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白家夫人
季母把手機滑進皮包,手抄在衣兜裏,側身避讓過路的乘客,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的大拇指輕輕摩挲槍托上的黃銅雕花,腳步聲在寂靜的車廂中回響。
不過是離開了片刻,回來時座位大有不同,年輕的男子坐在自己座位旁邊的空位上,疊着雙腿翻看薄薄的書。季母屏息,男子是一張陌生的臉孔,穿着立領的毛呢大衣,座位旁邊放着黑皮箱,戴着手套的手指捏着書頁一角,小心地翻過去。
這就是季母一直在找的人,他剛上車時路過季母旁邊,未曾停留,然後憑空消失在車廂中。季母一直以為他是唐霁,卻不曾想,竟是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季母見過唐霁,唐霁的眉毛很淡,天生有股兇氣,那種氣息即使驚鴻一瞥也是是過目不忘的。唐霁入獄那天全城通告,自己兒子遭那麽大罪,全都是拜他所賜。面前這個疊着腿看書的年輕人,身上不見奇特之處,除了一只皮箱顯得有些神秘,他周身透出來的氣質,彰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
年輕人擡頭看見季母站在旁邊,忙合上書起身讓位。薄薄的書頁啪一聲合上,季母瞥了一眼,封面畫着黑白插畫,有種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舊感,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看這種老書,就像冬天穿涼拖一樣不合時宜。
季母攏着衣服下擺在裏間的座位上坐下,面前不知何時擺上了新倒的熱水,乘務員最後一次從車廂中走過,年輕人順手替季母要了一杯。
“夫人,很抱歉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坐在這裏,不知您是否方便?”男人說話也有種老舊感,他稱呼季母為夫人,語氣也客氣,像電影中的紳士。
季母覺得有些違和,與年齡嚴重不符的氣質和言語,還有無邊的寂靜、黑暗的窗外以及紛飛的大雪,讓她恍然覺得自己穿越到了半個世紀,那時自己尚且年輕。
“不,挺好的,你坐吧,不礙事。”季母雙手搭着皮包,斜靠在軟椅上看被燈光照亮的幾片雪花。
男人喝了一口水,把書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禮貌地介紹自己:“我姓季,坐這趟火車去加格達奇,您叫我小季就好。”
季母聽他姓季,扭頭把目光轉向他,男子伸出手,雖然這個舉動在這種萍水相逢的時刻顯得格格不入,季母還是配合地與他握手。外面雪下得大了一些,季母的餘光掃過桌上那本書,黑白封面上用豎行的瘦金體寫着書名“斯拉夫神話”。
忽地一個寒戰,季母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她的目光從書封上移開,緊接着皺起了眉頭。她從一開始就覺得這本書怎麽這麽眼熟,就像自己在很多年前親眼見過,還親自捧在手心裏看過。
“夫人您怎麽了?坐火車不舒服麽?天晚了,您可以休息一下。”男子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一下子沖擊在季母的腦海中,那些封存多年的記憶驟雨一般傾盆而下。
不可置信地回頭看着那個自稱小季的年輕男子,男子含着溫和的笑意,毛呢大衣上的排扣在燈下閃閃發光,他的面容忽然與記憶中的一張人臉重合,但又不完全相像。
那張記憶中的人臉,就是失蹤的十年的季宋臨——她的丈夫,季垚的父親。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發了會呆,你知道,旅途寂寞,更何況是這種下大雪的天氣。”季母語氣緬懷地說話,她的緬懷只對着逝去的年華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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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季捂着熱水杯,看乘務員派送完最後一趟吃食,推着小車轱辘辘從旁邊走過,車廂裏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他們兩個。
幾乎是鬼使神差一般,季母的注意忽然被《斯拉夫神話》吸引過去,她指指桌上的書,笑道:“我可以看看你的書嗎?”
