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四顧為州
“什麽大興安嶺?”顧州眉頭一跳,猛地擡頭,躺在雪地的那人見他離開,手抖得更加厲害,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拼命想說些什麽,但極度的寒冷讓他進氣趕不上出氣。
警衛長提着槍跑過來,俯身盯着人看了一會兒,忽然發出驚呼:“這是趙隊長!是緝拿小組的趙沛趙隊長!”
顧州站起身,嚴厲的目光轉向警衛長:“你說這是緝拿小組的隊長?”
“是的,監獄長。”警衛長立正打報告,“您看這輛車,漆着燕城監獄的标志,我不會認錯,這是我親自派出去的武裝車。趙沛是我批下去的,是很有資歷的老輩。”
顧州看了看趙沛,趙沛緊閉雙眼,蜷縮着身子不斷痙攣,嘴唇泛起濃重的紫黑色。顧州抿唇叫來孫老,讓他立刻喊人來将趙沛送進醫院治療。
吉普車被拖車運走,停放在車庫中。天上飄着小雪,警衛長給顧州撐傘,急急走進車庫的大門,裏面亮着探照大燈,光照在一輛懸空的車子上,反射出刺目的雪光。
“報告監獄長,十分鐘前我們接到保衛處的電話,說門前開來一輛軍用吉普車。我們的士兵以為是哪位上級下來視察,正欲上前詢問,卻發現車子裏沒有司機,只有一個人躺在後座上。最詭異的是,整輛車沒有啓動的跡象,車身上的雪有五厘米厚,保存相當完整,就像是在雪地裏放了三天三夜,然後瞬間被轉移到了這裏一樣。”
檢查的工作人員摘掉頭盔對顧州簡單報告了情況,顧州繞着車子走了一圈,他看得很仔細。後視鏡上有錯雜的彈痕,車胎爆掉了一個,風窗上爬滿鋼化玻璃被打中之後碎裂的蜘蛛網,前緣擋板位置略有偏斜,一個後車燈被利器擊碎,油箱附近留着一個彈孔,應該是準備擊打油箱但沒有擊中。
所有的痕跡都顯示出快速、準确的特征,每一處彈孔都對準致命部位,這不像是傳統意義上的武裝沖突,而像是衆多的狙擊手在同一時間開槍,槍槍直指要害。
顧州叫人來把車上的雪掃開,露出的綠色鋼板上濺着已經凍硬的殷紅的血跡,顧州用刀輕輕刮一下,刮不動,像是血水直接從鋼板上長出來了。
“在極度寒冷下,溫熱的人血濺到冰冷的鋼板,瞬間就凝結,砍都砍不下來。”顧州說,“以前的人水葬,先把棺材在冰窖裏凍上七天,再活剝一張新鮮牛皮把棺材裹住,鮮血一沾上冷的棺材板立刻把邊角封死,沉在水底幾百年一滴水都滲不進去。”
“監獄長的意思是,這輛車是在極度寒冷的情況下遭遇襲擊?”
顧州點頭,他把那些彈孔指給警衛長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全部都是一顆子彈造成的。車子很幹淨,沒有多餘的彈痕,敵方打擊非常精準,初步認為不超過三十秒,戰鬥就結束了。”
警衛長沒有回話,他有點震驚,顧州揮手示意工作人員打開四扇車門,從裏面撲出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在場的諸位皆掩鼻退後。
拆彈專家再次确認全車沒有爆炸裝置,顧州脫下手套蒙住口鼻,俯身看車廂內部的陳設,他颀長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整個車庫安靜得仿佛無人之境。
駕駛座上一灘血跡,很明顯是打中了大動脈,噴濺的鮮血把整個操作臺都染紅了。後車廂是空的,有三條血痕延伸到車門,原本這裏應該放着武器彈藥,另外還有配備的三名持槍士兵。車頂蓋上鎖,無打開跡象,顯然高射炮沒來得及使用。再看底座的炮管,跟新的一樣閃光,只是裏面填充的彈藥已經不見了。
“敵方打擊迅猛,這輛車上的三名士兵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斃命,所有的武器都來不及使用,最後被洗劫一空。”
警衛長打了個寒噤,也許是車庫裏太安靜,使得溫度也下降了一些。顧州面色嚴峻,緊皺的眉頭像是鎖着外面飄飛的白雪,他站開一些,手抄進衣兜,緊緊盯着車子默不言語。
“我派出去的人都是數一數二的精兵,接受特種部隊的嚴格訓練,很多都是狙擊手、上過戰場的老兵。按說,敵方打出第一槍之後,他們就會立刻展開反擊,無論如何也不至于一車人同時斃命......”
