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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仍有難色,葉瀾又一笑:“禮我替你多備一份,必定讓明寧長公主喜歡、也讓旁人挑不出錯來。”

這确是雲婵自己無法辦妥的事了。雖有着長公主的位份在,但眼下不過按規矩拿份例而已,宮中無甚珍奇物件。阖宮又都知道皇太後不喜歡她,敢走動的也沒幾個,更沒有“禮尚往來”的機會。

倒是葉瀾,大長公主的女兒,先帝親封的翁主,想多備份禮不費什麽工夫。

雲婵道了謝,心中感念她一直以來的幫助,又仍有點不安,似只是直覺間有那麽輕輕的一絲感覺,總覺得那日會出點什麽事。

臘月十四那天,與葉瀾結了伴往長樂宮去。

宮門口有負責接賀禮的女官,均是笑意殷殷、禮數得當。同每個來客都沒有過多的交談,又都會寒暄幾句不顯冷落。

二人到了門口時,其中一人笑着福身說:“翁主可來了,大長公主到得早些,和太後說着話,已問了幾次翁主怎的還不到了。”

說話間接了二人的賀禮,又向雲婵一福,說得簡簡單單:“錦寧長公主安。”

命婦宗親已到了不少,但皇帝不在,氣氛便多了些輕松。二人按規矩都是要上前向長輩們見禮的,也得向身為“壽星”的明寧長公主道個賀。

行上前去一并向皇太後行了大禮,很快便聽得笑語傳來:“阿瀾來了,快坐,你母親問了半天了。”

“諾。”葉瀾銜着笑又一叩首,起身間看向雲婵,不免有了點擔憂。又不好說什麽,只得如常行去母親身邊落座。

靜了一靜,雲婵仍維持着下拜的姿勢,聽得皇太後又說:“你怎麽也來了。”

口氣分明不快,弄得周遭交談的聲音都低了些許。雲婵心下一喟,如實禀說:“臣女接了請帖,不敢忤太後的意。”

“接了請帖?”皇太後的聲音陡然高了兩分,聽上去也尖銳了些,似乎對雲婵的話有點意外。略作停頓,帶着愠怒之意揚音吩咐說,“誰負責拟的請帖?拖出去杖責二十。”

明面上是責怪拟請帖的宦官辦事不利,實則是明擺着讓衆人都知道她容不下雲婵、連看也不願多看她一眼,所以連寫帖子請她來的人也要罰。

雲婵的一顆心沉着,心知葉瀾那話是對的。她來了,固然要受這排擠;可若不來,皇太後十有八九是挑她不敬的錯處的——宮中設宴,要請什麽人,決計是須得先拟了名單讓皇太後過目的,她斷無不知邀了自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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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來者是客。”再開口時,皇太後的聲音緩和了些許,帶着輕輕的嘆息,顯得有些無奈,“在門邊添張席子給她。”

簡短明确的吩咐。在靠近殿門、離衆人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添張席子給她,未說添案備膳,是要她幹坐到宴席結束。

“太後……”葉瀾出言欲勸,剛一喚,卻被坐在太後身邊的明寧長公主霍檀一眼橫了回來,稍一滞,霍檀已先說了話:“母後,錦寧姐姐是父皇封的公主、皇兄封的長公主,理應添個席位才是。”

皇太後的神色明顯黯了下去,回看女兒一眼,聲音發沉卻不低:“怎的叫她姐姐?她是什麽身份且先不說,你莫要忘了,你父皇是因為什麽駕崩的!”

