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允執厥中
兩個小時後,周永青的辦公室門打開,從外面灌進一陣冷風,外面把守的士兵鞋跟碰得震天響,把這位受到軟禁的燕城監獄警衛長吓得頭發掉了一根。
顧州領着孫老和幾位下屬一同走進辦公室,周永青注意到顧州的風衣肩上沾着幾片雪花,孫老不露聲色地替他擡手拂去。周永青慌慌張張地挪動身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他長期坐在辦公室養尊處優,中年發福之後肚子也變得軟綿綿的了,身手自然不如年輕時那麽靈活。
“監獄長,您來這裏有什麽事情?”周永青戴上帽子遮住他因脫發而锃亮的頭頂,走近顧州時他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意。
顧州把風衣脫掉遞給孫老,叫人打開小房間的門,說:“借你的辦公室開個會。”
周永青上前一步正欲繼續詢問,孫老忽然伸手攔在他身前,禮貌地請他退後,示意要與監獄長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周永青愣了一下,只得幹笑着退後兩步,問:“監獄長,外頭又出了什麽事?我是真的不知道那邊竟然會有這種事情,再說,我也不敢對您撒謊。”
顧州搭着手走進偏廳會議室,酒紅色天鵝絨帷幔遮住了窗戶,天花板上吊着燈,兩邊的牆壁挂着山水大畫,正中的匾額上寫着“允執厥中”,顧州盯着這四個字沉默了一陣。
“我還沒說你的過錯你就急着為自己自己辯解幹什麽?”顧州坐在上首,下屬依次列座,從總監察署抱過來的文件堆在桌上,“你先坐下,等會兒再說你的事情。”
背後的牆壁上懸挂的牌匾正好懸在顧州的頭頂,周永青看了看,覺得有點微妙。他甩甩頭,拉開座椅坐下,旁邊一位同僚把文件夾攤開,裏面釘着幾張相片。
孫老站在一旁的牆角,顧州回頭示意他可以出去等候。等門關上之後才開始會議,顧州叫人把釘着相片的文件夾傳過來,取下一張照片投影到幕布上。
照片放大,衆人看到模糊的影像,是在層疊的樹木背後,一輛吉普車,車蓋上坐着一個人,旁邊生着一堆火。周圍大雪覆蓋,稍遠的地方看不清了,應該是冰凍的河流。
監察署的主任走到幕布前開始講解,顧州退開一些,疊起雙腿皺眉聽他說話。主任用衛星雲圖和數據進行了分析,初步定位這張照片拍攝于龍河鎮的下嶺灣,黑龍江支流在這裏拐個彎,形成了天然灣區和林區,根據時間判斷,唐霁此時應該在此地休息。
“那個火旁邊的人是誰?”顧州擡手指着屏幕,将火堆放大,金色的火焰中隐隐露出一個小巧的背影,“他為何跟唐霁在一起?”
主任放下手中的指示器:“身份尚不明确,也許是恰好在那裏生活的漁民,唐霁剛好碰上他而已。”
“那裏是原始森林,方圓幾十裏沒有農莊,又是江水封凍的時候,黑龍江上捕魚是在開江的時候,那時候魚最多最幹淨,怎麽會有倒黴鬼這個時候去捕魚。”
“主任,你看那個人的姿勢。”下面忽然有人舉手發話,“他像是伸手朝向唐霁,可能是認識的人。”
那個小巧的影子果然是擡着一只手,另一邊的唐霁目光似乎也是看向他,兩人似乎在交流。顧州抿緊嘴唇,會議桌上發出嗡嗡的讨論聲,他擰着眉峰思索,盯着照片默不言語。
照片的事情先放在一邊,會議還得繼續,顧州與衆人讨論了這次事件,甚至與緝拿小組通話,但真正讓氣溫降至冰點的是,他們在通話視頻中見到了趙沛。
周永青第一個認出了趙沛,他當時就從座位上站起來,發出了很大的聲響,顧州瞪了他一眼才坐下。當趙沛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時,衆人面面相觑,背後刷得出了一層冷汗。
三小時後顧州結束會議,此時已是黃昏,雖然地球是永夜看不出時間的流逝,但顧州仍聽見牆上時鐘發出的可怕的滴答聲。
顧州臨行前叫來監察署的主任,把那張照片交給他,吩咐他去查一查火堆旁那個人的身份,說不定可以追到唐霁現在何處。主任面露難色,但顧州一再堅持,最後嘆口氣接下,極不樂意地提着公文包離開了監獄大門——因為他不得不因此推遲休假的時間。
司機開着瑪莎拉蒂來接顧州,顧州剛要上車,忽然又止住了,獨自撐傘走進雪裏,叫司機開車跟着他的腳步走。
