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逆轉
想要阻攔又阻攔不得,實在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馮子沅出了宮,在馬車上看着各官員府邸門口都有士兵嚴守,只覺長陽城裏一片昏暗。
馮家從來沒死過心,他很清楚。但是此舉未免也太膽大。
一時說不清是希望此事能成還是會敗。若敗,罪無可恕,馮家必定覆滅,滿門抄斬;可若成,就是天下易主。
單是“易主”也沒什麽不好,馮子沅不是個迂腐的人,對天子沒有什麽愚忠。只是時至今日,他自認馮家沒有哪個人有坐擁天下的才智和魄力;權欲熏心之下,更不會事事為民着想,到時候受苦的,就只能是百姓了。
兩難境地就是這樣,馮子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面不想此計得逞,一面又實在狠不下心來到圍場去告這個密,那無異于把全家送上斷頭臺。
就這麽掙紮了好遠,直到哭喊聲撞入耳中。
馮子沅蹙了蹙眉頭,揭開車簾再度向外看去,路過的,恰是禁軍都尉府指揮使的府邸。
有個女子哭喊着要進去,已是聲嘶力竭,家丁卻把她往外擋,她死抓着家丁不松手,弄得十分尴尬。
馮子沅的目光停在她的左臂上。
大半衣袖都被鮮血染紅了,馬車行得近了些,能看出一道傷口從肩上劃下去,是新傷。
馮子沅是上過戰場的人,對這樣的傷口再熟悉不過,一眼就知是刀劍砍出來的。
真是奇怪。
“停。”他道了一個字,車夫立刻勒了馬。他想吩咐把那姑娘叫來,想了想,還是自己下了車去。
“怎麽回事?”馮子沅一壁走上前去一壁詢問,家丁見了他連忙一揖:“馮公子。這姑娘不知哪來的,非要見指揮使大人。公子您也知道,大人他随駕出去了,只有長公主在府上……”
想是這鮮血淋漓的樣子弄得霍檀不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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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想法在馮子沅心中一晃就沒了——擡眼看去,霍檀就在前院中,淡看着這一邊并沒有膽怯和躲避,只是不想出來。
“姑娘什麽事?”他詢問了一句,“在下和雲大人算是認識,你不妨說來聽聽。”
“他妹妹、就是原來的錦寧長公主……”白芷已是虛弱不堪,卻仍明眸大睜着,滿是恐懼,“出事了……求公子想法子告訴雲大人……”
“小婵?!”馮子沅愕住,看着眼前受了傷的女子,不敢想象這是出了什麽事。
白芷一見他的反應卻是急了,只道他不信。立即松開了家丁,将一物塞到了他手裏:“公子信我……這是為雲姑娘守宅禁軍的牌子……”
馮子沅渾身發着僵,低頭看去。
手裏的那塊牌子是象牙所制,正面上方橫書“禁軍都尉府”五字,下又豎寫兩個大些的字“百戶”;背面的字則多些,刻得清晰規整:凡禁軍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
顯然不是假的……
馮子沅只覺得周遭冷得一點溫度都沒有,什麽都感覺不到,只有牌子上的血跡蹭在手上,感覺滑膩膩的。
“小婵她……”他定了定神,沒有再追問下去,狠一咬牙,拽着白芷朝着馬車走去,“去面聖。”
“馮公子。”院中傳來一喚,帶着些許冷厲讓馮子沅足下一定。那聲音又說,“皇兄正有大事要辦,馮公子不要多管閑事為好。”
“長公主?”馮子沅稍側過首,對于霍檀的阻攔顯有些意外。蹙一蹙眉頭,正要看過去,又想起雲婵,便未作理會,仍是拉着白芷上車了。
先救雲婵要緊,什麽大事都比不過。
馬車疾馳出城,又在最近的一處驿站棄車不用,直接換了匹快馬來。尋人給白芷包紮了傷口,馮子沅想把她留下,她卻不肯。
于是歇了半個時辰就又上了路,一路急趕,足足趕了一天一夜,到了圍場。
破曉之時,圍場安安靜靜的。值守的禁軍多得出乎想象,似乎不是在防什麽,而是在等什麽。
自是在等馮家安排的人弑君了,自上而下籌備得周密,皆想着就此一舉滅了馮家。是以看到這馮家公子出現時,禁軍驚得差點搭弓放箭。
七手八腳将人攔了下來,讓人入行宮去禀。莫說霍洹覺得意外,就連雲意都是一愕:“他來幹什麽?”
“不知,他不說。”禀事的宦官揖道,“還帶了個受了傷的姑娘,只說是有要事要面聖。”
霍洹與雲意對望一眼,雖摸不清頭緒,倒也不怕馮子沅自己能鬧出什麽事來。于是霍洹點了頭,吩咐把人請進來。
珺山的行宮,原是比長陽的皇宮要多些靈動、少些肅穆的。此時卻因為滿處的禁軍而顯得更壓抑些。
馮子沅帶着白芷一路走着,越走越覺心驚,多多少少能感覺出,安排這麽多人在此必定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難不成皇帝已知道了長陽出事?卻沒有去救雲婵?
馮子沅心裏犯着嘀咕,不言不語地繼續往裏走。
入了正殿,如舊行下禮去。一個禮還沒行完,就聽得皇帝疑惑的聲音:“阿芷?”
