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子沅
“你……”雲婵的目光凝在手中的白玉佩上,不知該說什麽,一聲道不明的嘆息。
“我知道那幾年你在宮裏過得……”馮子沅的話定住,不知該說怎樣的詞合适。睇一睇她,短促一笑,“過得不順。”
“也還好。”她颔首淡笑了一聲,回想着那幾年,心中已經湧不起什麽委屈了,“皇太後待人是刻薄些,但那時我到底是要嫁出去和親的人,她也不敢怎樣。”
“呵。”馮子沅輕笑了一聲,毫不在意她這番解釋,“姑母是怎樣的人就不需你同我解釋了。她是怎麽待你的,我自也清楚。”
那是她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一面想離宮,一面又對和親充滿恐懼。日日思來想去,卻是往哪一面想都是絕望。
這他都清楚。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馮子沅默念了一句,而後輕笑道,“這道理,你一個未及笄的姑娘都懂,父親執掌兵權卻安于在長陽城裏明争暗鬥、姑母貴為皇後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歸根結底,分明不是她的錯,她卻因為這麽一句詩被重罰得人盡皆知。
雲婵心裏一沉,這樁事……不是頭一回聽人說起了,霍洹也提過,那時她才知道,後來經霍檀的手送到她房裏的那瓶創傷藥是霍洹送去的。
“那 天我在長秋宮裏和姑母吵了一架。”馮子沅回憶着昔年之事不住輕笑,“那天你在長秋宮外跪了半個時辰,我在長秋宮裏跪的時間大約比你還長一些。”他搖了搖 頭,“我自認沒什麽出息,那一回咬死了不認錯倒險些把自己吓死。原想着拿我出了氣,姑母就不會再計較你的事了,沒想到……”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劃了一劃,颔首一哂:“對不起。”
雲婵想了一想,才恍悟他這是在道什麽歉。
幾年前的事了,她依稀記得回房之後被傅母打得雙手都腫了,傅母一聲聲地責她“不安分”,她還道是怪她得封公主卻存了不願和親的心思——今日才知,竟是覺得她和馮家公子不清不楚了?
“我 知道在你心裏我必定比不過陛下。”馮子沅續言道,鼓起勇氣對上她的雙眸,反倒看得她忍不住地去避,“差不多的年紀,陛下那個時候已經事事冷靜了,遇到這樣 的事也絕不會慌神,我卻在聽了長秋宮中傳出的風言風語之後心驚不已,想着若姑母也覺得我對你存了什麽心思,你必定更不好過。”
他吸了口氣,又笑着嘆出:“于是我納了第一房妾。”
……竟是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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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婵聽得驚訝不已,全然沒想到,這看上去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一樁樁、一件件竟都和自己脫不開幹系。
“納 了妾還得好好待她,這才能讓姑母不再多想什麽。”馮子沅聳了下肩,口氣輕松起來,細尋之下有幾分自嘲,“後來我發現因我在妾室身上花的工夫多了,陛下對我 的敵意似乎就小了。那會兒他還是太子,我想着還有時間,讓他慢慢覺得我這要承繼馮家家業的人胸無大志,興許日後馮家就還有條活路。所以後來妾室愈增,人人 都覺得我日日花天酒地。”
……那個時候?!
雲婵愕住。那時,該是霍洹仍在與皇太後維持和睦的時候,沒有什麽人覺出他對馮家起了殺心——若有那麽明顯,馮家必定先一步而動,斷不會讓他活到繼位了。
可是,馮子沅竟已察覺得清清楚楚了……
如此數算,若她未被赫契人退回來、先帝在位至壽終正寝亦或只是多在位幾年,也許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馮家興許會自己衰敗下去,又或者仍被帝王拔除,卻未必會被滿門抄斬。
雲婵長長地沉下一口氣,不再躲避地與他對望了良久,笑了一笑:“多謝。”
他笑而不予置評,顯是覺得她這道謝來得太客套。
“雖然當時不知道,可如今得知在那段我自以為孤苦無依的日子裏還有人照應着,也很好。”她解釋了一句,言辭誠懇。而後颔首又道了一次,“多謝。”