四座一驚。

這是皇太後第一次當衆說起這事,第一次毫不委婉地直至雲婵的“大罪”。

莫說旁人驚得連眼都不敢擡,連霍檀的面色都有些發白。雲婵阖目靜了會兒神,直起身來,複又拜了下去,曼聲輕語道:“既是宮人辦事不仔細出了錯,臣女便不擾太後了,臣女告退。”

算是為自己尋了個臺階下,衆人見雲婵就勢起了身往外退,心中也一松,覺得這尴尬便化了。太後卻是一凜,說得一字一頓且語氣生硬:“哀家說了,來者是客。”

這是不打算讓她下剛為自己尋的臺階了。

一衆宗親命婦默不作聲地瞧着,偶有交談也是竊竊私語,均有點擔心、又有點好奇雲婵會如何。

在旁人看來,她就該按皇太後說的,到那已備在門邊的席上幹坐到散席;如若中途皇帝來了,最好再識趣地把錯處歸到自己身上就好。

雲婵卻不這麽想。

先帝駕崩的事已無可改變,皇太後對她的恨因此而起。這樣凜冽的恨意,她服軟……只怕就是服個千次萬次,也轉不了這個局。

所以何必非讓自己受這等委屈。她乖乖受了,只怕不止改不了皇太後的看法,更讓旁人多個笑柄。

“臣女還是先告退吧。”她抿着笑,口吻卻分明也硬了幾分,擺明了頂撞。

“你……”皇太後怒意強壓,見雲婵福身告退就欲斥責,可霍檀年方十四到底反應快些,一壁站起身一壁笑吟吟地走過去,語聲清脆:“安排不周讓姐姐白跑一趟……我送姐姐。”

說着胳膊一挽雲婵,不由分說地就往外去了,愣是沒再給皇太後說話的機會。

旁人一口氣懸得更厲害了,說起來,明寧長公主是太後的親生女兒,如今做母親的斷然容不下的人,當女兒的卻有心護着、打着圓場……也是稀奇。

雲婵也有點不解,随着她往外走着,聽她壓了音笑說:“姐姐別在意……母後生你的氣,我會勸着,姐姐可別、別去皇兄那兒告狀……”

雲婵神色微凜,側首看向她,摸不清她究竟什麽意思。霍檀一咬嘴唇:“出去跟姐姐說。”

跨出正殿大門,已全黑的天幕下,宮燈映出的點點暖黃鋪在殿前的廣場上,反而襯得冬夜更凄清了些。

“皇兄和母後……愈發地不睦了。”霍檀低語着,聲音幽幽的,“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能少一樁事便少一樁事。姐姐的事上皇兄與母後意見向左,今日這般若傳到宣室殿去,又要惹出麻煩來。”

雲婵有點意外,眼眸垂下,目光卻未從她面上移開,掂量着這話中有幾分真假。

“畢竟皇兄……”霍檀還想在說什麽,擡眸間面色一震,轉而口氣明快,“皇兄。”

雲婵短短一驚,擡頭望去,七八丈外的地方,皎月白光皚皚,月色下一人影身姿颀長,似是風流儒雅,在那一襲玄色冠服之下,又添了幾分威儀。

“陛下大安。”雲婵福下身去,起身間皇帝已踱着步子走近,看看她又看看霍檀,先向霍檀道了句“生辰大吉”,轉而又看向雲婵,聲音慵懶間含着幾分探究:“該是剛開宴沒多久,這是去哪兒?”

顯是猜出有些不對,故而怕霍檀不說實話而索性不問霍檀。

“回端慶宮取些東西……”雲婵答得很快,笑了一笑,又說,“原是……原是給明寧長公主打了個宮縧,出來得急了忘了拿,就想回去取一趟。”

理由編得急,倒是沒把方才殿中的不快捅出來,皇帝卻仍聽得皺眉:“又不是什麽着急的東西,明天再說就是了。”說罷目光一掃霍檀,顯有責備,“這麽冷的天,自己耐不住性子還不讓別人安心參宴?”

