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意
雲婵依言落了座,猶在苦思如何開口。這話總歸是不好直言問出的——就算沒隔着這“庶妹”的名義,也難問出口來。
等了一會兒,無聲,霍洹再度看向她:“什麽事?”
“替兄長來……道個謝。”雲婵嗫嚅道,霍洹挑了挑眉頭:“不用,你兄長自己謝過了。”
“……”雲婵又無話了,咬着嘴唇斟酌着,從百轉千回的思緒中拎了個委婉的問法出來,“臣女聽說、聽說長陽坊間有些……閑話,用阿瀾的話說,不怎麽好聽。”
霍洹讀着奏章的雙目一淩,心中很是清楚她指的是什麽“閑話”。默了一默,輕描淡寫道:“哦,宮中之事麽,在民間自然容易傳得不着邊際,你別在意就是了,過陣子就好。”
……不着邊際?
雲婵的心猛搐了兩下,擊出一陣子失落。她原是想着,她這麽委婉地一提,他若有意思興許就順勢承認了?目下既沒承認又說了“不着邊際”,興許……當真是沒那個意思?
一壁失落着還一壁勸着自己,也許是她說得過于委婉了,該再試一試。
“那……若這流言始終不褪,陛下可會管麽?”她試探着又道。
霍洹的目光躍過奏章睇了她一眼:“流言怎麽管?朕總不能把百姓的嘴封上。”
“……”雲婵心裏罵了自己一聲嘴笨,銀牙一咬,脆生生地又道,“若陛下立了後……或是冊個妃,這流言不就不攻自破了麽?”
“啪”地一聲,霍洹手中的奏章狠拍在案上,心驚地對視間,雲婵幾乎能看到他額上青筋暴起,瞪了她好一會兒才喝道:“小婵!父皇喪期未過,你為了平息流言要催朕娶妻?!”
……真的嘴笨!
雲婵悔得差點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蹙眉苦思了好一會兒,悲戚戚又說:“那……那立何人為後為妃,陛下可有打算?臣女被這流言擾得心神不寧,陛下給個答案,臣女便安心了。”
霍洹剛挪回奏章上的目光又擡了一下,掃她一眼,陰沉沉道:“之前不是說了,會立個朕喜歡的女子為後。”
“……那陛下喜歡怎樣的女子?”聽出他語氣愈發不善,雲婵問得提心吊膽,“陛下先前說不是馮氏也不是襲氏,那是什麽人?”
Advertisement
“……”
霍洹只覺得自己眼下正被人圍追堵截,越追越沒地方跑,已然被堵到了牆角似的。雙手撫了額頭,心煩意亂地悶了半天沒吭聲,繼而竭力不帶火氣地道:“小婵,薛家昨晚被抄,眼下事情正多着。你先回去可好?朕料理完了這些事,去端慶宮找你。”
這是個讓她無法再辯的理由,雲婵滞了一滞,只得福身應“諾”,恭恭敬敬地退下。
這回,就輪到霍洹心煩意亂了。
自從知道她有心上人,他就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思不說,生怕吓着她。原想着二人都在宮中,日積月累的,他總能有讓她動心的那一天,在此之前就不提好了……
昨天那半日,看着她開心,他也十分高興,志得意滿地覺得事情興許沒有他想象的那麽難。結果誰知一夜過去,她就自己挑明了來說這事,葉瀾閑的沒事跟她提什麽宮外的流言?!
“嘶……”霍洹咬着牙吸了口冷氣,不知道該怎麽辦。悶着頭想了又想:罷了,天無絕人之路,手頭的事先料理妥當,至于這突如其來的……去見她時随機應變吧。
狠下心暫且不想此事,專心處理着奏章,速度似乎比往日更快了些。思緒清晰地寫罷一本又一本,不知不覺中,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了。
晚膳時潘瑜來禀了事,說襲氏與馮氏皆染了風寒,霍洹吩咐了句“傳禦醫”就不再多言,專心思量怎麽應對雲婵。
扯個謊騙她?絕不行,若随口說個世家姑娘,她當了真,日後再反悔時又怎麽解釋……
直說對她的心思?更加不行,說罷之後若她肯則以,若她不肯……總不能強娶了她,要強娶早就強娶了,何必兜這麽大的圈子。
煩亂地命宮人撤了膳,霍洹頹喪地伏在案上,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前日就不跟她争那庶妹的事,他平心靜氣地應下,她興許就覺得他真拿她當庶妹呢?便不會被那些流言擾得心神不寧,也就沒有今天這般發問了。
還有昨日……謝什麽罪!
他本就是有意想讨她歡心,是以安排得投其所好。可她本就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別人不提也還罷,如今有這流言推波助瀾,她只怕想着昨天的事都會不安吧?!
