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此去經年
陳巍抖擻起身子,趴在沙發邊沿伸手去夠地上的毛毯,何巒在後面扣住他的腰免得他摔下去,一手按高了電視機的音量。客廳裏只亮着壁燈,昏暗暗的,電視屏幕的光暈打在牆壁上。
他們靠在一處看電視上的直播,陳巍個子比何巒矮一點,歪着頭頂何巒的肩膀。屋裏拉着窗簾,可以猜到外面仍在落雪。有些冷了,何巒把毯子給陳巍蓋上,捂着他的手取暖。
“終于到這一天了。”陳巍忽然說,他的語氣有些感慨,像是如釋重負一般欣慰,“等了兩個月,總算能看到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穿越行動拉開序幕了。”
何巒不是執行部的人,但他在時間局裏生活,對這些自然是早有耳聞。跨度43.74億年,有史以來至少是有書面記錄以來的第一次,若是還有人不知道這件事,那真的是孤陋寡聞了。
“聽說你的首長和你的朋友也在隊伍裏?”何巒身上有些冷,不自覺地挨緊陳巍,背後的鑲邊壁畫中藏着一片紅色的樹林。
陳巍說起這個臉上就飛上一絲驕傲的情緒,他的語氣也飽含了自豪:“你看,站在臺上講話的那個就是季首長。他很厲害的,以前參加反恐戰鬥,還獨闖過撒哈拉沙漠。”
何巒莞爾,季垚的事跡他在時間局裏聽人說起過,執行部那個鬼臉閻王,人長得帥,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何巒的注意沒在季垚身上,他的目光全放在陳巍那邊,看他眉飛色舞地講述季垚的光輝事跡,仿佛那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陳巍一打開話頭就停不下嘴,這就是他的習慣,換做旁人必定受不了他這樣叨叨,但何巒不一樣,無論陳巍說多少話,何巒都是照聽不誤的。
等陳巍結束了一輪嘴炮,已經過去了十分鐘,電視中的季垚仍在臺上對全世界發表演講,雖然他下午剛演講過一次,但這次是全球同步直播,連聯合國議事廳裏,都回蕩着季垚的聲音。
“老何,你說我以後會不會成為一個像季首長一樣的男人?”陳巍扭頭問何巒,“英俊的,果敢的,滿身榮光的,能在全世界的鏡頭前露面的男人?”
何巒揉他的頭發,笑得很溫柔,他把陳巍拉過去,下巴抵着他頭頂,說:“以後的路還長,你還會經歷很多事。我們馬上就要動身去西藏,這也許也會成為一次不錯的歷練。”
想到要去西藏,陳巍心裏既有點擔憂,但更多的是難言的興奮,哪個男人都喜歡冒險,更何況他還年輕,還有一腔的豪氣。
除此之外,不是他單槍匹馬只身前往,他要和何巒一起去,作為執行員保護何巒的安全。這大概是他出過的最重的任務了,他猛然覺得自己肩上有了擔當,每個人都該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或物,他們這個年紀,最要扶持。
符衷褪下了風衣,換好執行服前往訓練室做穿越前的适應行為,坐标儀已經轉移到了發射塔,工作人員正在平臺上調試發射角度,地面上雪停了,是個難得的靜風天氣。
剛才吻過首長,唇上還殘留着他甜甜的味道,符衷喜歡這個味道,苦裏帶香的,還有點酸,夏天的梅子一樣,咬上一口就是無窮的回味。
本想多待一會兒,符衷還有很多話要對季垚說,最後也沒有說成。因為穿越行動迫在眉睫,全世界都等着看直播,最後三個小時也耽誤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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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垚藏好脖子上的紅印就出去了,走的時候特許符衷在他房間裏洗了澡。出來時看到一整個陽臺全都被花擺滿,紅色的玫瑰尤其奪目,符衷坐在窗下聞了很久的花香。
“時間,在和我們每個人賽跑。”季垚在演講中反複提到這句話,符衷撐着膝蓋看中央投屏,聲音灌進耳道,輯商綴羽。
他看着季垚的眼睛,手指輕輕叩擊,忽然打起了《夢中的婚禮》的節拍,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彈過這首曲子了。符衷回味着季垚演講的臺詞,靜靜看着手表上逐漸流逝的時間。
他們都在與時間賽跑,符衷當時還不明白此中的含義,等到多年之後夢中驚坐而起,驀地回想起此情此景,他就會深刻地明白:有些東西注定要消失,而有些東西注定不能被辜負,就像他所經歷的年華,和陪伴他走過這段年華的所有深情,他們與時間打交道,但最後誰都沒有跑贏時光。
“......受光于庭戶而亮一堂,受光于天下而照四方,我們要從前輩身上的學習他們的英勇、精神、思想和氣度,而也将思考其中延續的整個人類的精神......”
