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随即笑答:“是沾些親。”
雲黎氏露了些喜色,又道:“那……公子可和宮裏說得上話?”
霍洹稍皺了眉頭,不解其意,答得倒尚是溫和:“也算說得上話,不知老夫人何事?”
“唉……”雲黎氏一聲嘆息悠長,沉默良久,苦笑着緩而道,“老身一把年紀了,也沒什麽別的可求,只能為子孫操心。小婵當年選進宮去,原是要送去赫契和親。如今和親不成,其中始末民間也能聽說一些,她雖還擔着長公主的封位,但想來在宮裏的日子也不好過。說起來,她在宮裏也沒有親人,皇家大抵也無人在意她這號公主。”
雲黎氏邊是說着,邊是觀察着霍洹的神色,後面的話說得更加小心了些:“看樣子霍公子與她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若方便,可否替她說句話……既不能和親,便放她回家吧。”
她的話音一落,一切就歸于安寂。雲婵的一衆叔伯長輩中,有人暗自點着頭,有人皺眉不言,雲婵則是驚得一顆心亂撞個不停。霍洹聽罷,沉吟了一會兒,短促一笑:“老夫人為難我了。若當真是無人在意,先帝駕崩之後,新君就不會封她長公主的位子。既然特意加封了,就還是想留着她做長公主的,旁人怎好多言……”
“難道還要再送她去和親一次不成!”雲黎氏脫言而出,激動之下口氣也厲了兩分。雲婵急喚了聲“奶奶”,大有提醒她有外人在場的意思,她靜了靜,神色緩和了些,再度一嘆,又向霍洹道,“看公子不像愛背後議論之人……老身就說句逾越的話。”
霍洹聽言欠身,噙笑道:“老夫人請講。”
“如今的皇家,乃前朝大燕名将霍寧嫡系。霍寧保家衛國,真刀真槍地把外族人趕了出去。現今他的後人得了天下,卻要靠送女子和親來換家國平安,真是……”雲黎氏搖着頭嘆息不止,大約是礙于眼前這位到底姓霍,後面的話便未直言說出,其中意思卻不言而喻。
雲婵在旁聽得面色慘白,只覺收在袖中的手顫抖個不停。強自靜神,蘊着笑意去打圓場:“奶奶,這話……這話不是這麽說的。”
“這話沒錯。”低沉的聲音一語将她駁了回來,說話的卻是霍洹。
霍洹似是無意地瞟她一眼,手中執着的調羹在碗中轉着,話語悠悠:“若當真是盛世強國,就該有軍隊護家,豈有依靠女子和親之理。但老夫人請放心,宮裏留她做長公主決計不是要她再送她去一次。要将她削封、送還家中我說不上話,但若要再送去赫契——霍家哪個後人也不會答應。”
他的神色懶懶的,似說得漫不經心,話語卻教人覺得铿锵有力,沒有質疑的餘地。
和廳中一衆春心萌動的少女一樣,雲婵這知他身份的也不自覺地擡眸看過去。她比她們離得更近些,目光游蕩在他的五官間,見他眉眼帶笑,眉心卻依稀有一絲綻不開的愁緒。輕輕淡淡的,稍微大意一點都會尋不到,可就是這隐在笑容下的一丁點不快……好像藏着千般萬般的大事,絕不是為雲黎氏方才的話而不悅的。
雲婵的視線一時挪不開了,挪不開視線的卻不止她一人。數道少女傾慕的目光讓霍洹初一察覺便覺得有些別扭,輕咳嗽了一聲,正了正色,意有所指地問雲婵:“我來之前,宮裏可有人來過?”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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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婵不解,如實搖頭:“并沒有……”
話音尚還未落,有家中小厮急趕而來,因走得太快在門檻處一跘,也來不及起身,就勢拜了下去:“老夫人……宮、宮裏來人……說是皇太後差來的,按規矩訓斥長公主不敬之事……”
雲婵心下一沉。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宮中犯了錯禁足的,被皇帝或是太後、皇後下旨訓斥都十分正常,又或是特意趕在逢年過節,便多了些有意不讓她過個好年的意思。
