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賞心樂事
“是因為強光照射?”
季垚點點頭:“我們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驟然暴露于強光下,會把眼睛刺瞎的。”
符衷心下了然,他常聽父母和老輩講訴之前的日子,那時候下鄉當知青,每天披着星月等黎明,金色的初陽攀在淵青的山頭,鳳尾竹林裏永遠都有霧氣在游走。
季垚扣着自己的手指,他用深沉的懷念說起自己年少的見聞,那時候父親尚且在世,一邊擦拭着獵/槍一邊給他講自己打獵的經歷。
“我的父親很奇怪,但我又說不出他哪裏奇怪。他好像總愛往老林子裏鑽,卻又不完全是去打獵,因為有時候他淩晨出去第二天半夜回家,手上卻一只獵物也沒有。”季垚說,他用恬淡的心情談論自己的父親,“而且他總是去一些沒人會去的危險地帶,比如赤塔的磁場紊亂區,又比如四川的黑竹溝。”
“也許你的父親樂于冒險?畢竟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會打到真正的獵物。”符衷擡着手比了幾個手勢,季垚歪着腦袋琢磨,眉尾往下落。
“一開始我也這麽想,但那些地方不僅危險還邪門,牽扯到很多科學沒法解釋的東西,我确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些确實真真正正存在的。”季垚撩起自己的頭發,尾音帶着淺淡的嘆息,“我以前也是一個忠實的黑格爾唯物主義者,但經歷過很多事情之後,我對這個世界産生了懷疑。”
符衷搭住季垚的手背,撫摸他手背上突起的紋路,季垚的手長而漂亮。符衷把手指覆蓋在上面,有些出神,恍惚間兩人的無名指上都套着戒指,閃閃發光。
猛地回神,符衷的耳朵頓時紅了,整個人像炸開了煙花。他悄悄擡手捂住嘴,心裏想着,要瘋魔,要瘋魔,成天淨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
“你怎麽了?為什麽耳朵這麽紅?是缺氧嗎?”季垚察覺到符衷的一絲小情緒,擡手要去碰他的臉,符衷緊張地躲開了。
他擺擺手,視線卻不知道往哪裏放,最後看着外面的太空說:“沒有,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讓人怪不好意思的。首長,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季垚一看他就是在扯謊,但又沒有點破,他略微一想就知道符衷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畢竟自己的男朋友,他還是很了解的。
“要是真有問題就說,別強撐着。”季垚揉揉他後腦,轉過身子繼續說自己的事情,“我還發現我的父親跟一些情報和間諜組織來往密切,比如蘇聯的克格勃,美國的中情局,甚至連我國民間的盜墓和考古組織都能扯上關系。十歲那年家裏來了一個走街串巷的賣藝人,把一根骨頭送給了我的父親。”
“這些情報組織手裏往往掌握着第一手資料,有些甚至不能公之于世。你的父親是不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從而要借助這些組織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他尋找的東西一定會讓世人大吃一驚,難置一言。我不知道他究竟找到了沒有,因為他現在已經不在了。”
季垚說到後來聲音喑啞一些,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扣緊。符衷知道他難受,伸手攬住季垚的肩膀,薄薄一層衣服下,季垚的肌肉繃成了鐵線。
他們兩相沉默了一會兒,符衷靜靜看着他,偶爾瞥過窗外,發光的白點是那些亘古不變的星辰。坐标儀仍在繞地飛行,即将到達空間站,耳畔聽不到一點聲音。
等季垚略微放松,符衷才挑起話題:“你說有個賣藝人送了一根骨頭給你的父親,那根骨頭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那塊骨頭質地跟別的不一樣,像白玉,形狀有點像牛羊的腿骨斬斷了一截。”季垚細細地回想,“我父親非常看重那塊骨頭,放在一個檀香盒子裏,不讓人碰。但後來我卻再也沒見過那盒子,不知道父親把它放在了哪裏。”
“也許只是一塊普通的裝飾品?江湖上的賣藝人喜歡兜售一些驅邪避災的物件,不過也沒人深究真假。”