一拳狠捶在案上,指上傳來的麻意讓霍洹清醒了點,那聲響卻讓外面候着的宦官一個激靈。
朝裏望一望又相互瞧一瞧,左邊那人道:“看見沒,陛下為錦寧長公主的事心煩呢,那傳言沒準兒就是真的……依我看,趕緊去回潘大人一聲,別惹出大簍子。”
“萬不能回潘大人。”右邊那人并不贊同,再度看了看裏面,又道,“告訴潘大人就等同于告訴皇太後,讓皇太後知道了,不得活活打死錦寧長公主?錦寧長公主又沒得罪過咱,咱不能逼死她。”
“那你說怎麽辦?!”先前那人急道,“若讓皇太後知道咱們知情不報,你有幾條命夠讓馮家收拾?”
“啧啧,哪兒來的‘知情不報’啊?”右側的宦官悻悻笑道,“剛才出了什麽事?早些時候誰來過?反正我沒看見、沒聽見,張大人您看見什麽了?”
“……”左邊的愣了一瞬,随即會意,幽幽道,“得,我也沒看見、沒聽見,皇太後問話,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外面商量出了結果,裏面的人也想清了些,再度狠一拍案:“來人!”
皇帝走進端慶宮時,雲婵還在心神不寧地用着晚膳,一小塊羊肉擱在面前地碟子裏,幾度夾起來幾度放下,就是送不到嘴裏。
那聲“陛下駕到”傳進來的瞬間,雲婵只覺心跳快到連自己都數不清,好像要硬生生震碎了才作罷一樣。
“陛下大安。”雲婵迎到殿門口一福,霍洹不作聲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好生看了一會兒才道:“免了。”
掃了眼滿桌佳肴,霍洹輕咳了一聲,故作平靜道:“擾了你用膳……”
“沒有……”雲婵脫口而出,轉身就吩咐宮娥來撤了,又叫人奉茶。話語分明有點顫抖,心裏緊張極了,想要知道他的想法,又懼于聽到自己不想聽到的答案。
“茶就算了,有酒麽?”霍洹淡聲道,雲婵一愣:“啊?有……”
“嗯,想喝。”霍洹淡泊地說着,腦中自嘲地劃過一句:酒壯慫人膽……
于是置了小爐溫了瓊漿,雲婵竭力地克制着才沒讓倒酒的手發抖。倒了兩杯,一杯奉給他,一杯擱在自己面前。
霍洹執起來一飲而盡,眉頭一皺,道了句“很烈啊”,另一只手便拿過了她面前的酒杯:“你別喝了,聽朕說。”
他也未喝那盞酒,擱到一邊,緩了口氣:“你問朕喜歡什麽樣的人……”
雲婵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坦白說,朕也不知道。”霍洹覺得自己在說廢話,二十年來最沒勇氣的時刻莫過于此了。
雲婵怔了一怔,細語輕聲地問說:“那、那陛下現在可有喜歡的女子麽?如是有……陛下您……”
“朕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他字字幹脆,如同手起刀落一般,讓雲婵心中陡然失了一塊:他尚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子,那便……不會是她了。
仿佛覺得這樣說來很傻,霍洹幹笑了一聲,又說:“但上次你說起類似的事,你說若當真喜歡,便會時時刻刻念着想着,朕心裏還真存了個人影。”
雲婵唇邊漾出的笑意幹澀而勉強,眼也不擡一下地問了一聲:“是……哪家姑娘?”
“呵……”霍洹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未答是哪家,只說,“娶她很難。要娶她,朕要堵滿朝文武的嘴、堵皇太後的嘴。最要命的,她還有心上人。”
“……有心上人?”雲婵聽得悲喜交集,悲傷于他心中另有旁人,又慶幸于那姑娘也心有所屬。一縷清淡的笑意好似要用上全身的力氣才能維持住,語中稍停,又續一句,“那……那此事急不得了。”
“所以啊……”他噙笑舒了口氣,又啜了口酒,“一時橫豎都娶不到,倒不如先料理好旁事——內平馮家、外除赫契,家國安穩了,再去問她肯不肯嫁也來得及。”
“這位姑娘好福氣啊。”雲婵刻意讓口吻聽上去明快了些,莞爾颔首,“能入得陛下的眼,必定也是位好姑娘。宮中難有太平,她若肯嫁,陛下一定護好她……”
她一字字說着,悵然若失間竟生出了些真真正正的祝福來。他喜歡的姑娘若肯嫁他,便是兩情相悅。他一定是高興的,那就很好。
“自然。”他笑了一聲,深如寒潭的雙眸無比清澈,一字字地告訴她,“必定護她萬全。就算朕在血洗江山,讓她看到的,也只有漫天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