“警衛長,難道你從來沒有接到過他們的警報信號嗎?這麽重大的傷亡,為何你跟我報告的消息,始終是‘情況一切良好’?”
顧州走到警衛長面前逼問,他長得高,淡淡的影子覆蓋在警衛長身上。顧州的目光森冷而嚴厲,像是一匹發怒的狼,警衛長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後背卻一陣一陣發冷。
“報告監獄長,我确實一直以來從前線收到的消息,都是情況良好。我每日追查他們的行蹤,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更別說武裝沖突,連一只蒼蠅都沒有!”
“那那個受了重傷快要凍死的趙隊長是怎麽回事?這輛車又是怎麽回事?”顧州指着身後的吉普車,幾個工作人員被他的訓斥聲吓得不敢出聲,“你難道看不出來嗎?為什麽偏偏只把這輛車這個人送回來?這是敵人對我們的挑釁!你還在這裏說無人傷亡?恐怕前線已經死光了你都不知道!現在在邊境執行任務的那群人又是誰?你能保證沒有被掉包過嗎?”
警衛長大氣不敢出,他攥緊褲邊,因為緊張而滾出的汗水從額頭上掉下來。顧州擡手扯住他的領帶,轉手把人轉個身子推開,冷冷地跨着長腿走出去:“到總監察署來。”
孫老陪同趙沛前往最近的醫院,一進去就送了急救室,一行人從走廊上跑過,提着藥袋子的林城站到一邊去讓路。
林城這幾天有點發燒,來醫院挂瓶鹽水,一來就開很多藥,他覺得非常浪費。傷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林城有意無意瞟了一眼,剛看清那人身上破爛的衣服,忽然腦中一陣劇烈疼痛,他眼前模糊起來,好像起了一層大霧,霧中他看到負雪的山林、冰凍的大江、飛濺的子彈、還有大片殷紅的鮮血......
中邪了。林城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髒猛烈地泵動,整個人都要炸開似的,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牽着他往前走。
這時傷員已經送進了走廊盡頭的急救病房,門關上的一瞬間,林城眼前的幻象霎時消失了。他環顧自己四周,老人坐在椅子上聊天,婦女抱着小孩喂藥,一切如常。
腦中一片清明,除了有些暈眩,其于沒有任何不适感。林城大口喘着氣,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望了急救室一眼,轉身快步離開,像是在逃離什麽可怕的東西。
趙沛搶救之後暫時轉移到病房,醫生從裏面出來,擡頭就看見穿着得體的西裝站在門外等候的孫老。
醫生驚異于孫老渾身散發的氣質和優雅,他看起來像個老貴族,胸前的口袋中還細致地塞着紅色的巾帕。孫老詢問,醫生才說:“情況已經控制,但總體不是太好,心跳很微弱,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不過我們會盡力,請您放心。”
孫老淡淡地笑了一下,點頭謝過醫生,這時護士突然從房內沖出,急道:“蘇醫生,病人心髒突然停跳,CPR無效!”
蘇醫生聞言大驚,跟随護士進入房中,心電監護儀發出滴滴的聲音,屏幕上只剩下無波動的橫線。孫老剛走進房中,從外面又跑進來幾位醫生,很快将病床移出去,經過孫老時他低頭看着躺在床上的趙沛,趙沛閉着眼睛,凍傷較之前有所好轉,但蒼白的臉上毫無生機。
顧州進入總監察署時卷進去一股寒風,裏面正在埋頭的工作人員無不快速站立行注目禮,顧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走到巨幕前擡頭審視,在中國黑龍江省的黑河口岸附近,閃爍着數個紅點。
“這就是你說的緝拿小組?”顧州問。
警衛長擦掉額頭上的冷汗,剛才過來在外面吹了一陣雪風,人過中年早早謝頂,雪花片子落在他锃光瓦亮的頭頂上。
“是的監獄長,他們始終與我們保持聯系,從未出錯,發過來的文件中也沒有可疑之處,所以我從未對此有懷疑。”
“文件拿來。”顧州在轉椅上坐下,手套放在一邊,桌面上浮起藍色熒光,他把黑河鎮放大,形成全息投影,鎮外某個江灣樹林中,緝拿小組正在那裏休整。
警衛長很快抱來幾個牛皮紙袋,堆在顧州手邊,下面幾個小職員擡起眼皮偷看,警衛長全給瞪了回去。顧州打開檔案袋從裏面抽出文件紙,繃着嘴角查看,裏面附了清晰的照片,是一些捕捉到的嫌疑人身影,但都看不清樣貌。
一張背影是在火車站的人群中用紅筆圈出來的,還有一張側影是在一輛北京吉普的車窗上拍到的。至于另外一張,是江濱樹林,林中停着吉普車,一個男人坐在引擎蓋上,隔着幾步路距離像是有人生火野炊,看背影,是個小男孩。
距離隔了很遠,顧州甚至認為這是在望遠鏡中拍到的。他仔細辨認,但都無法确認這是不是唐霁。正想繼續翻看下去,孫老的電話突然打進來。
“監獄長,趙沛死了。”孫老提着一個透明袋子從醫院中走出,雪花飄落在他肩頭,冷色的燈光照亮了枯樹下的石板路。
顧州一下子靠回松軟的座椅,手指嗒嗒敲擊桌面,他盯着面前的全息投影很久沒有說話,最後才淡聲說:“早該料到的,先不忙通知他的家人。你查過沒有,他身上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東西?”
