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丹心可鑒
宋塵在唐霁的威壓下依舊威武不屈,從小他爹娘就叫他不要輕信陌生人的話:“我為什麽要用你的手機打?我同意當你的司機了嗎?”
他擡起胯/部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剛按亮屏幕,忽然一只手遮過去,唐霁把他手捉住了。司機咬着牙齒用力,十九歲的身板和力氣當然比不過無眉狼王,他很快就敗下陣來。
唐霁話不多,他眼裏也不帶什麽情緒,宋塵擡起眼皮與他對視,唐霁的瞳孔黑沉如野獸,那是他常有的姿态。外面的雪風抽打着吉普車的車窗,積雪已經堆砌了一層。
宋塵松開手,手機啪嗒一聲掉在腿上,跳了兩下摔在腳邊。宋塵靠在皮椅上看外面的黑夜,觸目雪光紛飛。他默不言語,神色冷淡,憤怒和糾結從他的每根頭發絲兒滲出來。
冷硬如唐霁,這時候也感受到了司機所散發的不滿。唐霁垂着眼睛沒有言語,他不善于言語。唐霁沒有強迫宋塵,他把手機放在宋塵手肘邊上。
“如果你不跟家裏知會一聲,”唐霁用平靜的語氣說,“你要是長時間沒有回去,他們會報警的,報了警就要找時間局,你這麽懂事,應該知道正确的做法。”
宋塵的手撐着方向盤,唐霁的圍巾掉在他腿間:“我知道,我只是想早點回去過年,一個星期後就是除夕了。”
說完他抿唇,窗外的雪片子撲過來,像是要破窗而入。宋塵的語調急促微怒,他雖然說着這話,但不帶一點乞求的意味。
唐霁拉着大衣坐在一邊,他聽了宋塵的話,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神思有些恍然。許久不見人說話,宋塵扭過去:“你難道不和家人過年嗎?這個時候了還跑到貝加爾來?”
“唔。”唐霁從喉間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以前過的,後來就不過了。”
“為什麽呢?哦,我知道了,你是時間局的高級執行員,為了國家只能犧牲小我了。”
唐霁回頭盯着他看,那目光冷冷的,宋塵已經習慣了。唐霁有一瞬間想發怒,但他還是忍住了:“不要再提時間局的事,我不喜歡聽。”
宋塵大概沒想到唐霁還會說這樣的話,他居然會有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還以為這個人就跟狼一樣,冷血的、陰森的,感情對他來說只是拖泥帶水無用之物。
瞥了一眼手肘邊上的手機,宋塵沒有拿起來。悉悉簌簌一陣衣服摩擦聲之後,唐霁從皮包的夾層中取出一張相片,而這張相片很快吸引了宋塵的注意。
相片上一個姑娘,宋塵第一眼看到的是姑娘的眼睛,然後是她的頭發,第一眼很普通,第二眼就相當驚豔了。
這一定是他喜歡的人,宋塵想,小說裏都這麽寫,硬漢身上總要帶着戀人的照片,那樣才有柔情。
“姑娘很漂亮。”宋塵說,照片上的女子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大,“是你的家人嗎?”
唐霁沒有把照片收回去,他的手指輕輕地在上面摩挲,轉而露出淺淡又難得的笑意:“這是我的妹妹,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十九歲,現在應該有三十歲了。”
十九歲,跟宋塵一樣的年紀,妹妹站在纏着薔薇花的栅欄前拍照,光打在她發梢,後面的房屋中透出暖黃的燈光。十年過去,照片已經模糊,那些芬芳的花葉都已經看不清邊緣。
宋塵聽他的話語,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說“應該三十歲”?難道還有不應該麽?在看看唐霁的臉色,平淡中夾雜着一絲長久的緬懷。
一時間猜不透他的心思,宋塵也不好多說,唐霁把自己的話頭接下去,這大概是他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了:“我就妹妹一個家人,她被抓走之後,我就再也沒過過年了。”
“被抓走了?人口拐賣嗎?還有人欺負到你頭上?怕是不要命的蠢貨。”宋塵略顯驚奇,在他眼裏,唐霁殺人不帶眨眼,居然有人敢抓他妹妹。
忽然又有點釋懷了,難怪唐霁會露出那種表情,宋塵忽然有些心軟,他十八九歲少年郎,對一切都充滿善意。
“拍完這張照片的第二天,我出任務,回來的時候妹妹被抓了,家也被封了。”唐霁嗓音低沉,“現在故園應該已成一片荒蕪。”
“妹妹後來找到了嗎?”宋塵問,他的憤怒和不滿漸漸消散了。
唐霁面色忽然變得狠戾,仿佛想起了什麽深仇大恨,但語調始終是平淡的,這是他慣有的僞裝:“我找到她了,但是我救不出來,不能救,沒法救。”
“是被什麽黑/幫/邪/教盯上了嗎?還是說,被騙進傳銷窩子了?”宋塵指點兩下,“你知道,你的身份很特殊,黑白兩道的關系扯不清楚,十九歲的姑娘沒那麽多戒心,被騙也是難免的。”