小季沒有拒絕,他很有禮貌地把書遞到季母手中,季母垂首翻開書頁,每一頁都印着插畫,版畫形式,那些神話中的怪物顯得面目猙獰。翻到最後,尾頁下方印着一串小字,對着燈光仔細查看,末尾一行寫着“1990年第一次印刷”。
1990,距離現在剛好三十年,也就是空洞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年,季母忽然覺得手腳冰涼,就像半夜做夢,夢醒了渾身冷汗,黑暗掐住了喉嚨,呼氣沒了進氣。
她擡頭看四周,燈滅了幾盞,整節車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睡着了,或趴或倚,巨大的牛津布包塞在座位底下,有的人面前還有熱的咖啡,正袅袅冒着白霧。
季母笑着還回書,說:“你怎麽還在看三十年前的書,都成老古董了。”
小季卻顯得疑惑:“夫人,這是今年最新印刷的書,您怎麽說是三十年前的?1960年國內還沒人翻譯外國的神話呢。”
一語刺中了季母的神經,像一根針紮進骨髓裏,瘋狂往裏鑽,剛才這個男人說什麽?今年最新印刷的書?今年是多少年?季母忽然忘記了年份,她打開皮包翻出手機,屏幕亮了,卻顯示接收不到信號,頂上顯示着此時此刻的時間,1990年1月22日,23:42。
1990年1月22日,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在這個時候,她第一次遇見了季宋臨。同樣的火車,同樣的大雪,同樣漫長的黑夜,同樣的一本書。
火車不停歇的向前飛馳,窗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濃重的黑暗,微弱的燈光透出去,只能看清飄落的雪花,風估計很大,雪毛子被扯得上下翻滾。
像是被利爪掐住了喉嚨,那種冰涼的窒息感再次襲來,季母恐覺自己是否身在真實的夢境中,夢中又回到三十年前,那趟開往大興安嶺的火車車廂上。
所有的場景,所有的對話,都是當年舊事的重現。
“現在是1990年?”季母問,她坐直了身子,看杯中的水随着車身晃動。
小季點頭,季母低頭看自己的手,那雙手原本布滿幹燥的皺紋,現在卻是年輕模樣。她猛然扭頭看身邊男人的臉,眉眼很像很像,但季母認定這不是季宋臨,這是夢境中唯一出錯的地方。
如果真的穿越到了過去,那身邊就該坐着年輕的季宋臨,自己的丈夫,季母是一輩子都不會認錯的,那種刻在骨頭上的記憶,是如何也磨滅不了的。
有人在搗鬼,這個人擅長催眠,他催眠了車上所有的人,竊取了季母的記憶,重現出三十年前的場景。季母穩住心神,這個人是誰?是否身處夢境之中?
咖啡還熱着,車廂裏彌漫着煙葉和苦甜的香氣,完完全全就是老火車上常有的味道。女人抱着孩子歪頭打瞌睡,男人重重地打鼾。
季母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從衣兜裏拔出手槍,嘩啦一聲槍栓拉上,槍口頂在了面前男人的眉心。
“你是誰?”季母冷冷地出聲,她已年過半百,頭發已花白,但眼中的淩厲和拿槍時穩當熟練的手法,讓她重新煥發出年輕的光彩。
小季沒有躲避,他緊緊盯着季母的眼睛,保持那個疊腿的姿勢,臉上竟慢慢浮上笑意。車廂晃動一下,杯子倒了,水潑到地上,玻璃杯發出刺耳的響聲,四分五裂。
玻璃碎裂的響聲中,“小季”的唇角帶着陰陰的微笑,神色忽然變得像插畫中的怪物一樣猙獰:“白夫人,看來這個夢境還是沒能困住你。”
轟一聲槍響,子彈出膛,打進“小季”的額頭,那一瞬間季母看到對面窗戶上自己的倒影,分明就是二十一歲時的自己。
槍聲驟然結束,玻璃的最後一片碎渣也落地了,車廂中炸開一陣氣流,季母猛地從座位上驚醒,周圍人聲嗡嗡,還是那節車廂,女人輕輕哄孩子入睡,男人坐在一旁聽電話。
看看旁邊,座位仍空着;看看桌上,一杯熱水早已涼透;看看手機,時間是2021年1月22日,23:42。
季母松了一口氣,槍還在口袋裏安穩地躺着,窗外的大雪沒有停歇的意思,火車正在過隧道。剛才的夢無比真實,真實得就像時間真的倒流了一樣,甚至手心還有被槍震痛的感覺。
