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良辰美景
北京城中的雪一下就沒個盡頭,就像陳巍的嘴巴,一打開了就停不下來。這回他難得安靜,沒了平日裏那麽聒噪,他和何巒一塊站在空曠的街道上,捂着手哈氣。
漆黑的天幕裂開了一道口子,一道白光蜿蜒着橫跨了半個地球,甩在後面的光線飄擺不定,像北極的極光,但沒有那種諸神裙擺的絢麗。幽幽的藍色能量罩偶爾閃光,蛛網炸開的聲音呲啦作響,刷刷的冷光照下來,陳巍的眉眼被照得煞白。
何巒幫他裹好散開的羊毛圍巾,扣緊自己身上的外套扣子,把陳巍攬在懷中。陳巍哆嗦着跺腳,蹭着何巒的手臂蹦跳,一邊擡手擦掉臉上的淚水。
“終于上去了。”陳巍紅着眼睛微笑,他的鼻子紅透了,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尖尖翹翹的下巴上還挂着淚珠。
何巒看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畢竟這樣歷史性的時刻,再漠不關心國事的人,也該被這種場面震撼。
陳巍擦幹手上的淚水,擡手拭去何巒眼角的濡濕,不知是激動還是傷感,一向開口如連珠的陳巍這下居然語無倫次起來。何巒看他臉憋得通紅,擡手把人抱住,輕輕拍着他的背。
“怎麽一下子符狗就走了,”陳巍抖着肩膀抽噎,臉埋在何巒衣服裏亂蹭,“我還以為早得很。首長也是,才回來一個多月又把我們給扔下了。馬上就過年了,不知道年後他們能不能完成任務......哦,我們還要去西藏,今年不能在家過年了......”
他從天南說到海北,從天上說到人間,何巒揉着他頭發,幫他擋去雪花,而自己的肩頭已經霜白一片。陳巍像是很享受何巒身上的溫暖,手扣在他腰後,許久不曾放開。
“過段日子我們也要出發了,據說至少要在西藏待上一個月,科考隊等到開春才會回來。”何巒趁着四下皆靜悄悄在陳巍臉頰上親了一口,很快的、偷偷摸摸的。
陳巍喟然一聲嘆息:“開春要等到三四月份了,黃河化凍我們才能回來......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回來。”
何巒佯怒着敲他的腦袋,責怪他口不擇言,快要過年了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陳巍咯咯笑起來,把何巒抱緊一點,眼淚水擦幹了,語調輕快地說:“那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就多了?去了西藏誰還來管我們,那裏有雪山高原,你去哪我就跟到哪,我是執行員,我能保護你的。”
他在話語間想象着西藏冬天的樣子,高原寒冷,凍土埋了一層又一層,遠方的巨鷹飛過起伏的山巒。等到來年春天氣溫回暖,草長莺飛,亂花漸入。
何巒聽了他的話,覺得心安而寧靜,有這麽一個人保護自己,想想也是不錯的旅程。前路那些不知名的荊棘泥濘,跋山涉水,忽然全都沒有了意義。
兩人正在擁抱着溫聲細語地講話,坐标儀已經穿過了蛛網,進入高層大氣上界,他們要先去空間站轉接一趟,然後再被空洞捕捉,沿着既定的穿越軌道行駛。
陳巍擡起頭看高樓上的顯示屏,鏡頭已經切換到貝加爾湖地面,記者在字正腔圓地播報情況。坐标儀已經看不見身影了,只有袅袅的餘音在回蕩。
談笑之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小何?你們兩個下來幹什麽?雪這麽大,快點回家去!”
