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試探
再不為皇太後所喜,自己也還是長公主。
生辰之時,慶賀一番總是免不了的,只是不那麽大張旗鼓而已。從太妃之類的長輩到外命婦、宗室女、宗室出女,忌憚皇太後的便不來,不那麽忌憚皇太後或是更傾向于皇帝這一邊的,就備好賀禮來參宴。
這樣的宮宴自是設在晚上,端慶宮倒還是從一早便開始忙碌了。陸續進宮的女眷有不少都來得很早,先将賀禮送到、說一番吉祥話,再在側殿落座閑談,又或是三五結伴的在後院中散散心,熱鬧中沁着一派惬意。
葉瀾自然也來得很早,因與雲婵相熟,就直接到了內殿陪她。一份大禮備得豐厚,從各色珠寶到绫羅綢緞皆有,雲婵看了直是訝異,笑侃說:“你這哪是備的生辰禮,端的是把我一年裏要用的布匹首飾全備齊了。”
“這不是挺好?”葉瀾悠哉哉的樣子,“若真能用一年我倒高興了,不枉我一件件挑。不過眼見着是不行呢——宮裏要打點的地方多,這裏頭的東西你自己能撈着三五樣都不錯。”
二人一邊說笑着一邊落座,宮娥奉了茶來,葉瀾抿了一口稍解了口渴,又道:“哦……還替指揮使大人帶了個話,他公事繁忙抽不開身,參不了宴了。說是給你備了賀禮,但也沒見人送到席府來,大抵還是想自己給你吧。”
“無礙。”雲婵輕松一笑,“禮不差那一份,兄長安心辦差別為我分心我才覺得好。”
話音剛落,有宮娥入殿來奉瓜果蜜餞,二人便安靜了一會兒,各自細品着茶香不吭聲。待得那宮人福身高了退,葉瀾望了望殿裏,才又道:“阿姒姑娘呢?當堂姐的過生辰,她也不來道個賀?尚食局規矩太嚴也得準她這假不是?”
她一壁說着一壁皺起眉頭,語中不滿之意明顯。雲婵卻是搖頭,拈了顆腌得晶瑩的金絲蜜棗在手裏,悠悠道:“這怪不得她。今晚的宮宴尚食局本就要忙上一番,她又被安排要到近前服侍着,現在哪裏抽得開身?”
“這是晉了位份了?”葉瀾聽得稍有驚訝。宮中品秩森嚴,各殿本就各有近前的宮人。在六尚局裏做事,若能在宮宴之類的場合安排到近前服侍,那多半是不低的位份了。
轉念一想卻又立刻明白了。也用不着雲姒辦事多機靈,多半是尚食女官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照顧着雲婵的面子,能行個方便的地方總得行的。
雲婵笑而不言,将那金絲蜜棗送入口中,嘗着那絲絲甜膩預想着今晚也許會出的事情。
雲姒能近前服侍,是她的意思不假,卻并不全為了照顧雲姒。
半月前的那一遭事,讓雲婵心生不安,可出言試探雲姒又未試探出個所以然來。
局勢不明不僅是讓人不舒服,更是覺得留了個隐患,雲婵掂量着,還是把虛實探出來為好。就如白萱所說的,若當真只是巧合而生的誤會,別為此平白生了隔閡,傷了姐妹情分。
備了厚禮,請尚食女官來端慶宮走了一趟。雲婵言辭間自不可能将真實打算全盤托出,只表露了對雲姒滿滿的關心,勞煩尚食女官幫這個忙、讓雲姒在自己的生辰宴上“露露臉”。
Advertisement
這點安排對尚食女官而言不過一句話的事,對雲婵來說也是最好的試探機會。
皇帝必定是會來參宴的。雲姒若有那般心思,便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舉止間多多少少會有所表露;可又因為是賓客滿座的宮宴,雲姒表露得也不好太過——于雲婵來說,總好過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在別無旁人時“表露”。
誠然,即便是衆目睽睽之下的“表露”明顯不得,也未必就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這就要看雲姒的心動得有多細了。
要是法子用得蠢笨,大抵就不止是“白費功夫”了,讓在座衆人瞧出她的意圖,連皇帝也會覺得厭惡。
皇帝在宮宴開席一刻後才到端慶宮,殿中本是歌舞升平,因着聖駕的到來而陡然安寂。
衆人見了禮又起了身,霍洹落座便看向雲婵,大有些愧疚:“永延殿事情多了些,抱歉。”
一句道歉無妨,雲婵從容不迫地欠了身,在場卻難免有命婦貴女覺得驚奇。樂聲重新響起,舞姬們也起了舞,有宮人不斷地進進出出,奉上佳肴美酒,殿中一片喜氣。
霍洹飲着酒打量她,看她仍是穿得簡單、薄施粉黛,一貫的在自己宮中便懶得好好打扮。這倒不要緊,但再細看下去,眉目間分明沒什麽笑容,甚至有點緊張和心不在焉。
“你的生辰,壽星怎麽反倒興致不高?”他酒盞仍遞在嘴邊,目光也落在盞中,口吻閑閑的調侃她。
雲婵默了一默,啞音一笑:“哪是興致不高……這是從早上便開始迎四方賀禮,一直忙到開席,累的。”
也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實情自然不是這樣。
即便入宮多年,又因封位一直該算是宮中的“主人”,可雲婵仍對皇宮有無可磨滅的恐懼。
原因之一,便是覺得這地方陰謀陽謀太多了,從太後太妃到女官宮娥,甚至再牽扯上外命婦和貴女們……
一不小心就是屍骨無存,想想都累。
是以面對宮中之事,她一度是“能避則避”,能笑臉相迎便絕不會撕破臉。
這一次,該算是她頭一次正經設了計為試探一個人的底細,還就是自己的本家堂妹。
雲婵思忖着,深吸了一口氣,想将心中的煩悶沖淡些。淡看向白萱,輕聲吩咐道:“殿裏熱,讓她們奉酸梅湯來。”
白萱領了命去,片刻後,數名宮娥魚貫而入,為首的自然是雲姒。
一個個淡青色瓷碗盛在托盤裏,看着就覺得清涼。宮娥們兩兩一組,按規矩一個人托着托盤、另一人将瓷碗奉給在座賓客。雲姒身邊的宮娥手中的托盤裏只有兩只小碗,雲姒取了第一只,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的案上擱下,又取了第二只,同樣畢恭畢敬地擱在雲婵面前。
而後福身告退。自始至終一言未發,莫說沒在皇帝面前顯露什麽,甚至不曾對雲婵這位堂姐多言半句。
雲婵稍放了心,又想起先前冰碗的事,趁着旁人的目光都投在殿中歌舞上,伸手便取了霍洹面前的那一碗。
霍洹一橫她:“幹什麽?”
