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隐憂
戰争的勝利為原本波谲雲詭的長陽城平添了一層太平盛世的和睦氣息——雲婵私心想着,若追根溯源,倒不該歸功于戰争勝利,而是皇帝與馮家皆暫且放緩了争執。
這也難免,普天之下皆會議論長陽動向,皇帝總不能在馮家剛立戰功的時候徹查他們,馮家也不好在天子表露器重的時候惹是生非。
于是雙方就都這麽壓着,人前人後地粉飾太平。馮子沅封了侯位時常觐見不說,就是幾位貴女受皇太後召入宮時,也免不了到宣室殿問個安。
三月初時,宮中再一次采選宮女,霍檀托葉瀾知會了雲婵,已安排她的堂妹雲姒入宮了。
“明寧也真是愈發謹慎了。”葉瀾笑道,“這是怕自己來說這話,讓皇太後知道了,為難你妹妹。”
“不如說是怕皇太後為難兄長。”雲婵苦笑無奈,搖着頭道,“我到底在宮裏,讓阿姒入宮做個女官不是什麽大事,皇太後若為難她顯得自降身份。可她若知道是明寧安排的,定會奇怪明寧插手我雲家的事是為何,稍費些工夫就能打聽到她對兄長心思,兄長便有麻煩了。”
這般猜測在幾日後雲姒來向她問安答謝時得到了印證,果真自上而下所聽說的,都是雲婵授意要她進宮,可見霍檀安排的周詳。
雲婵在她見過禮、又說罷了道謝之語之後,銜笑一睇旁邊席位:“坐吧。”
雲姒便落了座,她又道:“你不必謝我,到底是嬸嬸為你着想。既然入了宮就好好做事,我是長公主不假,但宮規禮數遠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你若自己不當心,可不能指望我去救你。”
她将話說得狠了些,雲姒聽得有些心驚,趕忙欠身應道:“諾,阿姒謹記。”
“端慶宮你日後無事也別來。”雲婵睇着她,雖則笑意溫和,卻是不容争辯的生硬口吻,“端慶宮離尚食局不算近,你走這一趟總要費些時間,各位女官興許礙着我是長公主不好計較,但次數多了,你在尚食局的日子總會不好過。”
背地裏使絆的事最是要能避則避的。但凡能熬到高位份的女官,哪個不是在宮裏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如是要暗裏刁難,定是能讓旁人說不出話來。到時候莫說雲婵大抵難以插手,就是霍檀估計也不好指責什麽。
她說的每一句話,雲姒都恭敬地應了,雲婵終于緩和了神色,輕輕一哂:“也不必太過緊張,宮中規矩是多,平日裏小心些也就是了。我說不讓你常來端慶宮是怕你誤事,但不當值的時候,随你的意。”
雲姒聽言也陡然輕松了些,稍籲了口氣,抿笑道:“諾。阿姒知道了,全聽堂姐的,定不給堂姐惹麻煩。”
如 此,便算是軟話硬話都說到了。想着嬸嬸讓雲姒入宮是為讓她好好學規矩,雲婵自不可能讓她覺得在宮中有自己護着,如此才能将規矩學得周全。但在她告退後,仍 是讓白萱挑了幾副水頭極佳的镯子,送去給尚食局的幾位女官,就算是不點名原因,她們也自然知道這禮是怎麽回事。
從此,在雲姒不當值的時候,雲婵便多了個說話的人。到底是一家的姐妹,相處起來格外輕松些。雲姒同她說說尚食局的奇聞趣事,雲婵則告訴她內外命婦、世家貴女的閑談,日子很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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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有兩回,談笑間碰上聖駕到來。雲姒便很守規矩地退到一旁,如同旁的宮女一樣,除卻見禮問安無半句多言,以至于許多時日過去了,霍洹都還不知道雲婵有位堂妹在尚食局做事。
很快便是盛夏,今夏比去年熱了不少,烈日炎炎,宮室中置着冰雕解暑無妨,但若出門,不過片刻就是一身薄汗難免。
霍洹因為總有朝中之事料理,沒什麽心思去行宮避暑,問及雲婵,雲婵也說随意,理由慵懶而湊合:“反正若覺得熱,臣女就在殿裏躲着,哪兒也不去。”
交談間,宮娥奉了冰碗來。琉璃碗五光十色,碗底鋪了一層去核後切做兩半的櫻桃,上置已打至絨狀的碎冰,以蜂蜜、甘草等調味,又輔以果料。
雲婵看看自己這碗又看看霍洹的,見他碗中多了兩顆自己喜歡的梅子,毫不客氣地伸出瓷匙就搶了一顆過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送入口中。一嚼,蹙眉:“好涼。”
霍洹瞥她一眼,一邊滿是不滿,一邊舀了另一顆也送到她碗中,自己直接去舀碗中碎冰來吃,吃了一口同樣皺了眉。雲婵還道他也是涼着了,他品了會兒卻說:“怎麽……一股藥味?”
