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困擾
漫天……煙火?
仿佛心頭竄起了一朵煙火似的,陡然出現的亮光讓原本黯淡下去的雙眸一亮,驚得整個人都再回不過神來。
雲婵怔了好一會兒,心亂撞得連手指尖都發了抖,直要把那埋藏了許久的疑問撞出來一樣。用膳前已拭淨了唇脂的薄唇添了些白色,微微翕動着,剛要開口時,霍洹卻起了身。
睇了眼面前案桌,他靜了一靜,目光落在方才從她面前攔下的那杯酒上,拿起來一飲而盡,一笑過後,面色重新冷了下去:“你問朕的,朕答給你了,不要說出去,讓不該聽的人聽了,對那姑娘不好。”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颔首言道:“她願意與否朕都不能害她,你……應該也知道輕重。”
他 說罷沒有等她的回複、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了。十餘步腳步聲,每一步都傳來穩穩的聲響,一聲低過一聲,最終在殿裏消失不見。殿裏很快就安靜得無聲 無息,雲婵啞着音,目光在不穩的氣息中慌措地四下劃着,直至落在那擱在同一邊的兩只酒杯上,心中才敢肯定……方才他确實來過,那些話也是真的。
那麽……他……
雙頰一點點泛起熱來,直到連自己都覺出了滾燙。兩重矛盾的心思在腦海裏撞個不停,一邊是無盡的喜悅,一遍遍地重複着,告訴她,他也是喜歡她的;另一邊,又是一丁點殘存的不安,告訴她說他口中指的那人未必就是她,畢竟他沒有明言是她,說不準只是她自作多情呢。
可是……可是又好像實在夠明确了!
就算他在血洗江山也只讓她看到漫天煙火——這分明就是她剛剛見過的!煙火之下他抄了薛家滿門,彼時她分毫不知情,只看着那十朵煙花覺得好美。
“是怕讓旁人聽了去于我不利所以不能直說……”她這樣呢喃了一句,試圖勸着自己靜下心來,心安理得地相信他說的就是她。偏生心底又還有另一個聲音湧動:屏退了旁人,誰會聽去,哪裏需要那麽謹慎……
還有,她倒是說過自己有“心上人”,但……是他沒有明白她說的就是他,還是那真的是另一個姑娘、真的有心上人?
好煩。
雲婵伏在案上愁眉苦臉,愈是沉浸其中愈是想不清楚。許是因為太在意,所以格外地患得患失起來:因為有一點點苗頭,便覺得“是的”;又因為有一點點不肯定,便覺得“并不是”。
得虧已是星辰漫天,若這是陽光明媚之時,雲婵大約會去園子裏尋朵花瓣多些的花來一瓣瓣地揪了,揪一瓣,數一句“是”,再揪一瓣念叨一句“不是”。
——誠然,不論數出了怎樣的結果,心底都還是有理由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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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就算這要緊的一處霍洹沒有完全點破,總歸也把該怎麽做說得清楚明白:他現在娶不了“她”,因為有諸多困難,所以不讓她往外說,怕對她不利。
那麽她不往外說就是了。于他而言,他就算娶不到“她”也不能害了“她”;于她而言,她就算嫁不得他,也不能害了他所喜歡的那個“她”——尤其這個“她”還很可能是她自己呢。
“也說得太不明不白……”雲婵猶伏在案上,嘟囔着拿起一個酒盞去敲另一個,就好像在對着霍洹埋怨一樣,“你……哪怕多說一句不能娶‘她’是否因為兄妹之名……或者說一句她在不在宮裏也好啊!”
霍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夜色中,目光凝在眼前開道宮人所持的宮燈上,似乎要靠那一片明亮的黃暈才能讓自己清醒點。
……她知道他在說誰麽?
應該知道,她大事上時常想得明白;又可能不知道,因為她有時候……傻乎乎的。
這還不要緊。
霍洹甚至拿不準自己是否希望她明白他在說誰。一面覺得讓她知道才好,畢竟她心裏有了數,日後他的許多做法,她也許才更會看在眼裏;另一面又是完全反過來的,但願她想不明白,生怕她就此覺得他讨厭、或是直接對他生了提防,日後他想怎樣對她好她都避着。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思,不知道在她眼裏,自己和她那心上人到底差多少。
足下陡然一頓,霍洹停了腳深深地吸了口氣,喚了人過來,道:“讓上下都聽着,這幾日若錦寧長公主求見,請她直接入殿便是。”
夜色下,長陽城中仍還有人忙碌着。萬家燈火間,數十道人影自坊間小島上疾馳而過,星光明亮的地方,才能依稀看見一點衣料的顏色。又或是恰映在那幅繡紋上,繁複的顏色勾勒出的飛魚紋在黑暗中透出肅殺。
厚重的府門被撞開,院中的下人驚了一跳。卻是還未及喊上一聲,來者便已向正廳疾行而去。
正廳中的樂舞戛然而止。
“你們……”坐于主座的那人已年逾五十,胡子泛了白,精神倒還抖擻。眼見禁軍到來,心中自有畏懼,又強撐着沒有表露,問得铿锵有力,“已近亥時,不知各位前來有何指教。”
“是啊,已近亥時了。”任由手下将廳中圍滿、徑自立于廳外的人此時才向裏邁了兩步,颔首一笑,“本不想該擾荀大人享樂,但我們奉命捉拿馮子灏,聽聞他在此借助,只好來勞煩大人。”
這話說得輕緩客氣,還是連一衆舞姬都聽得愕然。荀初怔了一怔,站起身道:“你……你瘋了?敢捉馮家人走?奉誰的命,手令呢!”