“不會,從我父親的行為中我就能看出來那東西絕對不簡單,他見過天下奇物,卻對那塊骨頭視若珍寶,這不能不說沒有問題。”
話題越說越沉重,總有些東西在黑暗裏東躲西藏,深山隔霧,月下探花。符衷心間攏起隐隐的疑惑和擔憂,腦中浮現季垚父親的面影,他想象着這個男人的樣貌,以及猜測他會來自怎樣的家庭。季垚因為這事困擾了十年,錯綜複雜的信息交纏在一起,亂成了一團麻線。
在平臺上閑聊了一陣,坐标儀發來了提醒,即将抵達空間站,請提前做好準備。季垚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的地球,整個地球都處于黑暗之中。
陳父第二天醒來,他去廚房中做了做了早餐,這是陳巍家中的慣例,陳父自從結婚之後就起早做了二十多年的早餐,風雨無阻。
早晨的大雪還在下,陳父拉開陽臺的窗簾,冷清的街道已經完全被覆蓋。他輕聲感嘆一句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多,再這樣下去,機場就要關閉了。
看了看陳列櫃上的時鐘,時候已經不早了,天氣冷,蓋在面條上的煎蛋已經涼了大半。想到家裏還有個客人,陳父決定去敲敲陳巍的房門,多大的人了還賴床,不像話。
陳巍的房門靜悄悄的,裏頭沒人答應,正想開門進去把兒子拍醒,隔壁客房的門打開了。高瘦的何巒從裏面走出來,衣服還沒換,正在捆緊身上的腰帶。
“陳巍不在房裏。”何巒悄聲說,生怕打破早晨的寧靜,“他昨夜太冷了,就來和我睡了一屋。他在時間局每天都很累,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陳父笑着答應了一聲,何巒側身打開房門,陳父站在門外往裏看看,屋子裏昏暗,寬大的床上躺着一個人,被子緊緊地裹着,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既然客人都這麽說,陳父也點點頭算是默許,他招呼了何巒兩句,跟他說早飯在桌上,不要客氣。
何巒謝過陳父回屋,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掀起被子躺上去,被窩裏被陳巍捂得暖和得很,像挨着個火爐。他聞到淡淡的梅花香味,這香味像是從陳巍身上飄出來的,勾人得緊。
壓下身子在陳巍的脖子裏嗅嗅,皮膚的味道和昨夜洗澡之後留下的香味,這味道讓他失神了幾秒。梅花有個別號叫玉奴,何巒暗自想,這個別號用在陳巍身上也很妥貼。
【微博@秦世溟。】
“你爸看到你上我床了。”何巒說。
陳巍一下清醒了大半:“什麽東西?他什麽時候看到的?”
【微博@秦世溟。】
“你們兩個......怎麽不說話了?”飯桌上,陳母猶豫着問。面前兩個年輕人并肩坐着,卻各自埋頭吃飯,尤其是陳巍,頭恨不得低到桌子底下去。
何巒咬着筷子,瞟旁邊的陳巍,陳巍放着啞炮,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給陳巍夾了一塊排骨去,說:“昨晚太累了,所以沒什麽精神,休息一下就好了。巍巍,多吃點東西,過陣子我們還要去西藏,身子養好了才走得動。”
陳母說何巒懂事,看他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喜氣。陳巍的耳尖更紅了,扒拉兩下碗裏的排骨,悶聲吃得一幹二淨。
坐标儀發射之後貝加爾湖基地的工作人員都經歷了不眠之夜,所有人都像被帶入了高速運轉的機器,在這樣緊張地漩渦中,大概只有醫生朱旻是最得清閑的。
朱旻還穿着來時的那件格子大衣,牛角扣打着蠟,他正從醫療部的辦公室走出來,準備去買杯格瓦斯。路過顯示屏的時候擡頭看看坐标儀的飛行狀況,上面載着他許多老朋友。
為了慶祝發射成功,今天的格瓦斯打了折,朱旻很高興,他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束花。捧着花回去的路上撞到了一個男人,花掉在地上摔了一瓣,朱旻很是惋惜。
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蹲下身把花撿起來,遞回朱旻手中的時候不經意多看了幾眼,然後很快地轉身離去了。
朱旻喝着格瓦斯,忽然感覺不對勁,他剛才明明看見了那個高個子男人的臉,為什麽他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來那個男人長什麽樣了?