雲婵瞥了回去,壓着聲,滿是撒嬌意味:“臣女沒跟陛下讨別的,就這麽一碗酸梅湯,陛下還不肯賜了臣女麽?”說着眉眼一彎,将那碗擱在自己面前,又将原是自己的那碗推給他,沒臉沒皮道,“禮尚往來。”
“……”霍洹一副不同她計較的樣子,單手拿起那碗便喝了一口,不理她。
雲婵悻悻笑着,也抿了一口,口中品了又品,沒覺出半點不同,就是尋常酸梅湯而已。
……當真是自己多心了?
這 般想法随着宮宴的進行而愈演愈烈,雲婵也為此止不住地生了些愧疚,大感自己真是在宮中時日久了,跟着疑神疑鬼了起來——不止是酸梅湯這一回無事,而後又有 許多次呈膳,雲姒都是一樣的禮數周全且一語不發。這個樣子,別說霍洹注意不到她,若她只是個尋常宮女,只怕連自己都不會多注意她一眼。
正是炎夏,日長夜短,宮宴散席時天才剛隐隐見暗。
衆人散去後,端慶宮歸于一片安靜。雲婵久懸的心随着人聲的散去而漸漸放下,氣息長舒。
“堂姐生辰大吉。”雲姒入了殿,這才得空向她道一句賀。面容上分明有些疲憊,露了點笑容一福,道,“好累……明日還要一早起來當值,我先回尚食局去了。”
“在端慶宮歇着吧。”雲婵含笑拉着她落座,溫言道,“有你睡的地方。尚食局那邊,我讓林端告個假,明日讓你歇一天便是,別累出病來。”
雲姒看上去有些猶豫,黛眉淺淺蹙着,想了一會兒才舒展開來,笑道:“也好……就偷得一日清閑。”
囑咐宮娥為雲姒收拾了住處,又閑聊一會兒,便各自沐浴就寝。
因為心中困擾多日的事放了下來,宮宴時又飲了些酒,雲婵很快被困意席卷,睡得沉沉的,無知無覺。
三更天了。
打更聲響了起來,由遠而近,漸次遞入殿中,霍洹才覺出時辰已這麽晚。
倏爾覺得困頓,喚來宮人剛要吩咐服侍盥洗就寝,那宦官卻猶猶豫豫地道:“端慶宮來了個宮女,已在外等候多時了。”
端慶宮?
霍洹眉頭一皺,出言便是問:“錦寧長公主怎麽了?”
“臣也不知……”那宦官的話語中多帶了些困惑,頓了一頓,又說,“臣問了,她也不說。還說不要攪擾陛下,待得陛下料理完手頭事務,就寝前禀一聲便是。”
這就奇怪了。
霍洹一時納悶雲婵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雖則困乏不已,又怕她當真有什麽要緊事——就算沒有要緊事,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也樂得順着她的心思。
“傳她進來。”霍洹随意道,而後以手支頤,又掃了兩眼方才沒看完的奏章,聽得面前不遠的問安聲便問道,“何事?”
沒有立刻聽到答話,霍洹自然而然地擡眸看了一眼。卻是一怔,又仔細分辨了一番,疑惑道:“怎麽穿着錦寧長公主的衣服?”
這一身淡藍的雙繞曲裾,料子雖是極好花紋卻十分簡單。雲婵本就不喜穿着太過華麗,又圖它穿着舒服,近來便時常穿着。
眼前的宮娥怔了一怔,好似矛盾于他一前一後的兩個問題間有些為難。但未過多久,她便先答了頭一個問題:“奴婢是來送湯的。陛下宮宴時飲了些酒,易傷胃。”
霍洹微一點頭,她明眸擡了一擡,帶着些許怯意,輕輕地續道:“早些時候不小心濕了衣裙,長公主便讓宮人取了她的衣服給奴婢。”
語中只短短地停了一瞬,好似怕這安排聽上去太奇怪,她又趕忙添上了一句解釋:“奴婢……奴婢是長公主的本家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