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何以為家
符衷剛離開,山花提着箱子從旁邊走過來,看見季垚捶他一拳,一垂眼看見季垚手上捧着的一朵花:“空間站裏哪兒來的花?玫瑰花麽?誰送的?”
季垚站開一點,把白卡放進衣兜,雖然他還沒看清這是一張什麽樣的卡:“一個喜歡我的人送的,怎麽,你嫉妒?這麽多年了,還沒人給你送花吧?”
“你說話怎麽戳心,”山花頓時洩氣,一向神采奕奕的臉龐也消沉下去,混血兒深刻的五官徹底遮蔽了他眼中的表情,“大學的時候全被你獨占了鳌頭,你萬人迷,一枝花,男女通吃,老少鹹宜,就沒分我一點兒魅力。”
山花故意調笑他,季垚被他說的臊,別開臉揮手打了山花一掌,揣着衣兜離開:“放屁,什麽男女通吃,什麽萬人迷。那些人我全都沒有搭理過,潔身自好的很,哪像你,把妹無數還自诩柳下惠。”
“你敢說你一個都沒搭理過?那個年輕的學弟你敢說你不知道?你這麽說,符衷弟弟聽見了,心都要痛死。”
季垚拉起衣領,縮了縮脖子,背卻繃得筆直,來往的行人向他點頭致意。要是放在以往,山花說這話他肯定要按着人暴打,但今天他出奇地平靜,只是脖子有些紅,用衣領擋住了。
“哦......他除外,我就搭理過他一個,就他一個。”山花聽見季垚的聲氣嗡嗡地從旁邊傳來,視線往自己腳尖看,胸前的口袋裏插着剛才那朵玫瑰花。
山花心裏明鏡似的,他嘴上不說心裏通透得很,連張飛穿針都粗中有細,何況他還沒張飛那麽糙。擡手不輕不重地推季垚一掌,互相嫌棄道:“瞧你那球樣,趕着要去當新郎一樣。”
季垚笑着推他,他們是多年的好友,好友之間嘴巴損一點是常事,都見慣了。季垚忽然想起那首《夢中的婚禮》,他曾在夢中參加過婚禮,周圍的賓客都看不清臉面,有人擡起他的手在他無名指上套上戒指。
鑽石在手上閃光,每當他擡起頭想看看那人的模樣,卻總是在此時驚坐而起,那些熙攘的人群、柔和的音樂、旋轉的裙裾,一并都消失在濃稠的黑夜中。
黑暗中擡手,五指伸開,長而漂亮。這樣的手指戴上戒指一定很美,但無名指上沒有閃光。夢中總是會帶來一種莫名的情緒,就像此生所有的悲傷和愉快都被糅合在一起,他想在這無邊的幸福中放聲大笑,但眼角卻忍不住湧出滾燙的淚水。
季垚和山花一同轉過牆角,他偷偷把手伸出來,看自己的手指,沉默了半晌,才悄無聲息地收回去。
符衷進入休息室,看看手上的時間,距離進入空洞還有一個小時。休息室裏有很多人,三兩坐在一起聊天,角落裏傳來劃拳的笑聲,一瓶酒傳來傳去地喝。
“喝嗎兄弟?”
一個平頭的青年把酒瓶遞給符衷,符衷笑着擺手說他不喝,挪動步子找了個僻靜的座位坐下來,休息室的門突然開了,說話聲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衆人皆站立,一片鞋跟碰到一起,齊聲高喊:“立正!首長好!”