“陛下……”白芷顧不得禮數,行上前不管不顧地抓了霍洹的衣袖,“雲姑娘和夫人……出事了。突然來了好多人,先在雲姑娘宅子裏開了殺戒又上了山,她們從後門跑了,不知現在如何……我……”
白芷一邊說着一邊紅了眼眶,一字字都帶着顫抖,直刺入霍洹心裏。她緩了緩神,又道:“我到長陽,看到長陽也有好多兵馬,陛下……”
這是中了調虎離山計了。
霍洹心中仿若被重石猛擊,那麽狠的一下,疼得撕心裂肺。
“回長陽……”他道。聲音虛弱而顫抖,聽上去好似丢了魂魄。
而後安靜了良久,靜得似乎連秋風都凝固住了。
腳步聲驟想,雲意提步便向外去:“我去救小婵。”
“卓卿君!”霍洹一喝,轉而被雲意喝了回來:“她是我親妹妹!”
又是安靜。
霍洹背在身後的手緊攥成拳,直握得骨頭生疼。他深深吸了口氣,維持着鎮定:“命禁軍都尉府指揮同知帶禁軍回長陽,如有人行謀逆之事,格殺勿論。”
“我要救小婵。”雲意切了齒,已然在想着要違抗聖旨、不讓禁軍回長陽而是先帶去救雲婵了。
“你帶一個千戶所。”霍洹深吸了口氣,将恐懼和慌張狠狠壓在心裏,胸中悶得好像連心都要壓碎了,“挑圍場最快的馬,随我去救小婵。”
“陛下。”馮子沅一揖,滞了滞,迫着自己說了出來,“這是皇太後安排的……來時聽白芷所言,去雲姑娘那裏的……應已是家中豢養的全部高手。”
他站直身子,心裏矛盾着,一字字說得艱難:“請陛下先拿住皇太後和……我父親。”
殿中顯然一冷。
“‘全部高手’?”霍洹注意到這四個字,沉了一沉,稍安了心的同時殺意騰起,“殺她遠用不了那麽多人。他們是想增加勝算……一舉理清守院的禁軍又不會因混亂太久而誤傷了她?”
換言之,是想抓活的。
馮子沅聽得一愣,顯是并未想到這一層。
“膽敢拿她當人質。”霍洹迫出的一聲冷笑森然可怖,睇一睇馮子沅,并未把後果說出來,轉而吩咐宦官,“備馬。”
在長陽百姓的眼裏,長陽城這幾日是“遭了劫了”。
雖是并未傷及無辜——除卻前日有個受了傷的姑娘在指揮使府門口吵鬧以外,看不到半個平民受傷。但是,卻又幾乎人人都見了不少血。
他們尚未弄明白那日突然出現的兵馬是怎麽一回事,就見清晨城門剛開不久,前幾天随聖駕離開長陽的禁軍就湧入了城中。一路疾馳而過,繡春刀的寒光吓得行人匆匆避讓。
卻沒有傷到任何一個不該傷的人,甚至就如同看不到這些不相幹的百姓一般,有些禁軍直入皇城,餘下的則直奔各官員府邸去了。
而後……
厮殺便開始了。
住得遠的不知情由,還道是皇帝在肅清世家。兩個時辰後事情便傳了開來,原來那些禁軍雖是闖入各府,卻也沒傷及哪一位官員或者家眷,倒是把前幾日入城的馮家私兵屠了個幹淨。
城中百姓這才恍悟,原本大約會有一場動靜不小的叛亂,不過就這樣收了場,均是大松一口氣。
城外的衆人,卻松不了氣。
踏入那宅院的瞬間,霍洹的心就前所未有的亂了起來。
滿院的死屍,有馮家殺手的,也有禁軍的。橫七豎八的在院子裏,倒出都是,包括……
他送給她的那座“長秋宮”裏。
禁軍已四處尋人去了,時不時有人來回話,說在山中又誅殺了一個殺手……
他們也還在找?并沒有抓到小婵和母親?
霍洹強行安慰着自己,不言不語地等着。活要見人,死……
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陛下,方才抓了個嘴不嚴的,他說他們也沒找到人。”又有禁軍禀了話,霍洹和雲意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那人卻呈上一物,“臣等在山中撿到這個。”
霍洹伸手接了過來,是一枚玉佩——或者說,合起來該是一枚玉佩。
溫溫潤潤的白色,顯是佩戴許久,一直有人氣滋養着。
佩上刻着兩個字:雲婵。
這是他送她的佩,費了許多功夫打聽那塊佩的樣子,又找了老工匠來仿得一模一樣。
然後,他騙她說這就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那一塊。雖是騙了她,卻是了了她的一樁心事,他也因為她的歡喜而高興得很。
如今這塊玉佩……碎成了兩半。
是從中間齊齊摔斷的,一邊只有雲字,一邊只有婵字。
“繼續找。”他的聲音沉得好像變了一個人,頓了一頓,又道,“再調一個千戶所來,就算把山推平也要把人找出來。另外,卓卿君……”
他看向雲意,雲意一揖候命:“陛下。”
他擱着那塊碎佩的手一握,口吻森冷:“給朕血洗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