靜了一靜,雲婵的笑容有些僵硬,向祖母欠身道:“不擾奶奶和各位叔伯,我自己去……”
“皇太後也真是的,多打點事,不讓人安心過節。”霍洹先她一步起了身,一壁埋怨着一壁往外走,“我去見見,若能打發回去便打發回去。你是對陛下‘不敬’,陛下也已罰你回來思過,哪還需旁人再訓斥一番。”
……自己稱自己“陛下”,也不知別扭不別扭。雲婵如此腹诽了一句,爾後覺出這腹诽忒是沒正經。徑自面上一紅,別過頭去持碗喝了口湯,平複心神。
他自然是能将來者打發回去的。片刻後就回了正廳來,一副輕松的樣子。
眼見他給雲婵解了圍,雲婵的一衆堂妹們眼中更添了些仰慕,這回就連雲婵也覺得不太自在了,皺着眉有意一咳,含笑向雲黎氏道:“宮裏當真未讓小婵受什麽委屈,奶奶就放心讓我做這個長公主便是。奶奶若是想我,我便試着請旨時常回來看看奶奶,陛下大抵……大抵是會同意的吧……”
說着末句時禁不住地一個勁地打量霍洹,霍洹飲了口茶,閑閑回她一句:“誰知道呢。”
“……”雲婵心緒複雜,一邊生怕家人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惹他不快,一邊又愈發好奇他到底為何會來此。天色也很晚了,那兩個宦官仍未來皆他,八成是被他打發走了。心下思忖着,覺得無論是為避家人多言還是要問明他的來意,都得先離了雲府再說。便起身行到雲黎氏跟前,端端正正一福,道,“奶奶,天不早了,我得回宮去了……”
“你還沒見到你兄長。”雲黎氏一心想留她多待一刻,胡亂想着可說的理由,“兄妹間五年未見了,不多等等?”
“不知兄長何時回來,若回宮晚了,又違了規矩。”雲婵應道。喉中有些哽意,無力再接着多辯這些,轉而揚音一喚,“白萱,可收拾好了?随我回宮去吧。”
不遠處,一婢子屈膝一福,應“諾”應得清脆,繼而又生了些難色:“奴婢的東西皆收拾好了,只是……長公主吩咐奴婢找的那玉佩……”
雲婵眉心猛地一跳,急問:“玉佩怎麽了?”
那是她此番回府唯一想取走的東西,是她出生之時,母親尋巧匠打給她的。兒時一直帶着,入宮那年留給了父親,算是給父親留個念想。
如今父親也離世了,那玉佩便反成了父母給她留的念想,帶着母親的祈願和父親的溫度……
怎的聽白萱這意思,竟是找不到了?
☆、8故人
“奴婢記得二郎在世時,每每看完那佩,都還送回長公主房裏,便去長公主從前的房裏找了……卻沒找到。于是問了一圈,才知是幾個月前……三夫人拿去給……給……”
白萱支支吾吾說着,說不下去了。雲婵偏過頭去,目光淩然看向三嬸,話語清冷:“給賣了?”
“沒有……是給當了。”身旁的白萱嗫嚅着繼續道。
雲婵胸中一口氣悶着,仿似有巨石緊壓下來,悶得她直想大喊。這是跟在宮裏受委屈時不一樣的感受,在宮裏過得再憋屈、遍體鱗傷快死在浣衣局的時候,思及家裏還是會露出笑容來。
如今回了家,奶奶待自己仍好,旁的長輩則有些疏遠了。日子久了疏遠也屬正常,卻沒想到對自己要緊的東西會被至親拿去當了換錢。
幾個月前,那不就是她前去和親的時候?
“三嬸,您很清楚那塊佩在我心裏是什麽分量。”雲婵切齒而道,顫抖的話語添了幾分狠意。只這麽說了一句,便将更多的争辯全忍了回去——皇帝還在這裏,家醜到底是不好外揚的。
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雲婵平靜地重新看過去,笑容恢複如舊:“當了無妨,嬸嬸把當票給我,我自己去把它贖出來。”
嬸嬸吝啬,若想讓她掏錢把這玉佩贖回來是斷不可能的。
“哎……小婵,你不知道……”三夫人一邊嘆着氣一邊蘊着笑,神情顯得有些猙獰,“那玉佩前幾日到了期限,如今該是絕當了,給你當票你也贖不回來。玉質又是絕好的,只能高價買回……”三夫人說着似也有些為難,頓了一頓又鼓足了氣接着往下說,“好在、好在那配上刻着你的名字,想找到別的買主也不容易。這樣,你出宮一趟不容易,不如直接把錢給嬸嬸,嬸嬸明日就去給你買回來。”
聽似是好心幫忙,實則擺明了是要從她這再賺上一筆。若不是皇帝在場,雲婵當真是要跟她翻臉了。手攏在袖中,右手緊掐着左臂,雲婵忍了又忍,定神問她:“要多少錢?”