眼看着就要把二人往回勸,雲婵可是沒膽子此時再見一回皇太後,霍檀亦不想二人再一起出現在席上,若不然,方才那圓場就白打了。

“可不是臣妹不懂事……”霍檀搶先辯了一句,接着停了半天才編着由頭往下說,“是、是錦寧姐姐……說給皇兄也編了條宮縧,目下已搬去了端慶宮,日後再去宣室殿不方便,想着今日皇兄也來,取來正好給皇兄……”

“……”愈是出乎意料的理由愈是聽不出真假,霍洹看向雲婵,雲婵想着脫身為上,磕磕巴巴地附和着:“是……是這樣,是臣女執意要去取,明寧長公主出來送送……”

扯謊扯得十分艱難,偏生神色還要極盡自然。

☆、5宮縧

錦寧長公主回端慶宮“取宮縧”的結果,自是左找右找也沒能找到那兩條宮縧擱在了何處,直至長樂宮散席都沒再見她回去。

雲婵則在端慶宮熬了大半夜未眠。

宮裏的事總是小心為上。明寧長公主究竟是什麽心思暫還摸不清,宮縧的事又當着皇帝的面說了,無論如何,還是備下兩條為好。沒人問便沒人問,若來日有人問了,還是得把這謊圓過去。

就寝時天已破曉,一睡就睡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全然不知其間禦前宮人來了兩回,見她睡着又不敢打擾、悄聲離開。更不知第二回是大監潘瑜親自來的。

宮中得臉的宮人個個人精,潘瑜得排頭一個。将要進去禀話的宮人擋在外頭,徑自入了寝殿,一點聲音也沒出,四下一看,目光落在案上。

案上擱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漆盒,盒中擱着兩個纏好了的宮縧,一是嫩粉一是墨綠。嫩粉的那枚尚未收尾,一端的線散着,該綴上的玉佩也尚擱在一旁,顯是剛做的。

潘瑜心中有了數,當即回了宣室殿中回話,原原本本地将看到的說了個盡,繼而又續了一句:“陛下,雲氏這是欺君吶……”

皇帝聽着他禀事,自始至終都看着奏章無甚反應,聽了最後一句擡了擡眼,瞟着他“哦”了一聲,又繼續看那奏章。

倒是看完之後,手上冊子一合,起了身,也沒看潘瑜,邊是往外走着邊是道:“去端慶宮。”

潘瑜一見,只道是要問罪去,連忙差了人跟上,自己到長樂宮去禀事,讓皇太後聽個高興。

端慶宮裏,連雲婵都以為皇帝是來問罪的。

宮人皆被屏退,寝殿裏安靜無聲。皇帝端坐案前,手裏把玩着那枚粉色宮縧,錦寧長公主長跪在三四丈遠的地方,手指一下下絞着香囊流蘇,顯是心虛緊張。

這副心虛的樣子弄得本不打算問罪的皇帝生生拿問罪的話開了場,話語悠悠的,和潘瑜方才在宣室殿說的那話如出一轍:“雲氏,你這是欺君。”

“陛下恕罪。”雲婵謝罪謝得也幹脆,俯身一拜,毫無詭辯。

“你就不問問朕是怎麽知道的?”皇帝淡聲問她,見她羽睫一顫看向別處,輕笑又言,“朕可沒往你宮裏安插眼線——對你,還沒那個必要。”

心底剛起的猜測被戳了個穿,雲婵雙頰一紅,也覺自己沒那個分量,低低應道:“臣女什麽也未說……”

分明是自己心虛得不行,還硬要強辯這麽一句顯得是他心虛。皇帝一聲笑,短舒了口氣,語氣輕松了些:“宮裏明裏暗裏幫襯着皇太後的人不少,難得你不是。”頓了頓又說,“即便是因為沒機會。”

短短一瞬,雲婵當真認真思量了一下,若是皇太後沒那麽厭惡她、讓她有機會幫着皇太後做事,她會不會。

結果是……覺得大約也不會。

“昨晚長樂宮的事,朕隐約知道一些。”皇帝淡睇着她,續說,“原以為你和明寧一起打啞謎是幫着皇太後什麽,目下看來倒不是,既不是朕就不過問了。”