符老爹坐在別墅的第一層,牆外又下起了大雪,北京城一如既往地籠罩在黑暗之中,黑暗降臨了已有三十年。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晝夜交替,黎明的陽光穿過樹枝投射在古老的院牆上。那些都是回不去的日子,整個世界的進入了永夜,光明遲遲沒有到來。
他抖落雪茄的煙灰,眯着眼睛看屏幕上那個男人,似是而非的,他的眼裏藏着悠遠的緬懷。
“......在我身後,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執行員,我們應該不言死亡。但倘若我們始終飽含深情和勇氣,背負着使命前行,等我們成沙成土之後,後生将會說:歷史上曾有過這麽一個時代,這麽一群人,他們用愛與希望負重前行,而這些,都是他們生存過的證據......”
時間局北京總部,李重岩撐着傘與幾位下屬穿過空曠的廣場,場中只有松樹常青,一邊的灌木叢和薔薇花早已被大雪掩埋。
他們在雪地中駐足,翹首眺望,遠處有全城最高的建築,巨大的熒屏上,季垚的目光仿佛俯視着整座城市。李重岩聽着季垚急緩有序的聲調,他沉默不語,半晌扭過頭去快速離開。
不知怎的,幾個下屬顯而易見地感受到了這位剛毅的老人身上,傳來了一種海一般浩大的憤怒和悲傷。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我們肩上挑着泱泱的國家,我們腳下踏着先輩壘砌的橋梁。前輩流過的血,後生不必再流;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
白逐陪着太太,面前一杯茶水袅袅生香。太太懷抱着火爐,昏昏睡去,白逐疊着雙手看屏幕,那上面是她自己的兒子,多年不見,季垚的面影變得比以前堅毅硬朗了很多。
她聽着季垚的演講,眼中忽然濕潤,一瞬間有些恍惚,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卻又常在月明之中。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主将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令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白逐輕輕地唱起了這首戰歌,熱淚盈眶。
确實,前輩流過的血,後生不必再流;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
夜間08:30,距離坐标儀發射還有一個小時,符衷提着皮箱往發射塔走去,他手上搭着長外套,肩章在燈下閃閃發光。
轉過回廊遇見了肖卓銘,她的打扮像往常一樣,白褂子上殘留着很久以前沾上的藥漬。楊奇華在和她交談,走過去的時候身上飄過一陣酒精的味道。
符衷看看手表,給肖卓銘打了招呼,女實習生見到他,眼神有些慌張,符衷把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裏,沒說話,在肖卓銘面前停住了腳步。
楊奇華見過符衷,因為符衷常來醫療部治傷,他們是點頭之交,話沒說過幾句,不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符衷知道這位楊教授的身份存疑,但他沒有點破,禮貌地行禮過後送走了教授。
肖卓銘留了下來,她手上抱着文件,聽診器挂在脖子上,眼鏡把她大半張臉都遮了去。符衷笑了一下,随口問起:“肖醫生有什麽話要說?”