“小婵你看……”見她如此好說話,三夫人松了口氣笑意愈濃,掰起了手指頭數算,“本是絕好的玉質,工匠又是那琅玉閣的工匠,當鋪壓着價也還給當了五百兩銀子。如今去買,必是要擡着價賣,大概怎麽……怎麽也低不過一千兩去。”
“三娘!”雲黎氏怒一擊案,忍無可忍地出言便斥,“如此小家子氣,虧你還是個當長輩的!小婵是擔着封位,但那是她頂着和親的擔子換來的;她在宮中是有俸祿,可你當宮裏頭上上下下不用打點着?”雲黎氏斥得氣息不穩,連喘了幾口氣,吩咐身旁的仆婦,“去,去我房裏拿錢來。雲家就是在落魄,也還沒到要長輩算計晚輩的份上!還是當着外人的面,吳氏你不嫌丢人老身都嫌丢人!”
仆婦不敢耽擱,低眉順眼地一應立刻出門去了。霍洹看得心下一喟,站起身朝雲黎氏一揖,口氣生硬:“等不得了,若再不回宮,長公主和宮裏不好交代。”
雲黎氏直是一怔:“那佩……”
霍洹側過首去,壓低了音一喝:“雲婵。”
他到底還是聽着心煩了,雲婵暗一咬牙,只得福下身去:“那玉佩不急……天色晚了,奶奶您該歇下了,小婵告退。”
言罷,不再去看任何人的神色,低着頭轉過身,随着霍洹一并離去。
大約是方才氣氛僵得太厲害,又是“貴客”出言說要離開弄得滿堂更加僵了,一時竟無人敢擅自出來送上一送。雲婵随着他一直走出正廳、又走出府門,聽着沉重的大門在背後關上,仍未停腳。
跟着他又走了十數步,離雲府遠了,雲婵才停了腳,俯身拜了下去:“陛下恕罪。雲家今時不同于往日,家道中落,一切開銷皆要小心算着……”
“知道。”霍洹淡聲應了,回頭瞟她一眼,雖是被方才的争執弄得有些心煩,還是轉身扶了她,“沒怪你什麽。急着帶你出來,是覺得你若真拿了你祖母的積蓄去贖那玉佩并不合适。”
“是。”雲婵颔首道,贊同他的說法,抿唇一笑,又說,“罷了。那玉到底是上佳的東西,既然絕當已有幾日,大約已被旁人買去了。玉是要随緣的東西,不強求便是。”
霍洹睇視着她,視線從她平淡如水的面容上一寸寸地劃過,到底還是從她輕顫的羽睫之下尋出了些許不甘。夜風簌簌,時強時弱的聲響将二人間的靜默襯托得更分明了些,察覺出時便有了些尴尬,霍洹稍一舒氣:“走吧,我讓他們把馬車停在坊外了。”
“諾。”雲婵喃喃應了,跟在霍洹身後往坊外走,靜默了一會兒,問他,“陛下怎的來了……”
霍洹随意一笑:“別叫陛下,街頭巷尾到底難免有旁人。”
“……哦。”雲婵應聲改口,“公子怎的來了?”