環視四周,沒有穿毛呢大衣的年輕男子,但季母沒有掉以輕心。她擦掉額頭的冷汗,看看手機,剛才季垚給她打了電話,這一點倒是實實在在的。
快半夜了,困意全無。季母看着屏幕上季垚的名字,攥緊了手機,偏頭看模糊的大山輪廓,長久地沉默。
季垚剛說了一個字,母親就挂斷了電話,雖然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畢竟之前任何一次都是這樣。掐滅了手機,季垚沒有說話,顯得有些落寞,靠在符衷肩上盯着牆上的屏幕出神。
符衷給他放了電影,季垚随口說了一個名字,符衷給他放,是十年前的老片子了,季垚歪着頭看。
“岳母沒有接電話?”符衷很快改了口,這個輩分自然不能亂。
季垚擡手撓他的頭發,一只手輕輕拍身上的被褥,說:“我才喊了一聲,她就挂斷了,估計是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吧,不過沒事,我早就習慣了。”
他說是習慣了,其實剛才落寞的一瞬符衷還是看在眼裏,他知道首長就是嘴硬心軟,心這麽軟一個人,怎麽會堂而皇之地就習慣了這種堅冰似的隔閡。
符衷繞着季垚的頭發,低頭親親他的頭頂,把聲音放輕:“你和母親是因為什麽才鬧得這麽僵?有什麽坎過不去呢?”
電影開始放映打鬥場面,老片子比不得新片子的特效,連音效都滲出一種久遠的年代感。季垚把手塞進被子裏取暖,淡聲道:“自從我父親失蹤之後,我母親跟我的關系就漸漸差了,她非常反對我加入EDGA,為此吵過很多次。後來我還是進去了,從那時候開始母親就沒讓我進過家門,也沒有通信來往。”
他淡然地說起往事,往事性質不同,語氣沒有說想念符衷時那麽缱绻婉轉。他對什麽都顯得不甚在意,仿佛就是家常的小事,明天就會解決。
符衷大致了解,這還是季垚第一次對他說起有關母親的事情,符衷看得格外珍重,季垚說一個字他就藏一個字,藏起來,當寶貝。
“為什麽極力反對你加入EDGA?”
季垚在他脖子間蹭了蹭頭發,符衷感覺像是一只貓在撒嬌,季垚把腿縮起來,盯着屏幕上的男主角說:“可能是因為我父親,也可能是因為我姨媽,又或者二者兼具。”
符衷沒有言語,首長的家事很複雜,同樣也不堪回首。首長經歷過太多磨難,他從家庭裏獨立出來,所有的風暴都是自己一個人承擔。
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纨绔少偉男。
從冰原火海,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男人,此時的安靜地蜷曲着雙腿,把頭靠在自己肩上,符衷聽見他平穩的呼吸,看到他眉目安寧。窗外微雪,梅花香氣飄進來,飄到懷中落下。
季垚毫無防備地倚在符衷身旁,以一種信賴又依戀的姿态。符衷的手輕輕撫摸他的後頸,不帶一點邪念,幹淨如白璧的心思,他要把首長捧在手心,放在心上。
“我的姨媽,也就是我母親的親妹妹,也是在十年前死去的。”季垚吸吸鼻子,他有些冷,往符衷懷裏靠,“我出席了她的葬禮,同樣出席的還有時間局的人,比如現在的最高指揮官,還有執行部的部長、副部長等人,但是我的母親沒去。她在屋中坐了這一整天,看着一個相框出神。”
符衷拉起被子蓋住季垚的肩膀,讓他靠着自己的胸,手抄到前邊去抱住他。電影一幕一幕轉換,季垚看得心不在焉,他三言兩語講訴舊事,語調冷清。
季垚鈎住符衷的手,他的手就擱在自己小腹上,尋覓幾下,與他十指相扣。符衷看着扣在一起的手指輕笑,低頭用鼻尖蹭季垚的耳廓,惹得他不停地躲,但總也躲不過去。
“別總是擦我的耳朵。”季垚拍他的後腦,在他臉頰上親一口,“癢得很。”
“以前首長在我飛機上睡着了,我就是這樣喊你起來的。”符衷說,“那時候首長可沒說你癢得很。”
季垚抖抖被子,撇着嘴說:“那時候我哪敢說這種話,你也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我還是拎得清的。”