“醫生不敢當,我只是實習生。”肖卓銘的聲音淡淡的,似在日常閑聊,“如果你身上沒有哪裏要我檢查,那我就沒什麽話要說。”
“哦。”符衷點點頭,把手上的外套換到另一邊去,“剛才你去資料庫,什麽時候回來的?我之後就沒有見過你了。”
肖卓銘回想了一下,說:“我進去查了些資料就出來了,可能比你早一些,沒遇上也是有可能的。”
符衷聞言沒什麽表示,肖卓銘的情緒絲毫不見起伏,她長得比符衷矮很多,垂着眼睫仿佛啥事都入不了眼。符衷很輕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肖卓銘在鬼扯,但他現在沒空去理會。
“符衷。”身後傳來硬朗的皮鞋聲,有人在喊他名字,一陣鼠尾草的香味撲過來,“你在這裏站着做什麽?哦,原來是肖醫生。”
季垚從旁邊出現,回頭對助手打個手勢,叫助理先行。伸手與肖卓銘握了個手,轉過眼梢看符衷,一如既往的,嘴角繃着漂亮的弧度,嚴厲、不怒自威。
首長來了,符衷自然是要行禮:“首長好,肖醫生正好路過,我們說了兩句話。”
季垚的臉色不太好看,當符衷說起肖卓銘的時候,他的不滿表現得尤其明顯,明顯到肖卓銘都感覺到周身有股幽幽的寒氣。她扣上白褂的一顆紐扣,看看季垚,眼鏡片一閃,心裏猜到了七八分。她自知不能多留,免得徒增是非,匆匆行禮之後從旁邊擦過去,快步離開了。
符衷雖然不是很想回禮,他一顆心只在首長身上,但外人面前總就是要走個過場,免得讓人看出來他和季垚的貓膩。擡手假笑着送肖卓銘離開,頭發忽然被人薅了一把。
“笑什麽笑,什麽東西這麽好笑?”季垚壓着聲音責怪,“我還在你面前呢,你卻盯着人家姑娘看?懂不懂得尊重首長?”
符衷雖然覺得季垚這說的是歪理,但他沒有反駁,首長那麽美,是寶貝,寵都寵不過來,他說的當然都對。季垚私下裏嚣張跋扈、蠻不講理符衷都是慣着的,放在心尖上慣着。
“對不起首長,是我不對。”符衷順着季垚的意思認錯,“我不該看姑娘,也不該和她講這麽久,我就看你,就和你講話。”
季垚穿着執行部的制服,武裝帶綁得緊,腰帶紮下去,一雙長腿畢露無遺。他扣着腰帶,掂酸吃醋的緊,本想端着架子訓人,忽然聽見符衷這麽來一句,頓時臉紅起來。
符衷說到做到,他就只看季垚,光把他的眼睛照亮,清泉石上流一樣,泉下還燒着一團火,灼灼的,把季垚燎了一燎。
一燎當然是心肝顫,但老狐貍道行深,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季垚當然能收住小野狼:“你看我的眼神收斂點,省的別人雨露均沾了,準是個禍害。”
符衷看着他笑,季垚伸手去揉揉他蓬松柔軟的頭發,像摸着狗兒,就差頭上一雙耳朵,身後一條毛毛的大尾巴。
“衣服我幫你拿着。”季垚垂眼去把符衷手上的外套扯過來,“走吧,該去發射塔等着了,別耽誤了時間。”
符衷和他并肩走。兩個人的皮鞋聲靜悄悄地起伏,季垚把符衷的衣服攏在身上,外套長,禦寒用。老狐貍和小野狼偶爾說笑,但彼此都刻意保持着距離。
“剛才你跟肖卓銘講什麽事情?”季垚從助理手中接過自己的皮箱,坐在椅子上稍作休息,演講了一個多小時他有點口渴,符衷給他倒來溫水。
“沒講什麽事情,不重要。”符衷拍拍膝上的灰塵,“重要的是我之前沒來得及跟你講的,我在去資料庫的路上遇見了肖卓銘,她也進入了資料庫,而且從庫中拿走了一宗檔案。”
季垚喝水的動作頓了頓,放下水杯看着高臺外塔樓一般的坐标儀,說:“她怎麽能進入資料庫?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的。”
符衷靠在座椅上,目光越過欄杆,看向落地窗外無垠的雪原——他此時坐在鑿空的山體中,整座山都被修建成了一幢建築物,巨大的窗戶下積滿雪花,懸于高空的蛛網迸發出刺目的白光。