“去城外見個故人。”霍洹答道,并未言明那“故人”是誰,只一停頓,又說,“回城之時,聽聞家中嫡母正差人尋出來,起先只道是去尋我的,沿途卻一直沒見到人。我想着,若不是來尋我,大約就只能是來找你的麻煩了。”他的笑眼送她面上一劃而過,“就知道她當日沒多追究,必定是等着日後找不痛快。”
“……”雲婵沒吭聲,心說這他倒是将皇太後的路數摸得清楚,只怕日後難免有一争。
邁出坊門時恰聽到城角鐘聲遙遙響起,申時末刻,也是各方武侯輪值的時候了。
供武侯小歇的院子就設在坊門邊上,幾人一壁說笑着一壁走出來,雲婵聞聲驀地回頭看過去,目光凝了一凝,又一喚霍洹:“……公子。”
“怎麽?”霍洹回過頭,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向一個正背對着他們、沿路往坊裏走的武侯,眼中有些了然,笑而溫言道,“可是舊友麽?若想見見,去就是了。”
“多謝公子。”雲婵垂首福身,稍一遲疑,如實告訴他,“那是我兄長,雲意。”
她低着頭,沒看到霍洹方才有些複雜的神色陡然松了下來——眼見是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子,還道是和她青梅竹馬的故人。下意識間升起的想法而已,未及多想便覺有些別扭,待得“多想”後又不知別扭在何處。
雲婵不想再多費時,已拎着裙子疾步追去,鬓邊的珠釵流蘇輕晃着,身後箍在發梢往上三寸處的金飾也随着步子晃動着,讓霍洹隐隐覺得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類似的情境。
費神回憶間,眼前二人卻讓他一驚——眼見雲婵已離雲意不遠,雲意驀地回了身,短短一瞬,腰間佩刀已出鞘,刀尖抵在雲婵頸間,吓得雲婵當場定了腳。
怎麽回事?
霍洹懸了口氣,倒也知道這是親兄妹,便未急着叫候在坊外的宮人進來。信步走上前去,顯得不急不緩,自己卻清楚足下行得比平時急了些,口中朗朗而道:“雲公子,此舉何意?”
雲意聽得語聲仍未回頭,目光仍停在雲婵面上,細細地看了半天,持着刀柄的手松了一些,口中猶猶豫豫:“……小婵?”
“……兄長。”雲婵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松了口氣,方才心驚間忙是思量自己這幾年哪裏得罪兄長了,這麽一看……原是沒認出她來。
也難怪。她離家之時,兄長已十五歲,是以這五年來雖則也算變化不小,但脫了稚氣的容貌也還是與當年有六分相像,她才得以一看便識出來;雲婵就不同了,十一歲離家時,雖已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到底和現在出落之後大不相同,儀态上更是雲泥之別,雲意自然要認一認才看出是誰。
“抱歉。”雲意讪笑着收了刀,“五年未歸,可回家看過了?”
雲婵點頭:“去過了。”
他便又問:“還要回宮去?”
雲婵再點頭:“是。”
雲意稍一沉,繼而看向霍洹,視線在二人間一蕩,問雲婵說:“這位是……”
“是霍公子。”雲婵答道。雲意與霍洹相互一揖,霍洹打趣道:“雲公子好重的防心,被個女子追了幾步竟也拔刀相向?”
“慚愧,月餘前路見不平,恰飲了些酒,一時看不過便拔刀相助了……”雲意笑說着,神色有些窘迫,“沒想到得罪了人。雖不知那人看清我長相沒有,但聽聞那是個大世家……還是難免提心吊膽。”
得罪了大世家的人?霍洹想着前陣子的某些傳言,心下生了猜測卻未貿然詢問,雲婵卻是一聲驚呼:“兄長你……難不成……”
想要問個明白,又覺事情太大不敢當着皇帝的面問出——關乎馮家的事總是要權衡利弊,誰知他會站在哪一邊。
☆、9雲意
“你是不是傷了馮家的庶子?”霍洹問得冷靜,睇着雲意,聲音無波無瀾。
雲意稍一愣,脫口反問:“你怎麽知道?”
這便是承認了。霍洹輕笑:“長陽城可還有人不知道麽?馮家庶子當街被人廢了一條腿,日後就算是廢人一個了。”
雲婵連吸了兩口冷氣,此事她雖是聽說過,卻只是知道有人當街傷了這位馮公子、馮家一直在尋此人,引得坊間街頭議論紛紛;卻沒想到竟是傷得如此厲害……
更沒想到是自家兄長所為了。
“馮家這樣的勢力,出門在外總是帶人防身的,你撂倒了多少人?”霍洹微眯了雙眼打量着他,放緩了的口氣帶着探詢。
“我不知道……”雲意颔首苦笑,搖了搖頭又說,“那天委實喝得多了些,見了這等逼良為娼之事更是頭都氣懵了。覺得對方個個不是善茬,只想着趕緊打贏脫身,哪有工夫去數有多少人?”
“雲公子好正氣。”霍洹稱贊了一句,思忖片刻,又道,“那若有個機會,能讓雲公子四處主持公道,公子肯不肯?”