雲婵的面色終于緩下來了些,不再那樣緊張。皇帝也緩和了神色,不再多提皇太後,将話題繞回了他是怎麽知道的宮縧之事上,解釋得也簡短:“潘瑜告了你一狀。”

“潘瑜為皇太後辦事?”雲婵立時便聽懂了,脫口而出,與皇帝目光一觸又當即很想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湊得離案桌近了些,雙手托着腮噙笑道:“不止是潘瑜,還有六尚女官、宮正女官,禦前混得得臉的宮女宦官,都是——喏,你要是想讓太後看你順眼些,一會兒就可以去告訴她這些,讓她知道朕同樣也在監視她。”

“……”雲婵一噎,倏爾覺得自己正面對着的這個男人陰險狡詐危險至極,視線無法避開地與他對視着,立即道,“不敢……禀了這些,太後未必就容得下臣女,可陛下想要臣女的命、要雲家的命……太容易了。”

“想得夠明白。”薄唇邊的笑意深了兩分又很快斂去,皇帝稍一擡手示意她起身,睇了眼案桌對面的席位讓她坐,手上仍把玩着那宮縧,擱下未完成的粉色的那枚,将那綠色的拿了起來,“這個做完了?”

“是……”雲婵點頭應了。

他又一笑,詢問得客氣:“那朕收下了?”

“……”雲婵短一怔。

雖則本來就是給他的,可被他這麽直言一問,莫名地有些窘迫起來。默了一會兒緩了氣息,

才點了兩下頭:“……陛下喜歡便好。”

此後安靜了一陣子,好像就沒什麽要說的話了。雲婵始終緊懸的心稍放了些,覺得既沒話說,他也就該離開了吧。

在她覺出他身形稍變、準備着行禮恭送的時候,皇帝卻并未起座離開,只換了個坐姿,忽地又道:“家人子的名冊已經呈進宮來了。”他說着嗤笑,“生怕朕看不見她馮家送了人進來,全寫在了頭兩頁上。”

他的口吻始終沒什麽變化,懶懶散散的,帶着幾分不羁,極是放松的樣子。

這樣的口吻,她原是沒理由覺得害怕的,卻無奈他的話題轉換得太快,東一句西一句的,似乎每件都不是大事,細想又全不是小事,教人安不下心來。

雲婵想着,面色有些不自然了起來,羽睫輕擡,偷眼觑了觑他的神色,問得惴惴不安:“陛下幹什麽……告訴臣女這些?”

從方才關乎皇太後的種種到目下提起家人子的事……無論她會不會同皇太後說,那都是跟她沒關系的事,他何必告訴她呢?

皇帝似乎稍稍吸了口氣,噙笑打量着她,而後給了她大安:“事情在心裏憋得太多太久,悶得厲害,總想找人說出來會舒服些。”他稍一停頓,“一直沒找到全然信得過的人,這回算是找到了。”

……倒不如說是全然拿捏得住吧。雲婵腹诽着,心裏想得十分明白,二人本就不算熟悉,哪有那麽容易就“全然信得過”,左不過是她沒機會為皇太後辦事、他想殺她皇太後也不會攔着。

所以,若說宮中分了兩股勢力,衆人觀望着“兩邊倒”的話……她該算是為數不多的只能往一邊倒的人了,只能站在皇帝這邊。

她輕咬了兩下嘴唇,似在琢磨着什麽。皇帝仍凝視着她,少頃,問她:“在想什麽?”

“嗯……”雲婵斟酌了一下輕重,如實地緩然道,“臣女在想……‘事情在心裏憋得太多太久,悶得厲害’——那陛下同臣女說完了、舒服了,臣女自己心裏悶得厲害了……怎麽辦?”