“她拿着他老師的許可證進去的,就是那個楊教授。肖卓銘從庫中拿走了一宗檔案,我去看過,她拿走的,是2010年三月的檔案。”
季垚點點頭,疊起腿,他看看時間,距離進艙還有半個小時,他還可以看半小時的雪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兩邊是不同的時間局,檔案是不一樣的。”
符衷思索一陣,看看四周沒什麽人,挨過去一點,擡手叫季垚附耳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耳語:“飛行考試的時候,第一中轉站的駐站監考官是赫尼科夫上校,他對我說,十年前有一批中國人來參加考試,有人創造了世界紀錄,還來了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
季垚忽地回想起這事符衷對他講過,只不過他沒有在意,今天猛地提起,其中的緣由還真得好好琢磨。
“你對此有什麽想法?”季垚看着窗外負雪的山脈,形似卧龍。
符衷抿唇,稍微坐開一點,擡手與過路的人打招呼,不動聲色地說:“我在北京的時間局資料庫裏查過,官方資料裏沒有顯示有這麽一件事,我對此表示懷疑。問過一些前輩,他們也未曾聽說,相反的是,這件事卻在俄國被傳成了神話,不只是赫尼科夫上校,連下面一個小小的中尉,也對這事很是了解。”
季垚聽出了其中大有問題,他凝神思索了一陣,換了個話題:“你怎麽進入北京的資料庫的?”
符衷聳聳肩,他沒有直白地解釋,模棱兩可地說:“一些特殊手段,但首長放心,是正規程序,時間局沒有找我麻煩。”
季垚見他不肯多說,也沒有為難,畢竟誰都有自己的秘密。他閑閑地擦着袖口,小小一粒扣子上還雕着精致的雄鷹巨樹,雄鷹決起而飛。
“肖卓銘拿走檔案幹什麽?她是中國的醫療部實習生,與俄國的執行檔案有什麽關系?”季垚問,他的語氣有些許不滿,大概是吃符衷的歪醋,酸得很。
符衷知道季垚的酸勁,趁着沒人的時候把他的手握在手心裏,垂眸看着,心照不宣,兩人都不言語。季垚喜歡符衷手心的溫暖,可靠的,強有力的,能給他庇護。
“肖卓銘自身估計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的老師。別忘了她是在楊教授的許可下進入資料庫的,楊教授有和你同等的特權,這本身就不正常。我估摸着,拿走檔案也是楊教授的意思。”
季垚聽他說肖卓銘東肖卓銘西,忽然又有點鬼火冒,他占有欲強,自己的人不許別人有一丁點染指。心裏咬牙切齒地問候了肖卓銘,撇着嘴起身,走到窗邊去看景。
符衷拉過椅子背後的長風衣,從後面給季垚披上,站在他身邊一同看着雪原上黑鋼打造的發射基地,發射塔高聳入雲。
發射基地平時沉到地下,今天終于露出地表。黑色的鋼鐵建築森然立于平原,在黑夜中流動着銀色的光芒,充滿了重工業特有的肌肉美感。
當多有人都仰望着天穹時,季垚俯瞰山下的大地,距離發射基地不遠的山林中開出一輛吉普車,蜿蜒的車轍流淌似河流。
吉普車沒有繼續向前,它在基地外的一片紅松林中停下了。
季垚看車靜靜地停着,沒有人從車上下來。黑夜因為有雪光而亮堂,密密匝匝的桦樹和松楊一望無際。
也許是路過的旅客停下車來看熱鬧,季垚無所謂地想着,但這些都與他無關了。看看時間,時間已經到了,發射塔上亮起了明亮的探照燈,刺破黑暗直入蒼穹,不知何處滾來的轟隆聲席卷了西伯利亞平原。
“時間到了,我們走吧。”季垚插着衣兜離開平臺,“你的家人也許正坐在電視機前看着你,記得跟他們做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