符衷也起身,擡眼就看見季垚走進來,首長像任何時候一樣,威武端正,他的胸前別着一朵花。符衷很高興,畢竟那朵花是自己親手送出去的,其中的情意自然是化成了昆明湖的湖水。
“你們都出去。”季垚揮揮手,輕描淡寫地命令,在人前,他總是不茍言笑,所有人都很怕他。
衆人魚貫而出,符衷走在後面。平頭青年經過季垚時,沉默的首長忽然把他手臂扣住,轉手從他衣服後面抽出沒喝完的半瓶酒。
青年停住腳步,喉結動了動,站在季垚面前立正行禮,目視前方準備接受教訓。季垚看了看酒瓶上的标簽,撩起眼皮看着青年,說:“空間站裏不許喝酒,你這樣是違反國際法規定的。”
符衷聽見季垚在與青年對話,聲音傳進耳朵,輯商綴羽,潺緩成音,他忽然有點嫉妒,其他的就是莫名的歡喜。符衷不知道季垚叫人出去是否包括了自己,他故意把步子放慢,拖延時間。
季垚還在訓人,符衷從他旁邊擦過,季垚伸手把他攔住,側過臉輕聲說:“你留下。”
殘酒自然是沒收,季垚掂在手裏,讓青年離開,聽着門在身後關上。符衷穿着制服外套立在一旁,外人在場,他不好說話,季垚回頭看見他,就像看見背後有一座堅實的靠山。
酒瓶子丢進回收器,擡起下巴在符衷的唇上親一下,然後轉過他肩膀坐上椅子。一套動作像在舞蹈,山中泉水追逐落花一樣流暢。
“首長叫我留下來,有什麽話要說?”符衷脫掉身上的長外套,披在季垚背上,給他扣上衣領,“剛剛解除冰凍,您怎麽就穿一件衣服,空間站雖然恒溫,但也要注意保暖。”
季垚把他的外套穿上,內裏暖暖的餘溫讓他想起了去年那件風衣。扣好皮帶,符衷已經坐在了旁邊,季垚疊起腿問他:“花從哪裏來的?”
符衷撐着膝蓋,伸手過去扣住季垚的手指,這是他常玩的樂趣,笑道:“還記得在我給送了你一屋子的花嗎?我偷偷留了一朵,帶上來了。空間站不會有這些東西,所以這是獨一無二的。”
季垚俯下身子挨着他耳朵說:“我數過了,你一共送了我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花,所以你要對我說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我愛你。”
符衷回頭,瞄了一眼角落裏閃紅光的攝像頭,故意擡起手假裝撩頭發,然後借着短短的幾秒鐘,咬着季垚的耳垂,輕聲耳語:“我愛你。”
“我愛你。”季垚用俄語說。
他們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季垚靠回椅子,從衣兜裏拿出那張白卡,問:“這是什麽?”
符衷看了一眼,回答不帶絲毫猶豫:“從我爸那裏拿過來的,說是有特權,不過我不常用,覺得沒有必要,這是作弊行為。就上回進入貝加爾湖基地的資料庫時用過,真的,就那一次。”
“那你給我幹什麽?”季垚把白卡放回符衷的膝上。
“我的就是你的,首長忘了嗎?什麽東西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符衷托起季垚的手,把白卡放在他手心裏,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托付,“這東西我拿着也沒有用處,倒是首長要出入很多機密場所,拿着這張卡也會方便一些。”
季垚看着他的動作,有些出神,他想起了自己的夢境,夢中那人把戒指戴上自己手指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動作,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溫柔。
“首長,首長?”符衷看他神思飄渺,輕聲叫他,“您在想什麽?都走神了。”
身子一抖,季垚眨了眨眼睛,讓自己保持平常,說:“這是你爸交給你的,你就這麽轉交給別人,不怕他罵你?你爸爸是軍隊的指揮官,就算是我也惹不起的。”
符衷把季垚的手指收攏,探身過去擦着季垚的發鬓說:“寶貝兒,你是別人嗎?”
“唔,別靠這麽近。”季垚紅着耳朵往旁邊縮一縮,擡手按住符衷的嘴唇,“監控還在,別讓人瞧見了,影響不好。”
符衷看着他的側臉慢慢染上緋色,心中與剛才季垚進門時的一臉嚴厲做個對比,眼梢便慢慢浮上笑意,拉長了尾音說:“遵命。”
季垚用黑卡幫符衷接通了地面,按說,這是不符合規定的。季垚聽說他要和陳巍通話,心裏有些不樂意,因為陳巍之前一直是他假想敵。但符衷的要求他怎麽會不答應,光是看到他的臉,渾身都要軟成一江春水了。
陳巍告別了父母從家裏出來,在樓下和父母擁抱,陳父陳母很是喜歡何巒,也與他擁抱送別。陳巍走在飄雪的街道上問何巒想去哪裏,何巒說,他想去公墓看看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公墓裏來往的人很少,又是這種下雪的天氣,更是比平常要冷清一些。何巒提交了證件,守門的老頭才準放行,問到陳巍,何巒說這是我家裏人。
陳巍前後看看沒有人,悄悄挽着何巒的胳膊說:“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好喜歡聽,嘴巴這麽甜,吃了蜂蜜麽?”