唐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照片收回去,說:“要是真是像你說的這樣,我早就把他們的窩點夷為平地了。”
宋塵噤聲,他雖然之前沒見過唐霁,但一看他這個人,就知道他是西天的佛祖,座下有三百羅剎。
車子中陷入沉默,宋塵緊緊抓着方向盤,車頂蓋上咚隆隆一陣響聲,他知道這是松鼠跑過去了。手機還在原地沒有挪動,黑色的熒屏閃着光,他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用這部手機打電話。
無邊的靜默和漫天的雪風中,唐霁忽然說了一句話,渺渺如銀河:“我去過全世界每個角落,只是從來沒有回過家。”
宋塵聽到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腔調,悲從中來。他不知為何悲傷,就好像是理所當然應該有的一種情緒,這時候忽然油然而生了。
踏遍全世界每一片土地的人,卻沒有回過家。家在何方?哪條路是歸途,哪方山坳海角才是歸處?
唐霁等待了半晌,正當他想做點什麽的時候,吉普車突然震動起來,引擎發出吼聲,車屁股後冒出成陣的白煙。他扭頭,少年司機看着前方,腳踏在下面,正準備轉動方向盤。
“你要去哪裏?”唐霁問。
宋塵面無表情地看着後視鏡,說:“車子的油不夠跑,我去加點油。”
唐霁哦了一聲,看到那臺手機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宋塵手上。只是宋塵還有點猶豫,他始終沒有撥號,車子開出了林子,他一直咬着嘴唇緘默不語。
窗外的山林飛馳而過,遠處崖壁上鑲嵌的藍色玻璃是鑿空山體之後修建的瞭望臺。唐霁在車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他偷眼看宋塵,心情忽然複雜起來。
坐标儀與空間站對接,季垚挎着自己的頭盔走進控制室,符衷沒跟去,他和山花去另一邊接受檢查。季垚在屏幕前坐下,黑卡插/進卡槽,界面上迅速跳出身份認證信息。
他在核對供應物的質量,以及檢測空洞的狀況,指針正在旋轉,顯示一切正常。季垚舒了一口氣,忽然背後的人機發出聲音:“季先生,你的家人希望與您通話,請指示。”
“媽媽?”季垚忽地回頭,長眉微蹙,語調忽然變得急促起來,“接通。”
“收到,請注意時長限制。”
三秒鐘後,耳上的對講機裏傳來聲音,只在那一瞬間,季垚忽然有點失望,但更多的卻是慶幸。他悄悄地嘆息,帶着釋懷和一點悲哀,渾身緊繃的肌肉慢慢松弛下去。
“目前生産的全部子彈已經輸送完畢,”顧岐川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果你還有需要,請盡快通知我們。我們也将為你研制更多新型的武器,請你知曉。”
季垚揉揉眉心,面前的顯示屏中,平鋪着世界地圖,他竟看得有些出神,顧岐川說完話隔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我知道了,多謝你們的幫助,相應的報酬我馬上就轉到你手上。”
“我不是在幫你一個人。”顧岐川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季垚打斷了他。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父母,還有我死去的姨媽。”季垚把頭往後仰,靠在椅子上,看着頂上的合金梁架,“你是為了一個家族,而我卻不知道,我在這樣破碎的家族中,還能有什麽作用。”
顧岐川發出很淡的嘆息,似乎他與季垚通話時,總要忍不住嘆息:“我不只是為了你的父母,至于你的姨媽,那是我分內之事,當年是我沒保護好她,我一直很愧疚。今日不同于往昔,有些東西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人心是世界上最容易改變的東西,你還年輕,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季垚惆悵,顧岐川這些話有些沉重,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簡單的抒懷。季垚見識過善變的人心,這個東西把他剮得遍體鱗傷,而他卻依然保持該有的善意。
他忽然想到符衷,符衷對自己,似是丹心可鑒。他難得遇見一個對自己保持了四年的愛慕,一直藏于心底,卻每日每日都在加深的人。
季垚把最多、最深情的善意,都給了符衷一個人。他害怕孤獨,符衷就陪着他不讓他孤獨,當某日驀然回首,那個一直跟着自己跋涉千裏的人,一定是自己所愛之人。