又是這副認真尋求答案的樣子,和上次一樣,看上去簡單善良。

于是皇帝也和她一起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末了不鹹不淡地道:“那朕就管不着了。”

“……”

總之自己心裏舒服了,她怎樣他便不管,甩手掌櫃當得到位,到位得讓雲婵黛眉直蹙。

他帶着思量的目光恰停在了她緊鎖的眉心間。

嗯……說來也是不太合适。他剛拿了她編好的宮縧,又欺負她沒處跟別人說、而将讓自己憋悶已久的事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環顧四周,皇帝啧了啧嘴,慵慵懶懶地問她:“你宮裏缺什麽?”

“……什麽?”雲婵一愣,一時還道他在指什麽特殊的東西,自己也四下看了看,滿是不解,“臣女……沒覺得缺什麽啊……”

他聽着她回話的口氣也知是會錯意了,輕一笑:“朕是說,你若缺什麽,現在告訴朕,朕給你補上。”說着掂了掂手上的宮縧,“算還禮。”

“……”他說得誠懇,似乎多作推辭才不合适。于是雲婵毫不客氣地認真思量起來,左想右想,最後卻是頹然搖頭,“當真什麽也不缺……”說及此,心念陡然一動,輕輕“啊”了一聲,弄得皇帝也雙目一亮:“什麽?”

“臣女也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雲婵抿笑,帶着些許祈盼之意望着他,剪水雙瞳清澈如溪,“家中有個打小一起長大的婢子名喚白萱,陛下能不能……”

“可以。”他在她還未說完時便點頭應了,“宣進宮來,給你當掌事女官吧。”

雲婵自然心情大好。自入宮以來便沒見過家人了,白萱雖則算不得家人,但能伴在身邊總也是好的。

皇帝也心情大好,她提了要求、他應了這要求,心裏就舒服許多。若不然總覺得自己方才欺負了個女孩子,忒不君子。

“那就這樣了。”皇帝溫言颔首,施施然起身離開,心滿意足。

剛踏出殿門,遙遙看見潘瑜從端慶宮宮門外匆匆趕來。倏爾想起他剛才似是向皇太後報信去了,大抵是覺得自己是來問罪的。他自然是沒攔着,樂得讓皇太後白高興一場。

“陛下。”潘瑜已至面前,躬身一揖,稍擡了擡眼,目光閃爍中分明帶着喜悅和探究,“不知長公主……”

皇帝沉下顏色,冷着臉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殿門,聲音森冷:“傳旨,錦寧長公主不敬……”

潘瑜按捺着激動垂首靜聽着,心想若皇帝今日發落了雲氏,他在太後跟前便又是大功一件。

☆、6小懲

“錦寧長公主不敬,令其不準參元宵宮宴,回家思過。”

這話平靜清淡地從皇帝口中一字字道出,驚得潘瑜半晌沒說出話。待得回過神來,更是吓得面色都發白了。

……怎麽跟皇太後交代。

皇帝言罷靜了一會兒,薄唇緊阖,淡睇着他須臾,見他沒反應,稍皺了眉頭:“怎麽?”

“這……陛下……”潘瑜迅速回思了一番,确信皇帝是在他明言雲氏欺君之後才來的此處,定一定神,強自平心靜氣地禀道,“這等欺君之罪,陛下您……”

“誰說她欺君了?”皇帝眉頭輕一挑,反問道。語中頓了頓,氣定神閑地又道,“本該昨晚取了那兩個宮縧送到長樂宮去。未能尋到,讓朕和明寧長公主白等,是為不敬。不過錦寧長公主年紀也尚輕,又逢年關,朕不跟她計較這個,小懲大誡就是了。”

他口氣閑閑的說完,而後甚至帶着些許乏意地打了個哈欠,竟弄得潘瑜一時回不過神來。這态度,讓旁人聽了,都生生覺得他這是料理“家事”,當兄長的樂得不跟妹妹計較,誰都別多嘴為好。