藥味?
雲婵一愣,“咦”了一聲,湊過去舀起一勺來嘗。果然有一絲淡淡地味道是她這一碗裏沒有的,甘苦交集。她心下暗驚地品了一品,如常道:“是麥冬的味道啊……生津止渴的。”
霍洹便一點頭:“心好細。”
雲婵心裏又一沉。
她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她這一碗也是同樣的味道,他自然以為這是她的意思,所贊“心細”的也自然是她。
可這卻不是她的意思。
“今天這冰碗是誰做的?”待他離開口,雲婵的臉色便冷了下來,問得森然。
“這……”白萱上前了一步,揮手屏退了旁的宮人,低聲而道,“自是小廚房做的。但……今日堂小姐在。”
“真是好心思。”她一聲笑,将未吃完的半碗擱在案上,冷睇着碗底殷紅的櫻桃,聲音遏制不住地顫抖,“我若随意半分,讓陛下覺出他那一碗不一樣;或是沒嘗出那是麥冬,想弄明白是什麽……無論是他還是我,都免不了召這人來問問。”
而後他那一句“心好細”……自然而然地會贊到那人身上。
“堂小姐雖則在家沒規矩,但本也是心思伶俐的。”白萱垂眸,話語輕輕緩緩的,從容不迫,“本就是待嫁的年紀,陛下又英姿俊朗……堂小姐見過兩回,看着陛下待長公主那般好,動心是難免的。”
“去叫她來。”雲婵以手支頤,忖度着悠悠道,“你什麽都不必同她說,平日裏是怎樣的态度便是怎樣的态度,叫她來。”
白萱必是拿捏得好分寸的,片刻之後雲姒進了殿,如常的笑意吟吟。屈膝一福,道了聲“堂姐”,便落了座。
彼時雲婵正親手斟着茶,熱水從壺中徐徐傾出。茶盞不大,她怕倒得溢出便全神貫注,聽了雲姒的聲音也只是輕應了一聲“嗯”。
茶水沏好,雲婵轉身走向她,将茶盞遞過去,笑道:“新下來的茉莉秀眉,你嘗嘗看。”
“最喜歡茉莉了。”雲姒一笑,喜滋滋地接了茶盞過去。雲婵淡觑着她的神色,見她揭開盞蓋的同時果然一怔,卻無預料中的驚慌,半點也沒有,只是笑說,“堂姐近來果然時常口渴麽?”
雲婵不動聲色,目光掃過自己着意在她茶中添的兩顆麥冬,點頭道:“是,夏天麽……又不見下雨,總覺得口渴。”
“我猜也是。”雲姒眉眼彎彎地抿了口茶,望向她又道,“其實方才那冰碗,我也給堂姐添了些磨碎了的麥冬呢!”
……什麽?
雲婵一愣,在她身邊落了座,只做不明地又道:“那……陛下那一碗呢?”
“自然沒有。”雲姒聲音清脆,看向她含笑一嘆,“堂姐放心,我知道規矩。雖則加麥冬只是用于調養、加得又少,也到底屬藥材,萬不敢随意給陛下添加,給自己惹事。”
那……是宮娥上錯了?
雲婵帶着摸不清底細的不安,留她用完了這盞茶。她剛一離開,白萱就上了前,與雲婵一樣的神色複雜:“長公主看……這事究竟……”
“……不知道。”雲婵眉頭輕鎖,口氣發沉,“半點也試不出來。我還未提冰碗的事,她便先說了,瞧不出心虛、後面的解釋也說得通。若不是真的問心無愧……”
若不是真的問心無愧,便是在這未見的幾年裏,雲姒的心思比她所知的要深多了。
“長公主也不必太挂心。”白萱顯得輕松了些,思忖着對她說,“若堂小姐當真心思不正,總還會做些什麽,您是長公主,想攔她很是容易;若當真只是誤會了,別因此平白傷了情分才好。”
“是。”雲婵輕點了下頭,“不必讓旁人知道,你和林端多替我注意着就是了。”
“諾。”白萱福身應下,語中微頓,思索着提議說,“若不然……奴婢去知會尚食女官一聲,近來常讓堂小姐當值。如此,如若堂小姐問心無愧,只會當是尋常的安排,如是心虛……當然會想到長公主身上,覺得長公主有所不快、有所提防,也就會收斂了。”
這可說是個不賴的法子,既不會撕破臉面,又能巧妙地讓雲姒有所察覺。雲婵心中仔細掂量一番卻搖了頭:“不,你備好厚禮,然後和林端一起去尚食局,請尚食女官得空時來端慶宮走一趟。”
大事化小自是無錯,但許多時候,處事過于“委婉”了,只會讓自己更看不清局面、更捉摸不透,繼而心慌不安。
還不如稍主動些,總好過待得對方成了事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