他尚且不知道丹心是否會變,倘若會,那也是未來的悲傷。生活近在眼前,最應該珍惜的,是此情此景,今時今日。
“我此行要去尋找我的父親,你說的道理我都懂,雖然我今天不太明白你說這些話的意義,但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感謝你的提醒。”
“你的父親是位英雄,你也會繼承他的勇武和明智。”顧岐川說,“一路順風,祝你好運。”
季垚微笑,他打心底裏認為父親是一位英雄,盡管他缺席了十年。顧岐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說道:“我還把一輛改裝的跑車給你一起送去了,遇到危險逃命用,很快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怎麽還總是給我送這些東西。”
顧岐川輕聲地笑,他咳嗽了幾聲,似是有些感冒,他接着說:“替我向你的母親還有徐太太問好,要是你找到了你的父親,記得告訴他,我還活着。”
季垚答應了,身後的人機發出通話時長限制的提醒。正要斷開連接,顧岐川最後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一下子讓季垚的血液中泛起了冰碴子。
顧岐川因為感冒而略顯沙啞的聲音說:“小心符家的人。”
季垚不知道自己是否聽走了音,斷開連接之後耳機裏一片死寂,他此時正處于國際空間站的指揮室,無垠的太空很容易讓人産生孤獨的情緒。
他坐在椅子回想顧岐川的話,他覺得顧岐川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裏奇怪,就像是他知道很多事情,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又沒有說出口的樣子。
還有最後那句“小心符家的人”是什麽意思?要小心誰?他所知道的符家,總共就兩個人,一個是符衷,一個是符衷的父親——軍隊的最高指揮官。
季垚不敢多想,他最後檢查了一次數據,确認無誤後向全部的執行員通報了坐标儀的穿越時間。完事之後他拔出黑卡,起身離開指揮室,他心事重重,門一打開看到外面站着一個人,吓得眉梢跳了一跳。
“你來這裏幹什麽?檢查做完了嗎?”季垚往周圍看了看,幾個駐站航天員在行走交流。
他還注意到,符衷手指夾着一張白卡,見他出來之後就把手背在了身後。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笑着與季垚打招呼,在人前,他得用敬稱:“首長好,已經全部檢查完畢,我想來看看您。”
這話說得情意溫軟,季垚也壓着眉尾笑了,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後緩緩關上。剛才血液中的冰碴子被這笑意一下子化開,季垚摸摸自己的耳垂,燙的、多情的。
他看了看符衷背在身後的手,擡手指一指,問:“你手裏拿的什麽?”
符衷含着下巴搖頭,眼睛卻不敢看他,脖子後面浮着淺淡的一層粉色,說:“沒什麽,剛才首長突然出來,把我吓了一跳。”
“嗯。”季垚點點頭,他沒有多說,轉過眼梢看別處,人比較多,處處都是限制,他撇了撇嘴角。
這藏山不露水一聲把符衷弄亂了心神,他看季垚的臉色,首長別着下巴不看他,表情不是很樂意,下撇的嘴角一定表示他心情極差,而引起這些的原因,一定是自己說謊引起他的不滿。
他擡手摸摸自己的後脖子,身前身後都是人,時不時走過來兩個路人還要不嫌事大地朝他打聲招呼。人這麽多讓他怎麽說實話,手裏拿的東西亮出來,他的臉丢不丢無所謂,首長的臉面要往哪裏擱。
好容易挨到一個沒人的空檔,沒等季垚反應過來,手裏忽然多了點東西。還沒來得及低頭看看,一個影子壓過來,然後頰畔就被人親了一下。
幾乎是比蜻蜓點水還輕的一下,很快就移開了,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一秒,然後符衷轉身離開。這時候轉角處剛好出來一個航天員,符衷若無其事地笑着與他互相打招呼。
符衷揮手送航天員離開時,順勢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季垚,季垚正垂首看着手裏的一朵花,另外還有一張白卡。
花很紅,季垚湊到鼻尖聞一聞,轉頭看符衷離開的方向,他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一盞沒人的燈下朝他遙遙招手。
那些滾燙的心血,那些不為人知的深情,都一并捧到自己面前,就算真的有陰謀伺機而動,但此時此刻,自己确實是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