何巒笑着悄聲回答:“你喜歡聽?那我以後多說幾句給你聽。你要問我吃沒吃蜂蜜,你有多甜你自個兒不知道麽?”
陳巍捂着臉跳腳,二十多的人還跟個小男孩一樣,走路還用蹦跳,出奇的是,何巒并不覺得違和,反而認為他本應如此。陳巍足足比何巒矮了一個頭,走在旁邊像是他弟弟。
何巒按住蹦跳的陳巍,擡手示意他噤聲,陳巍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墓地,還是在何巒父母的墓前。他猛然漲紅了臉,對着負雪的墓碑行禮道歉。
掃去薄雪,露出碑上的銘文,何巒把白色的花放在底座上,看着雪一片一片落進張開的花瓣中。他靜默地站在雪裏,陳巍陪在他旁邊,但看起來依舊很寂寞。
何巒對父母說了很多話,陳巍拉着圍巾在旁邊垂首緘默,忽然何巒握住他的手,扣進手指裏,對着墓碑說:“這是陳巍,是我的室友,你們不在的日子裏,都是他在照顧我,現在......他是我男朋友。”
陳巍有些吃驚,扭頭看何巒的臉,卻發現他目光很堅定,臉色也不見一點輕佻。陳巍頓時心跳如擂鼓,扣緊了何巒的手指和他站緊一些,小聲稱呼:“伯父好,伯母好。”
後面有人經過,上下打量兩人,看到他們扣在一起的雙手時就低聲議論,快步離開。
陳巍被這些人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幾次想掙開何巒的手,但何巒始終死死把他扣住,唇角甚至還有些倔強。陳巍服軟了,他不在去想過往路人的奇怪眼光,兩人就這麽站在墓前緬懷先人。
走出墓地大雪尚且沒有停,何巒的頭發上蓋了一層雪沫,陳巍擡手給他拂去。衣兜裏電話響了,接起來一看,發現是空間站打來的。
“喂,符狗,大老遠從太空打電話下來,你也是很牛/逼哦。”陳巍說話頓在每一個字眼上,何巒拉着他在檐下的長椅上坐下。
“別貧,還有半個小時我就要回幾十億年前去了,臨走之前來跟你們道個別。”符衷按住對講機,笑意盎然,“陳狗你把八胖他們幾個都加進來,我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你快點。”
“知道了知道了,催什麽催,你上天了你就了不起是吧?”陳巍一邊嚷嚷一邊把老大八胖五爺四娘拉進一個頻道,何巒把傘放在陳巍腳邊,起身進了咖啡館。
“先生你要什麽?”店員問。
何巒看了看外面的陳巍,說:“冰淇淋,澆着草莓醬的冰淇淋。”
店員不太懂這麽冷的天還吃冰淇淋的年輕人,但她沒有多說,笑着轉身去後臺準備。何巒站在櫃臺前稍等,店裏放着《Candy Wind》,甜甜的,香香的。
“挂了?”何巒出門,看陳巍摁着手機屏幕,“我給你買了點東西,吃吧,很甜的。”
陳巍打完電話有些傷感,擡手把冰淇淋接過來,用勺子攪兩下,說:“符狗這回真的要走了,從兩個月前他就在說,這回是真的了。”
“他會回來的,那麽多厲害的執行員一起執行任務,不會出大事的。”何巒安慰他,舀起冰淇淋喂進他嘴裏去。
“嘶,卧槽好冰,你能不能不要一下子喂這麽多!”陳巍責怪地拍何巒大腿,“先讓我抒發一下情懷行不?!”