監獄出來兩邊是山坡,此時早就落光了滿山的葉子,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幹,除了幾顆松樹四季常青。顧州在監獄門前不遠處停下,擡手示意司機停車,然後站在車前眺望監獄。
司機莫名其妙,顧州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尊雕塑,目光長遠地望着前方,小雪在他四周飄落。
顧州站的位置,就是那輛吉普車停留的位子,只不過車轍早已被白雪掩埋。他凝神思索,想從此處得到一些信息,比如這個地點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思索一陣,他回頭瞭望一下身後筆直的馬路,這條馬路在山坡腳下轉個彎,下坡之後一直通往外面的公路,燕城監獄的警示牌豎在路邊的欄杆外面。
顧州終于坐上了車,司機偏頭看看顧州的臉色,知趣地沒有說話,緩緩啓動車子沿着馬路開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轍痕。轉過山腳時,顧州擡眼看到對面公路的橫杆上架着一排監控器。
他再次發覺不對勁,下午的會議中他調取了監控,公路監控也從公路管理局要過來,所有的影像中,除了監獄門前确實拍到有一輛車開過來,其餘的監控中均無這輛車的影子。
就像海上的幽靈船一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顧州叫司機放慢車速,降下車窗查看外面的地形,山體凸出來一塊,使得這段彎路顯得尤其曲折。
比對監控器的位置,顧州很快就發現,監控器有一個盲區,就在那塊突出的巨石後面。這塊巨石上有明代的碑文,當初開路的時候政府沒讓挖走,留在這裏做了個文化小景。
雖然有些牽強,但那塊石頭後面,确實是可以藏下一輛車的。
如果确實是這樣,那給監獄送來這輛車的人,勢必對整個燕城監獄包括監獄外的路線、監控、地形,都了如指掌。顧州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各種怪異的事情全都纏在一起,攪成了一堆麻線,直覺告訴他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他分不清孰真孰假。
瑪莎拉蒂在雪中飛馳,從荒蕪的郊外開往城中,遠遠的,西城通明的燈火照亮了半邊天空。顧州偏頭看窗外倒伏的大片枯草和蘆葦,還有支棱着骨架的破舊茅草屋,他聽到手表滴答的聲音。
回到家,三疊剛把蒸蛋端上飯桌,他前天從外地做完演講回來,放下行李就照着烹饪書學做了蒸蛋。顧州抖落衣上的雪,看看客廳裏的時鐘,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臉色這麽差,是不是公司裏事情太多了?”三疊摘掉圍裙在飯桌旁坐下,開了一瓶法國的紅酒。
顧州撐着手肘攪盤子裏的飯,看三疊把火腿夾給他,說:“是有點事情,今天一天都在處理這事情,要是我們有個側寫專家就好了。”
三疊端起的酒杯停在嘴邊,長發挽在腦後:“嗯?為什麽要用到側寫專家?那不是刑偵時才用的嗎?”
顧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不動聲色地說道:“就是公司遭竊,重要的文件丢了,暫時不想驚動警方,不然這新聞爆出去,影響不好。”
三疊點點頭,顧州擡眼看看他的神色,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換上輕松的神态問他去外地的見聞。三疊很快略過了顧州的事情,他們在燈光中愉快地聊着天南海北的趣事。
符衷在電子男聲中進入艙室時,季垚正坐在鐵皮椅子上就着燈光看書,他疊着腿,照樣架着細框的眼鏡,符衷知道他在看什麽書,從書頁的厚薄程度就可以猜出來。
“首長怎麽還在看這本書?”符衷撩起衣服在他身邊坐下,視線落在書中的插圖上,“斯拉夫神話?我看您已經看過好幾遍了。”
“旅途無聊,就當消遣。”季垚擡頭看牆上的電子時鐘,秒數正在一下一下變動,“看這書也挺有意思的,總比看着教科書有意思。不是嗎?你們學建築的書,我看了幾頁就翻不下去了。”
符衷笑問:“你是人文學院的,為什麽看我們的教科書?”