“你是什麽人?”雲意蹙起眉頭,這樣問了一句。卻是沒等霍洹作答便徑自搖了頭,喟嘆道,“罷了,在下喜武不喜文,公子若想在下到衙門裏斷什麽案子去,還是算了。”
說起“主持公道”,莫說雲意,就連雲婵一時也覺得難不成皇帝是想把雲意擱到刑部之類的地方去。霍洹聽得婉拒卻是朗然一笑,朝雲意一拱手又道:“天色已晚,令妹還須趕緊回宮,此事改日再說。”
便這麽不明不白地告了辭,不由分說地往外行去,留下雲意在原地一頭霧水,雲婵跟着霍洹往外走着,同是一頭霧水。
然則這一次,雲婵卻未再多問,強自按捺住了全部的好奇,坐在馬車中,安安靜靜的。
心底的想法來得強烈極了,不知該說是志向還是改叫貪婪,十分希望兄長當真能有個一官半職。無論是在刑部當差還是什麽別的職位……總之是皇帝欽點的人。
那麽,家中的境遇也會好些。再深一步說,三嬸方才對她算計,平日裏對兄長也難有多好。可若兄長是那個光耀門楣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還有她自己,在宮裏也會好過些吧。朝中宮中能互相呼應總歸好過孤立無援,最起碼……能讓她心中有個寄托。
各樣在意的事情同時湧上心頭,皆彙集在這一件事上,直将這份祈盼推向頂點。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一舉多得的機會……握住了,便能改變許多。
好像從來沒有生過這麽強烈的願望,一邊抑制不住地想着、激得心跳都愈發重了,一邊又越發分明地覺得這是種可怕的貪念,直讓她覺得羞恥。
心思矛盾中,引得神色複雜而閃爍,霍洹原是看着車外夜景,回過頭來瞧見她這般神情,不知她在想什麽,卻覺這副樣子好玩得很,不吭聲地繼續看着。直至她恍然回神,與他視線一觸立即心虛地避開,他才笑出了聲:“一雙娥眉擰了又擰,想什麽呢?”
“……陛下。”雲婵氣息仍亂着,強定下心,帶着幾分斟酌躊躇,話語緩緩,“陛下若一直留着臣女長公主的封位、而兄長來日官職又高了的話……”她用力咬了一咬下唇,一字字道,“便請陛下把臣女賜婚賜得遠些——至少離開長陽。臣女并非真正皇室所出的公主,也不求嫁給什麽達官貴人,若夫家僅是有個閑職最好。”
霍洹不知她方才在想什麽,便也不知這番話是從何而來,迎上她的認真,審視着笑問:“你是想讓朕給你許個諾?”
她無聲默認,他又問:“為何說這樣的話?”
“未雨綢缪。”雲婵深深颔首道,“太多的官宦人家盛極而衰。雖則不‘盛極’也未必不衰,但常言道事在人為,如若有心避着……大約總會好些。”
“盛極而衰。”他重複着這四個字,銜笑掂量了須臾,從容又道,“你是想說‘功高震主’,對不對?”
雲婵怔然片刻,也只好點頭承認。方才所想是家中境遇可逆轉、目下所言卻是想盡力避開“盛極”,并非她心思動得快,而是兩種情緒本就是共生的。那種志向……或是野心讓她自己都覺得害怕,又自小在長陽長大,聽了那麽多關于世家覆滅的故事,雲婵太清楚,在這繁盛的長陽城裏,成敗皆在朝夕之間,是以在期盼之餘,無法不多想一層。
“未雨綢缪也綢缪得太早。”霍洹無所謂地一笑,繼而便是循循善誘的口氣,“下回再有類似的事,你待得心中所憂嶄露頭角再說——譬如此事,若你兄長今日當了千戶,你再來提,朕興許當真也對此有顧慮,不就應你了?”