“好好好,我錯了,你說的都對,都聽你的。”
“還有八胖老大五爺四娘六弟,林城進了‘回溯’後備隊,八胖和老大早不知道去哪野了,四娘據說緩休一年要去國外深造,五爺跟着上面去南海巡防,我也馬上要去西藏。大家都忙起來了,那些聚在一起打游戲的日子,也就遠去了。”
當時深夜聯機打龍王,雖然失敗大于勝利,但總是富有激情。還有符衷離開北京的前一夜,他們去吃燒烤,雖然街邊的大排檔煙熏火燎,但很有人間的煙火味。
那些兄弟一瓶啤酒對半喝,吹牛吹出諸葛亮的日子,似乎也已經偃旗息鼓了。就像今年冬天的來臨,白雪之下,蕭索冷清。
何巒和陳巍撐着一把傘往汽車站走去,這是他們去西藏前最後一次探望父母,然後家鄉就将被抛在腦後。
顧州坐在辦公桌前聽武裝部的電話,面前的電腦上旋轉着地圖,幾個紅點在國境線邊上移動,警衛長的聲音傳出來:“監獄長,我們派出的小隊正在中俄邊境活動,目前顯示尚無武裝沖突,一切情況良好。但據前方發來的消息,有關唐霁的所有線索斷在了黑河鎮,再之後的,就查不到了。”
“怎麽會查不到,邊境記錄上顯示他經過了黑河口岸,肯定進入了俄羅斯境內。衛星追蹤器呢?紅外掃描儀呢?軌跡模拟器呢?難道就找不到一條可以的潛逃路線嗎?”
顧州非常不滿,聽到警衛長的報告他就鬼火冒,胸腔裏像壓着一座火山,但又不能爆發。
“報告監獄長,這涉及到跨境行動,需要征得上級的書面批準和俄方同意,我們不敢貿然行動!”警衛長的聲音略顯急切,“我們出動了最精準的定位系統,最先進的軌跡預測機器,甚至請來了刑偵專家,但都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就好像唐霁這個人,在黑河鎮憑空消失了一樣!”
“扯淡!追蹤了一個多月了,我沒有從你嘴裏聽到一點可取之詞!再這樣下去,你就自降三級,到邊境去帶隊!”
顧州是壓着嗓子罵人,他把手裏的文件摔在桌上,側首揉眉心,這時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孫老從門外急匆匆地走進來,與顧州耳語。
“什麽?”顧州不可置信地盯着孫老,從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出辦公室,命令警衛長立刻到廣場去,然後挂斷了電話。
監獄大門外停着一輛塗漆的吉普車,覆蓋着厚重的大雪,一圈武裝士兵舉着槍對準車身,顧州趕到的時候,他拔出了風衣背後的克格勃。
“怎麽回事?”
“幾分鐘前一輛吉普車出現在門外,但是車裏沒有司機,車子熄火,所有的儀表盤全部都是關閉的。更奇怪的是,車身上印着監獄警衛部隊的徽章。”
警衛長這時匆匆趕來,在看見車子的一瞬間,他就驚恐地睜大眼睛:“這是我們派出去的武裝車輛!”
“車上有沒有爆炸性武器?或者其他摧毀性新型炸藥?防止恐怖分子襲擊。”
“報告監獄長,沒有。”
“那裏面有什麽?”
“裏面有一個人。”
顧州繃緊唇角,全副武裝的拆彈專家已經趕到現場,他們在得到顧州指令後,進入包圍圈準備打開車門。
衆人皆屏息凝神,無關人等已疏散至安全區,只有顧州緊握黑槍站在雪地中,他的手移向腰後,那裏插着兩柄短切刀。
車門安全打開,專家用儀器檢查過之後進入車內,半晌,他們退出來——擡着一個人退出來。
把這個人放在雪地上之後,專家擡手朝顧州做手勢,示意車廂中沒有危險。顧州提着槍上前,蹲下身端詳雪地裏的人,那人渾身是血,衣服破爛,但看得出是軍裝,此時已經凍成了堅硬的冰殼子,整個人就像是從冰堆裏刨出來的屍體,如果不看他尚且顫抖的嘴唇的話。
他眯縫的眼睛看見顧州的臉,僵硬地擡起一只手,嘴唇顫抖地更加厲害了,喉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重複着什麽話,叫顧州過去聽。
顧州握緊槍柄,槍口抵住那人的額頭,然後低下耳朵挨近他的嘴唇,斷斷續續的聲音中,他終于拼湊出四個字:“大興安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