警衛長從顧州的只言片語中大概猜出了是什麽事情,他的神色有些凝重,接着不免嘆息。顧州聽過孫老說了幾句之後挂斷電話,就聽到周永青在旁邊唉聲嘆氣。
“之前沒見你為手下操過心,這下人死了,才嘆兩口氣裝裝樣子。”顧州寒聲起立,戴上手套轉開椅子,“周警衛長,你該受到什麽處罰你自己心裏清楚,應該不用我提醒。你不用想着賄賂我,雖然這是你在之前幾個監獄長手下常用的手段。在我這裏,規矩就是規矩,壞不得。”
他轉身離開,吩咐手下的士官把周永青帶到警衛長辦公室,沒有他的允許不許人進出。
周永青看着顧州離去的背影,對着黑色的風衣悄悄啐了一口:“狗屁規矩!”
孫老在醫院門口稍等片刻,瑪莎拉蒂呼嘯着在臺階前停下,顧州從車上下來,皮鞋踏進雪地裏,孫老連忙下去接他,把傘移到顧州頭頂,為他擋去飛雪。
“剛進監護病房就說心髒突然停跳,後來搶救無效死亡。”孫老淡淡地複述了剛才的情景,随顧州快速進入大樓。
顧州眉間籠罩着陰雲,壓着嗓子問:“其他呢?比如身上有沒有重要文件,或者有其他傷口?”
孫老搖頭:“醫院說我沒有權力知道死者的信息,必須是家屬或者部隊中的首領才行。”
顧州煩躁地皺了皺鼻子,向管理員出示證件之後,才來到負一樓的太平間,屍體暫時被存放在這裏。管理的老人給他們打開雪櫃,趙沛的遺體拉出來,掀開綠布後露出他蒼白的面容。
“不是致命傷。”顧州仔細檢查完後說,“一顆子彈打穿了手肘,一顆子彈打在腹部。”
“這裏有什麽問題嗎?”
顧州把死者的面容蓋住,抄着衣兜站在雪櫃旁沉默數秒,方才道:“這個回監獄了再說,他身上的遺物都存放在哪裏?我需要驗查。”
孫老跟在顧州旁邊,雖然他步履急促,但也始終保持着優雅的儀态,問身邊的監獄長:“是不是逃犯那邊出了問題?”
顧州冷笑一聲,說:“是出了問題,大問題,有人明目張膽地挑釁我,挑釁整個燕城監獄。”
孫老發出一聲嘆息:“監獄長,其實你一開始就可以不做的這麽絕對,我跟你說過,前幾任的監獄長都沒有管過這種事情,但他們現在依舊過得很好。”
顧州停下腳步,正好是在樓梯間,雕花的窗外飄着雪花,他扭頭看着落雪,呼出一口氣:“孫老,我也說過,在我這裏,規矩就是規矩,壞不得。我是燕城監獄的監獄長,我就要對監獄負責,不論大事小事,好事壞事,就算我因為這個而受難,我也是甘願接受的。”
“您太認真了,總是将自己置于危險之中,我是不想看到您出事才這樣提醒您的,因為有些事情,背後往往盤踞着強大的勢力,我們還是不要去捋虎須來的好。”
顧州回頭看他,露出微笑:“多謝孫老提醒,但我就是這麽認真,這也是我喜歡的人教會我的品質。”
他說的是三疊,一說起三疊就滿心溫柔,連雪落都變得浪漫起來。他從孫老身邊擦過,孫老徘徊了一陣,轉身跟上去,和他一同進入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