雲婵清晰地覺出他是有意逗她——雖則口吻嚴肅,但哪有這般教人謀算的?美目稍一翻,仿若未覺他那三分戲谑,坦誠又道:“臣女是怕……真到了兄長飛黃騰達之日,臣女也沉浸于那榮華富貴之中,鬼迷心竅了,再無心思、也無勇氣和陛下提這樣的事。”
霍洹稍有些訝異,不自覺地輕一抽氣,看她的目光複雜了些。
他自也明白人的貪念是從何而生的,也知道那貪念可以迷人心竅,讓人總想着再高一步也無妨、最終摔得屍骨無存。卻沒想到雲婵一個女子,可将這些想得如此清楚,且未雨綢缪地一口氣同他說明白。
“随意應下這事,興許日後平白委屈了你。”聽上去不是什麽大事,他随口一應便可揭過不提。但好像被她的小心缜密牽引着,他也不自覺地靜下了心,不願在此事上敷衍她,“這樣可好?朕答應你,如若日後當真對你兄長生了半分防心,必在這防心存得厲害之前把你嫁出去——就如你方才說的那般,離開長陽,挑個人好卻只有閑職的夫婿,不讓你兄長的勢力一漲再漲。”
雲婵心念輕動,擡眸看一看他,卻将心底的幾句話忍了下去。
——她方才只說了嫁個只有閑職的夫君,決計沒提他須得“人好”,是霍洹添了這樣一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回到端慶宮中,吩咐宮人為白萱收拾房間,自己則早早歇下了。
這一日下來多少有些疲憊,雲婵躺在榻上,心思卻轉個不停。
……千戶?回來時他提到了這個詞,雖則只是說笑時的一提,但大抵和兄長的官職有些關系。好像是個軍職,但又不清楚算是哪一處的軍職,軍職又和“主持公道”有什麽關系?
雲婵苦思着,很想想明白了再入睡,乏意卻襲得愈加厲害,包裹着周身,很快讓一切思索變得模糊而混沌。她便下意識地暫轉了心思,試圖想些別的,讓心神先清晰起來,萬般努力之中,當真有一席話無比清晰地湧入腦海、萦繞耳邊,帶着慵懶且随意的笑音揮而不散:“回城之時,聽聞家中嫡母正差人尋出來。起先只道是去尋我的,沿途卻一直沒見到人。我想着,若不是來尋我,大約就只能是來找你的麻煩了。”
眼前一片漆黑,雲婵看不到人,黛眉緊蹙了起來,無意識地喚出了一聲:“陛下?”
那聲音便又起了:“別叫陛下,街頭巷尾到底難免有旁人。”
街頭巷尾……
雲婵自己也意識到這是已困得半夢半醒了,朦胧間,又聽得一句“可是舊友麽?若想見見,去就是了”。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嗯”,感覺自己提步追了過去,實則無知無覺地墜進了夢鄉。
霍洹在宣室殿中歇了兩刻之後,再度出了宮。
此番連馬車也未乘,直接親自策馬。未讓一個宮人跟着,只親自點了幾個禁衛護駕,弄得潘瑜幹着急卻說不得什麽,想知道他要去何處更不可能。
一邊怕是大事,想去長樂宮禀一聲,一邊又不敢攪擾皇太後休息。霍洹淡看着潘瑜的焦灼,心底輕笑着徑自出宮。
十數匹快馬自長陽的大道上疾馳而過,正從夜市回家的路人們連忙避讓,不自覺地伸了脖子去看他們是什麽人,卻是還沒看清,就已不見幾人蹤影了。
快馬在一座坊門前停下,此處早已遠離了皇城,應是沒有官員住在這裏的。
衆人一并下了馬,當即便有人上前去叩門。很快,就聽得坊內的武侯打着哈欠的埋怨聲:“什麽人這個時辰敲門,既有心在外玩樂,還不在外找個地方住?”
那人的聲音在開門的瞬間戛然而止,目光定在眼前之人衣上的飛魚紋上,不禁連面色都白了一白:禁軍……
吞了口口水,那武侯點頭哈腰地問道:“大人……不知何事?”
☆、10玉佩
“你們這坊裏是不是有個雲家?”禁軍問得簡單直接,端得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武侯連忙應道:“有、有……出了位長公主,今日還回來看了呢。”
“雲家有位公子叫雲意,請他出來見。”仍是直白明了的話語,那武侯驚了一驚,不敢耽擱亦不敢多問,即刻差人去雲府中請。
一行人入了坊內,徑直往武侯歇息的那小院去了,武侯們自不敢得罪禁軍,請他們落座,那一衆禁衛卻只有為首的一個坐了,旁人皆站着,弄得武侯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都清楚禁軍都尉府基本握在禁軍都尉府手中,為首那人連飛魚服也未穿,看不出官職不敢得罪不說,若沒有官職卻是馮家的什麽緊要人物……更不敢得罪。
雲意聽聞禁軍前來,還道是馮家人尋來了。有那麽一瞬生了逃跑的心,卻也知道逃不得——他不逃,是拿他問罪;他若逃了,雲家滿門必有麻煩。
踏入那一方小院,目光立刻落在霍洹身上。雲意定住腳,打量他片刻,忽地一笑輕蔑:“你不是姓霍?”