剛才還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猛然松開了對方,陳巍更是吓得跳出了半米,兩只手慌得不知道往哪裏放。陳父看他這個樣子有點奇怪,但也沒有多說,陳母撐着傘從後面走上來,一邊絮叨,一邊幫何巒拍去肩上的雪花。
陳巍瞟了何巒一眼,紅着臉跑去接陳父手上提的東西,聞到甜甜的一股蜂蜜油香味,看了看,原來是剛炸好的油贊子。
陳父剛想問陳巍剛才在幹啥,自己兒子卻提着三四袋東西慌慌張張地跑進電梯間了。外頭還剩下何巒,何巒替陳母撐傘,一同走進來,微笑着解釋剛才的事情,當然,他沒有說實話。
陳母朝陳父誇獎何巒的懂禮,說自己兒子應該向人家學習,整天毛毛躁躁的,像只蹿出來的猴子。
何巒站在電梯裏聽陳母的一番話,謙虛地自嘲了幾句,但心裏卻是歡呼雀躍的,畢竟給陳巍的父母留下了好印象,來日的路會好走一些。
陳巍躺在自己房間的飄窗上和八胖他們打了一局游戲,符狗不在,輔助跟不上,始終攻不下敵營,三疊和二炮很少上線,只有他們幾個廉頗老将橫掃千軍。
十一點半的時候手機沒電,直接關機,陳巍罵了一聲,手機屁股插上充電線,跳下飄窗去浴室裏洗澡。
外面關了燈,只有屋外淡薄的燈光射進來,沒看見何巒。隔壁是間客房,平時沒人睡,空着,陳巍路過的時候看到虛掩的門扉,從裏面透出淡黃的光暈。
他敲了敲門,正要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門從裏面打開了,穿着浴袍的高瘦身影移過來,陳巍吓了一跳,緊接着就被人抱住了腰。
“老何你怎麽睡客房?”陳巍朝裏面探探腦袋,看到書桌上擺着電腦,被褥鋪好了,暖氣估計是自己爸媽幫忙開的。
“你爸媽讓我睡這間的,不然我要睡哪裏?客廳嗎?”何巒說,他把陳巍拉進屋裏,輕輕關上房門。
客房裏熏了香,平時都是一股木頭的原生氣息,陳巍使勁嗅了嗅,大概是橘葉香。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一屁股坐在松軟的床上彈了彈,說:“你可以去我房間睡啊,在時間局裏我們還睡一間房呢。”
何巒笑着坐下來,浴袍下露出他筆直的小腿,他薅一薅陳巍腦袋,湊過去聞聞,撇嘴道:“多久沒洗頭了,頭發都有味兒了。”
“放屁。”
陳巍騰得站起身把枕頭甩到何巒臉上去,把他撲倒在床上撓癢癢,滾來滾去地玩鬧了一陣,陳巍才趿着拖鞋出去洗澡。出門時何巒拉了他一下,陳巍回頭,何巒看着他沒說話。
驀地陳巍懂了何巒的意思,他攀上何巒的肩膀,踮着腳在他嘴唇上很輕很輕地啄了一下,繼而捂着臉跑進浴室去了。
何巒被他的可愛暴擊了心靈,撲通撲通跳個沒完,捂着胸口在電腦前坐下,手機上忽然跳出一條信息,維修部的部長替楊教授問話,請何巒詳細描述一下十年前的事情。
窗簾半拉着,玻璃門後修着小陽臺,梅瓶裏插着剛從江邊摘下來的梅花,一盞燈會上買來的八角紙糊宮燈懸在頂上,紅色的流蘇很是喜慶。何巒坐在電腦前看陽臺外的大雪,手機按亮熄滅了無數次,最後決定問問緣由。
—為何要知道我所經歷的那件事?楊教授到底是什麽人?
—請不用這麽緊張,楊教授的身份比較特殊,不好向外透露,但他一定是這方面的專家,請相信他的能力。
—我之前已經講過十年前的事了,我所知道只有這麽多,如果你們還想知道的更多,那就要去問問我的父親了,畢竟我不是當事人。
—楊教授今天調查了多方的檔案,發現了一些新的疑點,迫切地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
—我也想知道更多的信息,請問楊教授有什麽新的發現方便告知嗎?
—目前認定這是某種水生生物的組織,不屬于現今世界一切物種,也有可能是從未公開的實驗變種。多方資料中顯示,這與十年前一樁目擊巨型不明生物事件有關。西藏的考古新聞你應該知道,楊教授懷疑你的父親也直面過那種生物,并且從它身上取走了這一條銀線。
何巒疊起腿,屋子裏暖氣烘得有些燥熱,他在手機屏幕前皺起了眉頭。忽然想起父親發瘋時喊着“龍王”兩個字,紅着眼睛大口喝酒時一臉的驚恐,他猛然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還有季垚那邊的事,同樣與“龍王”有關,只不過自己的父親還活着,而季垚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部長又問了何巒一些事情,何巒謹慎地回答,畢竟這事比較複雜,何巒本能地意識到其中關乎着很多人的利益,這是一種可怕的直覺,就好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給部長發去了一張照片的掃描檔,就是縫在軍裝裏的那張照片的正面。其于沒有多說,禮貌地問好過後就斷了聯系,窗外的雪繼續下着,無邊無際。
手機裏存着幾張照片,他翻來覆去地看,除了大片的紅光還有巨大的陰影,其于看不出花樣來。只有照片背面那句“十年後”像反射寒光似的,讓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房門忽然被打開,何巒忙把手機關掉,回頭一看,陳巍在門外看他,下面系着浴巾,上半身裸着,騰騰冒着潮濕的熱氣。
“你為什麽不穿衣服?造孽?把頭發擦幹,不然濕氣太重對身子不好。”何巒扯過床上的毛毯把他裹住,一只手抱着陳巍的背,一只手使勁給他擦幹頭發。
陳巍閉着眼睛搖晃腦袋,頭發本就濃密,這下更是炸成了雞窩。他提起小腿把門關上,整個人埋在何巒的浴袍裏,嘟嘟囔囔地講些廢話。
頭發擦得半幹了,何巒又催促他去找吹風機吹幹,扶在門框上說你不去吹頭發我就不讓你進來。
陳巍果然沒有再進來。
後半夜何巒要睡了,他想去看看陳巍,但這是別人家裏,他不好亂走亂看。拉起被子蓋住腿,躺下來舉着手機給陳巍發消息。
—睡了嗎?我要睡了。
—就隔着一堵牆你還發什麽消息,有啥話過來說呗。
—第二天你爸媽發現我在你床上,他們會怎麽想?