潘瑜額上滲了點冷汗,只得應了聲“諾”,随駕離開。

雖不知皇帝安的什麽心思,與雲婵而言,上元佳節能與家人一聚總是好的。

因是背的“回家思過”的旨意,自然沒有長公主儀仗。正月十五一早,由兩個宦官“押”着,送回家中。

雲家就在長陽城東邊,算起來,說不上遠。

晨間的白霧仍未散盡,街邊已逐漸熱鬧起來,叫賣聲砍價聲交雜着,揭開車簾便看到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在白霧萦繞間顯得有些不真切,和兒時的記憶相重合着,讓雲婵的眼眶泛了微紅。

被選入宮中那年才十一歲,已有五年了。她記得,那會兒為商的家中已不景氣,所以才答應她入宮,圖那筆賞錢救急。但很多時候……大約是命數天定,宮中那筆算得天價的賞錢也沒能救得了這急,生意敗了一次又一次,直至三年前父親去世,族中終于決定不再去拼了,保留僅剩的家産度日。

坐吃山空。确就是這麽回事,但好在,這“山”也還夠吃上一陣子。

“長公主。”負責“押送”的宦官朝外頭看了一看,垂首禀道,“陛下吩咐了,思過就是個說頭。長公主數年沒回過家,不讓臣等攪擾。前頭就快到了,長公主您好生跟家人聚一聚,臣等找個閑地方吃茶去,晚上來接您回宮。”

宦官的話讓雲婵好生怔了一陣子,少頃,木讷地應了聲“好”,又回過神來,忙伸手取了支釵子下來遞給他,笑道:“有勞大人。大過年的,這茶算我請了。”

各自皆心情不錯,到了雲府門口,兩名宦官同管家交代了幾句,捏腔拿調之下倒也把皇帝的實際意思暗示得明白。轉身又向雲婵一揖,口道告退。

“恍如隔世”大約就是雲婵現在的感受。

家裏似乎和兒時一模一樣,又似乎比印象中要小一些……院中的幾棵大樹長得更粗壯了,雖是寒天樹葉已皆盡凋零,看上去仍有頂天立地之勢。

她不疾不徐地往裏走着,幾個仆婦很快迎了出來,齊齊福身,恭肅道:“長公主安。老太太在房裏等着,請長公主移步。”

顯是知道無宮人随着,家人便也随意了些。雲婵反倒松了氣,點了下頭,随着幾人往裏去了。

雲家的宅子是數十年前家中鼎盛之時修的,宅院錯落,回廊曲折。

腳下這條路雲婵熟悉得很,從記事開始,每個清早,家中的孩子們無論嫡庶,由各自的母親帶着,去向祖母問安。她母親去世得早,兄長又不耐得這些禮數,便總是自己前去。祖母也時常多留她一刻,備些她愛吃的點心哄她,又或是尋些女孩子們喜歡的珠釵給她。

“長公主。”門邊的幾名婢子一福身,禮罷後便側身為她推門。雲婵不自覺地提了口氣,忽然有點緊張。

心下思量着如何見禮、先說些什麽為好,門已全然打開。腳下剛挪了一步,房中之人卻比她先一步開了口:“小婵。”

“……奶奶。”雲婵一愣,連忙迎上去。雲黎氏已近古稀之年,激動之下步子不穩,她便行得快了些,在奶奶邁過門檻之前先一步邁進了門去。

扶着奶奶站穩了,雲婵松了手,穩穩當當地拜了下去:“奶奶大安。小婵多年未歸,這次回來……”