季垚合上神話書放在膝上,靠着椅背回想,半晌才挑上笑意,說:“那時候聽說你的學建築的,就特意關注了一下,路過你們學院的大樓總要進去逛逛。有回上俄語課,旁邊坐着你們學院的學生,我正巧就看到了他的書,對我來說确實很無聊,我看不下去。”
“難怪有時候我從教室下樓,就看到你在大廳裏看牆上的照片,看見有人下來就離開了。”符衷說,“還不是一次兩次,每次你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地避開我。”
季垚的耳朵笑得有些紅,符衷說的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已經過去三四年了,卻在腦中依舊生動鮮活,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他依舊記得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學生,符衷就在那些學生當中,自己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別開視線假裝路過,背着包落荒而逃了。
那時候季垚本想多看幾眼的,他知道這個學弟長得又高又帥,女孩子的夢中情人。萬人迷,一枝花,這些稱號季垚全都有所耳聞。身為萬人迷卻唯獨迷上了自己,季垚很是高興。
符衷把神話書從季垚手裏接過來看,翻看了幾頁說:“首長那時候為什麽看見我就躲?你可以多留一會兒的,我也可以走慢點,等到人都走光,那樣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那時候我害怕,就是那種很複雜的心情,我想看你,但又不敢多看,我們只是非常普通的校友關系,我沒事看你幹什麽?有毛病?”
“不會啊,我就經常看你,不過都是悄悄地看,當你注意到我的時候,我就緊張地不敢亂動了。”符衷擡起書本蓋住嘴唇,從他的眉尾可以看出他此時是在微笑的。
季垚推了他一掌:“緊張你妹哦,你比誰都厚臉皮,那個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面去食堂的人是誰?每天中午去自習室偷看我的人是誰?”
符衷笑着沒說話,他的思緒早就漂蕩到九霄雲外去了,那些讀書時的日子,那些隐秘的歡喜,那些小小的心意,都在鬥轉星移的輾轉研磨中,愈發的濃郁起來。
閑聊了數十句,符衷翻書翻到貝爾斯柯特那一篇故事,人機發出播報聲,随之而來的,是艙門關上的聲音。看看時鐘,時間到了,他們馬上要離開空間站,進入空洞中。
季垚把外套疊好放進櫃子,薄薄一本神話書也鎖進去。符衷插着兜站在休眠艙旁,聽着四處回蕩的電子聲,忽然偏頭在季垚耳邊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你幹什麽?發瘋了?”季垚擡手摸摸符衷的額頭,“為什麽突然說這個?萬一魏山華進來怎麽辦?”
符衷瞟一眼人機,有恃無恐:“他進來我就說人機太吵,得湊近點說話。寶貝兒你忘了嗎?我要對你說9999次我愛你的。”
季垚哽住,這個事兒他倒是沒忘,沒等他牙尖兩句,符衷就貼着他滾燙的耳廓說:“到現在為止我說了29次,所以還剩下9970次,我要省着點說,一天說一次,我就能說9970天,也就是27年零115天。”
“哪有你算的這麽精的,自己說了多少次還緊巴巴地記着,誰稀罕你說麽!”季垚被他弄得又羞又臊,找不到話來怼人,只能紅着臉打他的手背。
這時山花魁梧的身影從外面進來,看到站在艙內的兩個人,欲言又止,然後轉過身子去做別的事:“哦豁,看起來我成了多餘的人了。”
“你狗到哪去了?這個時候進來,落單了自己掂量着,老子不會把你撈上來的!”季垚半怒不怒地責怪山花,他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欲蓋彌彰。
山花知道他色厲內荏,就是個紙老虎。嬉皮笑臉地擡起手認錯,走到符衷旁邊撞撞他:“你把你首長氣得臉都紅了,不過去哄一哄?他就聽你的話,我們這些人說話進不了他的耳朵的。”
“哄你三土老爺。”悄悄話還沒說話,山花腚上結結實實遭了一腳,季垚把符衷拉到身後,警告,“現在退後三步,到你的休眠艙裏去,開啓低溫系統,好好做個美夢。”
山花嘻嘻笑着懶洋洋地躺進去,說:“夢中又沒有情人,算不得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