—......好吧,晚安,半夜要是電熱毯太燙了記得自己起來關掉。
—晚安。我會關掉的,你記得要把被子蓋好,不能亂踢。
—知道了,你怎麽跟我媽一樣。
何巒笑着關掉了燈,屋裏一下子陷入黑暗,只有陽臺上的宮燈迷迷蒙蒙一圈光映在窗簾上,一縷梅花香偷偷飄進房間裏來。
他有點累,很快就睡去,半夢半醒中聽到房門開了又關上,然後另一邊的被子被誰掀起來,緊接着一具溫熱的軀體貼在了自己身邊,身上帶着剛洗完澡的香味,頭發燥燥的,撓得人心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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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凍機制解除,符衷從休眠艙中坐起,他看了看對面牆上顯示的時間,03:12,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六小時,可他卻感覺只過去了一秒鐘。休眠的時候全部生命活動停止,防止因為外界時空變化導致自身時間錯亂而死亡。
整間房靜悄悄的,中央那座人機默默閃着紅光,不知何處傳來機器運轉的嗡嗡聲。符衷透過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他們處于太空之中,正在繞地飛行,即将抵達空間站。
季垚不在休眠艙裏,山花仍保持冰凍狀态。符衷沒看到季垚他當然不放心,畢竟自己整顆心都安在季垚身上,首長是他寶貝兒,寶貝得不得了。
從櫃子裏取出衣服要套上,艙門忽然從該外面打開了,季垚走進來,一眼就看到在屋裏走動的符衷。
“你起來幹什麽?”季垚看了山花一眼,走過去幫他穿好外套,“時間還沒到,還要繞行半圈才能到空間站。”
符衷點點頭說他知道:“我就是做夢,夢到大學裏的場景了,那時候你年輕我也年輕,我那麽喜歡你,上臺去彈琴只是為了讓你聽到,還有那首普希金的詩,我也只想念給你聽。”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面前出現了你。”季垚和符衷一起離開房間。
符衷側首低頭在季垚耳邊笑着接下去:“有如昙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他們來到狹窄的平臺上,玻璃罩外是無垠而靜谧的太空,看到這樣的景象容易讓人産生唏噓之感,忽地傷春悲秋起來。但季垚沒有,他靠在欄杆上,身上薄薄的休眠服貼着腰部的曲線。
“首長剛才去哪裏了?我醒來沒有看到你。可把我吓了一跳。”
季垚笑着擡手摸摸符衷袖上的紐扣,說:“我覺得有些悶,就出來透口氣。我跟你一樣,我也做了夢,很長很長的夢,夢到後來實在是太累了,我就想休息一下。”
符衷挨緊他,撐這欄杆陪他一起看外面的星河,輕聲問:“首長夢到了什麽?有沒有夢到我?”
季垚笑得有些甜蜜,其實他笑起來很有風情,只是平時對着外人不容易展露這種風情。他扣扣欄杆,發出清脆的響聲,眯起眼睛笑道:“我确實夢見了你,我們一起去大興安嶺的林中打獵。我還夢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那是我父親。”
“首長會找到你的父親的。”符衷肯定地說,“他也許就在某個地方等着你,他也許被困了,正需要有人去解救他。”
“你說話總是這麽好聽,每一句都正合我意。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究竟為什麽沒有回來,生也好,死也好,我只是想去看看真相,真相也許令人悲傷,但悲傷遲早會來到。”
符衷悄悄握住季垚的手,靠近了些在他頰畔說:“首長不要總是這麽悲觀,我只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能夠少一些悲傷。”
季垚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眉梢挑上笑意,他享受這太空中難得的寧靜,把頭靠在符衷肩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期待的日子,符衷,我害怕孤獨。”
“不怕。”符衷繞着他的頭發,“我在這裏,一直都在。”
季垚微笑,默然了一陣後直起身子對符衷說:“穿越結束出艙的時候,記得把護目鏡戴上,不要睜眼,否則你的眼睛會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