沒等她說完,雲黎氏便伸手扶了她,歡喜之意溢于言表,連道了幾次“起來說”,又牽着她的手往案邊走。

祖孫二人一并落了座,雲黎氏手打着顫,還是執意要親手給她倒茶。原該給奶奶敬茶的雲婵拗不過,只剩了乖乖接過來喝茶的份。雲黎氏笑看着她道:“沒嫁就好、沒嫁才好……奶奶才不管舉國上下怎麽議論。當時送你進宮是你叔伯長輩一同做的決定,奶奶這幾年卻是一直巴望着不用你去那苦地方和親。”她說得樂呵呵的,稍一頓又道,“奶奶這幾年耳朵也背了,怎的方才聽管家說……是宮裏讓你回家思過來了?這是犯了什麽錯了?要讓我說,若宮裏規矩多活着累,你就別當這長公主了,回家來,雲家雖然沒落了,也不是養不起你。”

雲婵聽得直笑,擱下茶盞,起身行到雲黎氏身側又落了座,提了兩分聲道:“奶奶別擔心,孫女沒犯什麽錯。是前陣子跟陛下說起想讓白萱入宮給我作伴去,陛下知我想家,尋了個由頭讓我回來一趟罷了。”

一來二去哄得老人高興了,雲婵自然而然地将在宮中受的種種委屈略過不提。

雲黎氏着人吩咐了晚上備家宴,特意囑咐必要備那幾樣雲婵愛吃的菜。都隔了幾年了,她還記得十分清楚,一道道說出來,聽得雲婵心底酸楚。

雲婵在雲黎氏房中一直留到了晚膳時分,一直陪她說着話,連自己的閨房都沒得空回去看上一看。

晚宴時,各支族家人皆早早到了正廳中。因着雲婵這長公主的封位,旁人暫不知她現在究竟如何、是怎樣的心性,便無人敢怠慢,一個個正襟危坐着,等候這位長公主到來。

等了兩刻工夫,有侍婢來禀說“長公主到、老夫人到”,衆人便一并起了身,又等了一小會兒,卻見雲婵親自扶着雲黎氏款款而來。祖孫二人仍笑談着,均是笑意殷殷,跨了門檻才止住話。

廳中衆人不約而同地見禮,一聲“長公主萬安”生生弄得廳中一震。語聲落後,卻是雲黎氏蹙眉不快道:“行了行了,什麽長公主,這兒沒外人。小婵難得回來一趟,拜個年罷了,都坐。”

氣氛便輕松了下來,衆人落了座,雲婵随着雲黎氏在主位上坐了,身子微側,意在侍奉祖母、而非仗着長公主的身份有意壓一衆長輩一頭。

開了席,雲婵一面将祖母侍奉得周到,一面又知道許多菜是專為自己備的,為不讓祖母白費心意便也沒委屈了自己。兩雙筷子在手中換得勤快,看得雲黎氏笑出聲來:“你吃你的就是,奶奶還沒老到自己夾不了菜。”

含着笑應了聲“諾”,雲婵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青筍來吃。雲黎氏也仍笑着,目光在菜肴間一掃,笑容卻淡了,提了幾分的聲音發着沉:“三娘,我讓你給小婵備的清蒸鲈魚呢?”

“三娘”指的是雲黎氏的三兒媳雲吳氏,雲婵的嬸嬸。雲婵稍一愣,擡眼便見一婦人立即起身離席,颔首一福,回說:“娘,家裏的情況您清楚的。那宜膳居的魚,一條的價都夠家裏吃上半個月了,實在……”

“家裏的情況我清楚,雲家還沒窮到要克扣我孫女一條魚!”雲黎氏生怒,面色生了些紅,手狠擊着桌,弄得廳中無人敢言,寂靜無聲,“你若不肯花這錢,來跟我回個話就是了。說什麽一條的價夠家裏吃上半個月,小婵可是五年沒過回家了!”