荀初只覺得太荒唐,禁軍都尉府指揮使尚是馮家人,手底下的官員敢來抓馮家家主的庶子?
“手令?”雲意語中的笑意聽上去并不友好,聲音轉而沉了下去,“他牽涉薛家收受賄賂之事,在下奉聖旨查辦。荀大人您若硬要攔這一道……在下是把您當同犯一起抓去問話,還是就地處死您、繼續辦自己的差事?”
荀初猛地一抖。他說得雖輕描淡寫,仿佛玩笑一般,如刀鋒一般掃來的目光卻分明不是在說笑。荀初吞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離開席位上了前。
已是走到了很近,荀初還是未停腳,雲意皺眉看着這瑟瑟縮縮向自己走來的人,倒是沒往後退。
“這位大人……”荀初擡了擡頭,猶豫道,“如何稱呼?”
雲意神色未動:“禁軍都尉府上中所百戶,雲意。”
“雲大人。”荀初作了個揖,手就勢探入袖中,很快,又抽出來,露了個紙角,“天色已晚,大人辛苦……”
寶刀出鞘時劃出的一聲嗡鳴尖銳而不刺耳,荀初一窒息,雙目圓瞪着死盯已抵在頸下的寒刃,聽得對方的話語一字字說得冷涔涔的:“夠了。知道我為什麽能做這百戶麽?因為陛下嫌禁軍都尉府裏會收這錢的人太多了。”
“來人。”雲意喝了一聲,“搜。再遇抵抗,殺無赦。”
馮家庶子入獄了——這消息在黎明前就席卷了長陽城。
連被圍困在重重心事中的雲婵也很是怔了一怔:“馮家庶子?”
“是,叫馮子灏。”白萱為她绾着發髻,笑道,“縱使馮家作惡多端,這位馮公子也當真是命不好,馮家那許多人,唯他頭一個扯上這樣的事,罪名确鑿地入了獄,連皇太後都救不了他。”
“替罪羊罷了。”雲婵的面容重新沉靜下來,緩緩又道,“丢卒保車的道理,哪個世家都懂的。推他出來就是為了擔下些罪,皇太後才不會救他。”
“呀……這回長公主猜錯了。”白萱輕聲一笑,壓低了聲音,續說下去,“聽聞昨夜長樂宮的燈一直亮着,後來陛下也去了,宮人們嘴巴嚴得很,什麽口風也不透。可就是不透,旁人前後一瞧也明白,左不過就是皇太後要給自家侄兒說情、陛下不肯放人呗。”
“昨夜?”雲婵輕怔,心中暗道這馮家傳信兒的速度也是真快。昨夜剛抓的人、還是在旁人府中抓的,當夜就傳到皇太後耳朵裏來了?
“還打聽着什麽了?”雲婵追問了一句,想知道兄長會不會有麻煩。
白萱手上的梳子停了一停,低頭沉吟了會兒,說道:“也沒什麽了,不過據說在陛下去長樂宮前,先召了馮氏和襲氏去。”
“召她們做什麽?”雲婵蹙起眉頭,委實不解。朝中之事,就算和馮家有關系,召馮若青也就罷了,與襲氏何幹?
“這就不知了……”白萱一搖頭,打趣着又說,“該不會是皇太後病急亂投醫,想着趕緊冊馮氏為後以解燃眉之急吧?”
絕不會是……
至今不立後不冊妃,并非僅因霍洹不想,更有“孝”這一字在中間橫着。先帝喪期未過、新君要為父親守孝,這是道不能逾越的禮數。皇太後是先帝遺孀,更加不能開這個口。
“只怕不是為那庶子的事……”雲婵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擡頭從鏡中睇了一睇白萱,略作沉吟,便吩咐道,“別去探長樂宮的動靜了。去毓秀宮問問,昨晚襲氏和馮氏受召去長樂宮之前,是不是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