”他又瞥她一眼,口吻散漫,“沒點功勞抵過,朕拿什麽堵朝臣的嘴?正好順帶着讓他把赫契收拾幹淨了,一舉兩得。”
……他竟又讓馮子沅出征了?那畢竟是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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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婵驚訝得合不上嘴,長吸了口氣愕然地望着他。霍洹瞧瞧她的神色,卻倒她是擔心馮子沅戰死,眸色一沉,徑自解釋道:“沒你想得那麽險,比他上次與左賢王的一戰有把握多了。雖不敢說有十成把握告訴你他定能活着回來,但只要沒生什麽意外,他必定無事。”
“……陛下。”雲婵怔神中聲音有點啞,“臣女是想說……陛下再給他兵權,不怕出什麽變故?”
他畢竟是馮家嫡長子,而馮家老小皆死在了霍洹手裏。
霍洹聽着,正去拿茶盞的手一頓。側過頭來看看她,欣慰一笑:“還不錯。”
……什麽還不錯?
雲婵茫然地望着他,他繼續執了那茶盞起來,飲了一口:“同時關乎我和他的事上,你到底還是為我想的多些。”
“……”雲婵紅了臉,低着頭不看他,解釋得發虛,“這不是關乎社稷安穩麽……”
他銜着笑未作置評,繼續說起馮子沅的事來:“我是恨馮家不假,不過此事倒還可以信他——是他去圍場禀的謀逆之事,他是清楚結果的。若目下再為我殺了他全家而帶兵謀反,就是他自己活得糊塗。”
沒有多提如若他當真犯了這“糊塗”會如何,渾不在意的口氣,倒是讓雲婵已經了然——就算真出了那樣的變故,他也并不怕什麽。
“就這樣吧,赫契那邊尚無甚明顯動靜,他過些時日帶兵前往,大約能殺赫契個措手不及。”他一哂,驀地擡手在她額上一拍,“你就不許有心事了,安安心心等着行昏禮,要你煩心的事還多着呢。”
于是,這曾震動整個長陽乃至大夏的事,就此就算全然收了尾。徐氏被尊為太後,自當住到長樂宮去;白芷行了冊禮仍留着母親的“白”字,只将霍姓加到了前面,“白芷”為名,她沒有出宮去住,在霍洹下旨賜府之前先一步講明了自己的心思,有心留在宮裏,多陪一陪太後。
是以內外命婦都去長樂宮向白芷道賀,尊一聲“欣寧長公主”。雲婵道賀之餘,倒不得不再去想想另一位長公主。
——明寧長公主,霍檀。
數算下來,也有好多天了。霍檀沒有進過宮,也沒有遞過任何話。她差人問過兄長,雲意卻從來沒給過什麽回音,就這麽一直冷着。
只聽聞雲意回府去住的次數愈加少了,多半時間會留在禁軍都尉府忙到很晚,然後直接小睡上一覺。
事情經由旁的禁軍傳到宣室殿,霍洹自然知道為何會這般——霍檀是長公主,雲意不能自己休妻。
是以在新年将至的時候,又一道聖旨引得滿朝一陣唏噓:皇帝下旨命禁軍都尉府指揮使休了明寧長公主。
隔了兩天,再從宣室殿送出的一道旨意,則是廢了霍檀的長公主位。
聽聞此事時,雲婵正和白芷、葉瀾一起在亭中小坐,白芷聽罷頭一個蹙了眉頭,嘆息一聲:“這又何必……她一顆心全在指揮使大人身上,指揮使大人休了她便算得嚴懲了,幹什麽連封位也不留?”
雖沒有明言,卻不難聽出這是怪霍洹心狠。葉瀾品着茶,靜聽着她埋怨完,颔首一笑:“陛下不是沖着她去的。若要怪,也只能怪她和馮家沾親。馮家倒了,她這皇太後馮氏的女兒……陛下可以護她一道,也可以責她以示公正,讓天下人看着、讓世家們看着。”
而他本是想護她的,是她在最後一環将自己攪了進去,險些害得雲婵喪命,生生斷了他顧念兄妹之情的心思。
“既然廢了封位,那長公主府她也住不得了。”雲婵忖度着,看向前來禀事的宦官,“那她去了什麽地方,可知道麽?”
“這臣就不知了。”那宦官一欠身,“聽聞剛接了旨後想求見陛下來着,被擋在了皇城外面。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便離開了。”
“離開了?”雲婵黛眉輕挑,“天寒地凍的,她能上哪去?”
“臣委實不知……”那宦官面露難色,可見是一點都不知情的。見三人皆思量着點了頭,忙是一揖,當即告退。
算起來,霍檀這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可雲婵不論怎麽想……都全然高興不起來。
她并沒有死在這件事裏,霍檀卻為此連個去處都沒有了。自小在宮中嬌生慣養的人,如此下去……
只怕命不久矣。
從近往遠,雲婵一點點回想着先前的事情。好像除卻這一件外,霍檀也沒再做過什麽,頂多再加上她在巫蠱的事中動得心思,可……
就像她為自己辯解的,那件事裏,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傷到誰。
更之前,霍檀還是幫過她的。在宮宴上當衆頂撞了皇太後馮氏、保全了她的面子,還替她去雲家陪伴了奶奶數次。
這般數算着,縱使霍檀有罪,也罪不至死,就算是死罪也該是速死——如今這樣,可是有點“鈍刀子殺人”。
“我并不想逼死她。”雲婵掂量着,說得輕緩。葉瀾聽言并無驚訝,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你在想這個。”
“她雖自私,算不得個善人,可到底也不是皇太後那樣的惡人。”雲婵低語喃喃地又道,“可皇太後都不過一死而已,阿檀她……”
霍洹是沒有取她性命,可她哪有本事養活自己。又恰是新年前夕,再過幾日便是各家團圓,長陽城中萬家燈火大概要亮個徹夜不說,宮裏稍得臉些的宮人大抵也都能和家裏見上一見,或是送些東西回家去,到底有個年味。
但霍檀,她已經沒有家了。
“她歸根結底是因為一心托付在了兄長身上,所以患得患失,總想抓得更緊一些。巫蠱那一步她留了把柄,就不得不一錯再錯,否則功虧一篑。”雲婵靜了靜,不再多言,幽幽地看向葉瀾。
“嘶——”葉瀾看着她的神色倒抽了口涼氣,嘴角搐了搐,磕巴道,“阿婵你……你別啊,陛下在氣頭上,我可不敢幫這個忙。再者母親也早和馮太後不睦,我答應收留她母親也不會答應……”
“……誰說要你收留她了?”雲婵啞笑,颔首道,“我是想勞你差人幫着找找,讓她安穩地過個年這事,自有我呢。”
“皇後娘娘您大度。”葉瀾同樣颔首,氣定神閑地贊了一句,不顧雲婵掃過來的眼風,起身離坐,慢悠悠地往外走,“這就去辦,權當讨好準皇後了,若是陛下怪罪下來你可得自己頂着,我惹不起他。”
“我也先走了。”白芷亦離了座,笑了一笑,道,“母後今兒興致不錯,正好同她說說這事。她和馮太後的舊怨你知道的,為此牽連了你就不好了。”
“多謝你。”雲婵欠身,送她往外走,垂眸道,“勞煩告知太後,幫她必定就這一回,從前的欠她的人情我得還了,再往後我不會多做什麽。目下正逢佳節,還是信一回‘家和萬事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