嬸嬸還是如舊的“精明”。雲婵心裏一嘆,一面是知道如今嬸嬸持家、讓奶奶不快的地方只怕不少,一面又不想席間起争執。抿唇一笑,執著給雲黎氏夾了個蝦仁擱在碟中:“奶奶別氣。小婵在宮裏這幾年,雖不是皇室所出的公主,衣食住行也是比照着正經公主來的。山珍海味早已吃膩,不差這麽一條魚。”

雲黎氏淡掃兒媳一眼不再多言,雲吳氏也坐回去,猶帶着兩分氣。席間重新起了笑語,各方親眷笑談着,長輩們雖則因着太久沒見雲婵而添了客套生分,但年紀相仿的女孩們還是無所顧忌地說着話、滿含好奇地向她打聽宮中之事,也還算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管家匆匆地進了正廳來,在雲黎氏身邊一揖:“老夫人,有位公子說要見大小姐。”

雲黎氏聽言眉頭稍皺,和雲婵對望一眼,皆是不解、皆有不快。不解是何人來找她,不快則是因着難得團圓,卻有外人來擾。

“他說大小姐見了這個便知他是誰,見與不見讓大小姐拿主意便是。”

管家躬身上了前,手中捧着的東西讓雲婵周身一僵。

那墨綠色的宮縧顯是剛做好不久的,顏色很正,連線上的光澤都還未褪。雲婵自然知道外面是誰,但不知他為何會來。思了一思,心覺既然他未直接講明身份,自己也還是不要多言為好。

遂颔首一笑,向雲黎氏道:“是位貴客,奶奶若不介意……還是請進來一敘為好。”

☆、7家醜

雖未挑明身份,雲婵這知道來者何人的仍是起身向門口迎去。門外夜色蒼蒼,很快便見那高挺的身形走近了。玉冠束發廣袖飄飄,在夜色中暈出一片說不清的氣勢。依稀能聽到些許語聲,似乎在笑向管家詢問些什麽,管家的作答聲中也帶着笑音,一派和睦景象。

待他走得近了,雲婵福身行了個禮,卻不知如何問安合适,只得颔首道了聲“公子”。

“長公主。”霍洹拱手還了一禮,睇她一眼,若常解釋道,“恰巧路過,聽聞長公主今日回家,便來看看。”說着一颔首,有些歉意地又道,“打擾了。”

“公子請上座。”雲婵朝側旁退了半步,讓出道來請霍洹入內。一衆親眷便生了些好奇,按說這雲家衆人裏,該是有長公主封位的雲婵地位最尊,但她要孝敬長輩不提這些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來了個外人……請上座?

不知是哪一路的“高人”,衆人各自揣測着。雖無人去猜是當今天子,但見來者豐神俊朗器宇不凡,也多少有人覺得是長陽正經的貴族宗親。廳中一時安靜得有些詭異,衆位長輩思量着不敢妄言,年輕女子們莫名地生了羞赧,低着頭不敢去看,又忍不住偷眼去瞧。

霍洹未加推辭,随着雲婵往裏走,至了正席前,朝雲黎氏一揖:“老夫人。”

雲黎氏打量了眼前之人,正了正身子,問得和善:“老身許久不出門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晚生姓霍。”

簡短有力的四個字,讓衆人狠抽了一口涼氣。

雲婵原以為他會編個假姓應付過去,誰知這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倒也還好,這是長陽城,皇親國戚齊聚的地方,霍家又是從大燕朝延綿下來的世家,支族衆多,也不是個個都還配稱“皇族”的。

是以見他報出“姓霍”,衆人皆覺大抵是和皇家有些關系;但又未說有甚封位官職,可能就只是個霍家不起眼的支族吧……

雲婵黛眉稍一挑,自也不做多言。

霍洹落了座,雲婵從婢女手裏接了茶盞過來,為他奉茶的空當壓聲問了句:“陛下何事?”

霍洹一笑,茶盞送到唇邊,作勢抿着,悶聲回說:“一會兒就知道了。”

雲婵見他無意多說,輕應了一聲“哦”也不再多言,起身回自己席位上落座。雲黎氏心下打着自己的算盤,踟蹰再三,終是猶豫着問了出來:“如今國姓為霍,不知霍公子是否和天家沾着親?”

霍洹稍有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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