他有種很眼熟的感覺,但總也想不出來自己在哪裏見過他,就像故園起了霧,霧背後的景象明明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
回頭正想尋找男人的身影,觸目望去只有花店門口擺放的招牌和清水碟子,草原龍膽捆成一束插在陶缸中,剛才的男人早就不見了。
康斯坦丁的辦公室大門打開,他忙從落地窗旁回頭,走過去朝男人握手:“唐先生,好久不見。”
唐霁摘掉手套,拍去手套上沾着的幾片草屑,與康斯坦丁握手回禮。康斯坦丁叫來秘書正要吩咐,唐霁把手中的黑皮箱放在圓臺上,說:“不用麻煩你的秘書了,從我進入房間開始,這裏就是與世隔絕的。”
康斯坦丁愣了一下,看了看唐霁身邊的黑皮箱,沒有說話。他揮退了秘書,看着辦公室的門關上,落地窗外的雪光照射進來,油畫中的拿破侖和約瑟芬皇後都顯露在柔和光線中。
“我們給你安排的地方在赤塔,距離這裏不遠。”康斯坦丁在桌面上攤開地圖,“那裏有一個磁場紊亂的區域,是最适合的地點。”
唐霁撐着桌子,冷硬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在貝加爾湖和赤塔市之間畫了一條線,估摸着距離。半晌,他直起身子搭着手說:“我會自行前往,不勞你們費心。”
“唐先生,你現在需要保護,正常的途徑你是不能使用的。”康斯坦丁提醒,他坐在辦公桌前,擡起頭看着唐霁。
唐霁把手套戴上,冷淡地說:“我自己有辦法。”
康斯坦丁知道唐霁的性子,他也知道這個男人說有辦法那他一定有辦法,康斯坦丁雖然身居高位,但他對這個逃犯卻是态度端正的。
“唐先生,我幫助你越獄,同時我也希望你能順利完成任務。”康斯坦丁轉着椅子,看窗外層疊的山巒,“上次因為任務失敗我們損失了很多東西,我不希望重蹈覆轍。”
唐霁默不言語,康斯坦丁從上鎖的櫃子中提出一個箱子,打開鎖扣轉到唐霁面前,裏面赫然碼着整齊的子彈,彈頭雕花,注入紅色晶體——這是格納德軍工廠為季垚生産的子彈。
箱子邊上刻着格納德軍工廠的英文燙金表示,在燈下尤其耀眼。康斯坦丁打開第二隔層,裏面放着冒冷光的黑色槍/支,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唐霁第一眼看到的,是隔層背後的花紋。
黑白雙翼。
唐霁繃着嘴角沒有說話,他的眸光一向寒冷,粗犷的、有力的,就像窗外的漫天飛雪,以及大漠中轟隆而過的狂沙。康斯坦丁似乎對他的表情很滿意,他挑着嘴角按下箱子蓋,密碼齒輪嘩啦啦地轉動,最後停在一串數字上。
85-1216-0932-Q-A-0001。
“現在,它屬于你了。”康斯坦丁做一個手勢,“你的長官拜托我把這個轉交給你,他對你總是寄予厚望的。日後你如果有需要,我們随時可以提供,請你知曉。”
唐霁藏在手套下的手指緊了一緊,片刻之後,他毫無起伏地說了兩個字:“多謝。”
康斯坦丁敲着桌面看唐霁提着箱子離開辦公室,他的背影剛勁勇武,還有一絲憤怒。辦公室牆面上的油畫熠熠生輝,落地窗外傳來北風繞山呼嘯的咆哮聲,昨夜寧靜的雪原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康斯坦丁先生。”唐霁臨出門前忽然回頭,“在去赤塔之前我需要在這裏休整幾天,請你為我安排兩個房間。”
康斯坦丁不太理解兩間房的意義,但他沒有多問,微笑着點頭答應,然後目送唐霁的衣擺消失在門邊。
“莫洛斯,轉接中國北京時間局,告訴唐霖,我見到人了,東西也轉出去了。接下來的路,就靠他自己走下去吧,有些東西注定了要消失,這麽多年,繞着時間打轉的,還是我們幾個人。”
宋塵抱着肩在雪地裏跺腳,吉普車停在紅松樹下,一只花背松鼠不知為何沒有待在窩裏,而是趴在樹枝上看下方的宋塵。不遠處忽地走來另外一個人,花背松鼠轉頭三兩下消失在樹林中。
唐霁提着箱子從雪地裏走來,大風刮得他的衣服獵獵作響,雪花很快撲滿了他的身軀。宋塵遠遠地看到唐霁走過來,打開車門跳上去,往凍紅的手上哈氣。
“那是什麽東西?”宋塵看唐霁把另外一個黑箱子塞進後座底下。
“要命的東西。”
唐霁簡短地回答,他拍掉身上的雪沫,坐進車裏去,撲面而來的逼人寒氣凍得宋塵直打哆嗦。唐霁看他一眼,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丢過去:“你剛才待在外面吹什麽北風?”
“放屁,老子一直都在車裏。”宋塵用圍巾把臉包住,暖暖的,這才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唐霁看他不說實話,懶得多問,看着前面的風窗說:“在這裏住幾天,一個星期後我們去赤塔。”
“我們?”宋塵撇起了眉毛。
“嗯。”
“上面只讓我送你到這就完事,我馬上就要回中國了,我還跟你去赤塔作甚?”宋塵的聲音有些扭曲。他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大圍巾從他頭上滑下來。
唐霁看着他,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宋塵有些害怕,突然想起後座還有“要命的東西”,這種害怕又更深了一層。
“用我這個手機打個電話給家裏。”唐霁把一臺手機遞給他,“我現在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去赤塔,必須要你的幫助,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專人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