霍洹看向他,稍有不解:“是姓霍,如何?”
“姓霍竟為馮家人出氣?”雲意的聲音有點發寒,“馮家亂的可是你霍家的天下。”
“……看來雲公子來此處時,一路上沒少瞎琢磨。”霍洹笑了笑,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向他,“先入為主的思慮且先放一放。雲公子可還記得,在下今日曾問過公子,若給公子個主持公道的機會,公子幹不幹?”
雲意一滞,看一看霍洹又看一看一衆禁軍,仍是滿腹狐疑。
“你若是幹,就把這些拿去。”霍洹側首一睇一旁的矮幾,幾上置着一長方檀木托盤,盤中衣服疊得齊整,衣服上對折着擱着一條腰帶,雲意的目光凝在那腰帶上:“鸾帶?”
“飛魚服,鸾帶,繡春刀。”霍洹含着笑,“主持公道卻非文職,雲公子肯是不肯?”
“你是禁軍都尉府的人?”雲意凝視着他。
霍洹稍一搖頭:“禁軍都尉府是我的人。”
雲意一沉,又問:“你是指揮使?”
霍洹笑容陡然消失,足下退了兩步,搖頭說:“禁軍都尉府指揮使姓馮,我不姓馮,也不想讓馮家接着亂我霍家的江山。”
翌日上午,當雲婵得知兄長入了禁軍都尉府的時候,長陽的顯貴中也有不少人從各樣的途徑得知,禁軍都尉府添了個總旗。
卻是沒人知道為何會突然添個總旗,這消息來得實在突然。
禁軍都尉府不是個普通的地方,許多差事都是直接奉皇命而行——至少早些年是奉皇命而行。眼下在許多人眼裏,禁軍都尉府雖已不再是皇帝的,但也還是馮家的,要為馮家效力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是以乍聞此事的衆人都有些疑神疑鬼。而在了解了這人的身份後,這疑神疑鬼的情緒便蕩然無存——錦寧長公主的兄長麽,自是憑着長公主的入的禁軍都尉府,無甚大不了的。
“陛下讓你兄長入禁軍都尉府大抵是因為……”葉瀾撥弄着手中茶盞,話語及此隐了半句,繼而又道,“未必是好事。”
“我知道。”雲婵點一點頭,接得從容不迫,“他想動馮家。于卷進這一戰中的人而言,好壞未知,險是必定有的。”
“你若是明言不想讓你兄長擔這職,陛下未必會強求。”葉瀾眉頭緊皺着,看着她,憂心忡忡。雲婵笑一搖頭:“我想。”
葉瀾愕了一愕,帶着不明打量着她。
“我想雲家能過得好些,這是私心。”雲婵輕颔下首,目光凝在盞中花茶上,看着那花瓣在被熱水浸透後無力地在水中蕩着,又道,“于公,我不想再看到有公主被送去和親了——無論是皇室公主還是像我一般專為此冊封的。泱泱華夏,曾有萬國來朝,如今卻要用女子來換家國平安,實是家國之恥。”
她說得靜默平緩,唯最後四字有了些力度,難辨是不甘還是有恨。抿了口茶,雲婵回思着昨晚的事啞音一笑,續說道:“昨日在雲府席上,我奶奶一時氣急,也說了這般想法。我怕陛下聽了不快,可他卻是贊同的——從前亦聽過他用類似的話寬慰我,大約他當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我覺得……也許他現在對赫契毫無所動,只是因為內憂來得太重,待他平了馮家之後,興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說着生了些期許的笑意,明眸中的光彩直讓葉瀾一震。除卻對家國強盛的期盼外,葉瀾似是察覺出了些別的情緒,看了她好一會兒,還是問得猶猶豫豫:“當真……只是為雲家、為大夏?”
怎的覺得……好像說得過去,她卻莫名覺得只是個說辭而已,感覺更像是……雲婵就是有意要助皇帝一把,像是着了什麽魔。
“自然就是為這些。”雲婵答得理所當然,回視着她的目光同樣透着不解,似乎并不知她為何會這樣問。
春寒料峭,天地間總有一股寒氣萦繞不散。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