了解了這許許多多從前不知的事情之後,雲婵心緒百轉,有許多話想說,卻又是不能說的。
比如,她很想感嘆一句,如若馮子沅沒有生在那時已權欲熏心的馮家、又或是碰上一個如同先帝般無能的皇帝,大抵都可以施展一番拳腳,在史書上留下一段濃墨重彩讓後人津津樂道。
可現在,他還能活多久、會如何死去,她皆不敢多想。
“陛下說你在山中躲了幾天。”他突然轉了話題,說得雲婵一時回不過神、接不上話,他便又道,“回去多歇一歇吧,我……也沒什麽事了。”
雲婵沉默。
“那些事,十分抱歉。”他颔首歉然,“你入宮的事、還有前幾日遭的險,是我馮家錯了。”
“不必再提了。”雲婵垂着眼簾蘊起的笑容被牢房小窗映進來的縷縷陽光照得不太真切,輕颔了首,回了他方才那句“送客”之語,“公子保重。馮家的事……”
她輕輕一喟:“我幫不上馮家什麽、也不該幫,但對公子,我……”
“你 不要對陛下說什麽。”他打斷了她想為他說情的念頭,無聲一笑,“我是馮家嫡長子,馮家的種種大罪我便在罪難逃,縱使許多事與我無關,倒也算不得一句冤 枉。”他垂了垂眸,聲音沉了兩分,又道,“但是你……伴君如伴虎,不要為此把自己攪進來。安心等着住進長秋宮就是,為了旁人它事涉險,不值得。”
雲婵再度沉默,在他的平靜之下無言以對。他口氣從容,字句間連神色都無甚變化,好像此事并無關他的生死,他只是一個局外人、在建議她不要為這些誤了自己的前程一般。
雲婵靜默着站起身,馮子沅也離了座,她朝他一福算是告別,他如常地回了一揖,笑意溫和:“慢走。”
雲婵轉身離開,踏出牢門時,心中難言的感觸讓她很想再回頭看一眼。短短一瞬又将這念頭揮開,心知多看這一眼,半分用途也無。
牢房一間間建得整齊,她沿着過道往外去,低頭走了四五步,猛地停腳。
擡眸時有點心虛,觑一觑霍洹略顯陰沉的神色,知他大抵已聽了一會兒了。
“陛下。”她屈膝一福,他便走近了幾步,伸手在她腕上一握,“你先回去,或是到外面等我一會兒也可,我有些事。”
未看到馮家其他人關在這一處的牢房,他來此,顯是來見馮子沅的。雲婵心緒複雜未平,想問問他有何事又忍了回去,再一福身:“諾。”
他往裏走、她朝外去,霍洹回頭看看她的背影,覺出她滿腹心事,短一嘆息,便走進了馮子沅的牢房。
馮子沅擡頭一望,顯是怔了怔,轉而俯身施了大禮:“陛下聖安。”
霍洹駐了足,居高臨下地掃他一眼,清冷笑道:“你似乎很熱衷于提醒小婵朕是帝王。”
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出征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皇帝必會讓他死在戰場上。
馮子沅默了默,伏地未動,話語從容:“陛下似乎很熱衷于當隔牆之耳。”
“這是大夏。”霍洹簡短道,睇着他又說,“朕要聽什麽,還需跟你打招呼?”
他說着環視四周,自顧自地走到案前落了座,閑閑道了句:“免了。”
馮子沅起了身,毫無顧忌般地也坐了下去。霍洹緩緩言道:“皇太後昨夜殁了,這你知道。”
“是。”他颔首,霍洹續說:“方才剛得了回話,你父親自盡了。”
馮子沅眉心一跳,眼底一抹悲傷來得洶湧,卻是去得也快。他點了點頭:“哦。”
霍洹輕笑着,話鋒一轉,沒再同他說別的噩耗,只道:“若朕處在你這樣的境遇裏,就不跟小婵說那些。”
馮子沅一怔,蹙起眉頭:“什麽?”
“你對她的好是她不知道的事,也是和她的日後沒什麽關系的事。”他淡睇着馮子沅,眼中顯有些輕蔑的不滿,“你前路未蔔,她還要好好活下去。告訴她那些,除了讓她難受一陣子以外,還有什麽用?”
霍洹語中一頓,口氣放緩下來,卻是冷意不減:“為讓自己心中舒服些,把陳年舊事壓到她心裏,你當你待她有多好?”
馮子沅怔然中心覺惱怒,想出言反駁,靜下一思卻又無話。牙關緊咬了須臾,迎着霍洹的輕蔑逼出一聲冷笑:“陛下是此局的勝者,自可如此居高臨下地品評是非。”
“我若輸了決計不會向你這般讓她來見我的。”霍洹打了個哈欠,覺得與他說這話題無甚意義,倒還是續了一句,“實話告訴你,對她動心之初,朕就給她造了假籍。若我成,則她是皇後,如不成則自會有人送她離開,天下再無雲婵這號人,誰也別想殺了朕再尋她的麻煩。”
馮子沅愕住,雖知霍洹對雲婵好得很,卻并不知他曾為她備了這樣的後路。滞了又滞,就連自己心中都不得不承認這已分明的高下,一嘆,不再多辯地苦笑道:“臣自知輸得徹底。只不知……陛下想讓臣怎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