符衷神色委屈:“要是早點說就不會這麽麻煩了,首長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咱們都是男人,這種愛情太敏感了,我怕你接受不了。”
“我怎麽會接受不了,我每天想你都想到發瘋,做夢是你,醒來是你,回頭還是你。”
季垚紅着耳朵笑,靠在符衷身前,讓他綿綿地親吻自己的脖子。符衷想親他脖子後頭突起的骨頭,把睡袍衣領拉下去了一點,季垚一扯又把領子扯上去,說:“別拉我領子,你就親我露出來的地方就行。”
“首長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親一下這塊骨頭而已。”符衷按按季垚脖子後面,睜着一雙眼睛表示自己的清白。
季垚在這樣的神情面前是繃不住的,他緩了語氣,退一步妥協:“就只許親那裏,不許扒我衣服,要是多親了一點,今晚你睡地毯。”
符衷豎起手指發誓他絕對不動首長一分一毫,季垚笑罵他恃寵而驕,符衷說能被首長寵着那是自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吻落在頸後,燙燙的想塊火烙子,季垚撐着手,垂眸輕笑,他很喜歡這種親吻的感覺,二十七年頭一回有人這樣親他,深的淺的,全是新奇的嘗試。以前只聽說一個吻怎麽讓人銷/魂,季垚今兒算是摸清了其中滋味,他喜歡符衷的嘴唇,喜歡他強勢地霸占自己,知道自己全部都歸他所有。
“首長是不是害羞?”符衷突然咬他耳朵。
季垚搖頭:“我為什麽害羞?除了被你的騷話騷到了我會不好意思一下。”
符衷幫他整理衣領,說:“那為什麽首長不肯讓我多拉一點衣服下去?我從沒見過你不穿上衣的樣子,無論多熱你都穿着長袖,也不挽袖子。”
“個人原因。”季垚挺挺腰身,手掐着腰線,“我被火燒過,背上全是傷疤,你還是不要看的好,免得晚上做噩夢。”
季垚正在拉自己腰帶,符衷從後面擁上來,壓着季垚的背輕聲說:“燒傷過後有多疼?”
“很疼,非常疼,疼得流眼淚,眼淚流到燒傷的地方去,更疼了。”季垚面帶笑意地回憶,“那時候我感覺自己要死了,眼前看不見東西,只能聞見很濃的血腥味。”
符衷親他的眼尾,季垚的睫毛有些顫動,符衷把他抱緊,聲音在耳畔徘徊:“有我在,首長不會再這麽疼了,我舍不得你流眼淚,你這麽好,應該像璧玉一樣藏在懷裏保護着。”
季垚想想那段日子,這麽苦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還有什麽坎兒過不去?現在身邊還有一個符衷,一個愛他的男人,他們并肩戰鬥,又何懼死亡?
“你這麽好,我舍不得受傷,也舍不得死。往後有什麽事情,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遇到事情不要一味往前沖,先保護好自己,再去考慮其他人。”
“首長不是其他人,首長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還是那種占有欲,季垚歡喜得緊,他想被一個人完全霸占,其他人無從肖想。他聽着窗外雪落,算着時間,他想時間慢一點,就這樣停在此時此刻,最好是一萬年。
“天晚了,睡吧,明兒起來回貝加爾湖去,快要穿越了,得回去休整準備。”季垚拉着被子對符衷說,回身跪坐在他兩腿間。
符衷被他這個姿勢撩得心跳加急,身體起了反應,但他知道現在不能亂來,首長是白璧,白璧是不能開裂染瑕的。
關了燈,梅花樹的影子投在窗上,房間淡淡一層暈黃的光,角落裏燒着柏木熏香,幹燥溫暖。一床被子攏在兩個人,季垚把頭擱在符衷的臂彎裏,擡着手指數符衷衣服上有幾條褶皺。
“細腰。”符衷突然悄聲道。
“嗯?”季垚應了一聲,擡頭看符衷的臉,看到他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眼裏鑲着淡淡的光。
符衷笑道:“首長承認自己是細腰了?”
季垚臉上騰地一紅,拍了他一巴掌,罵他不正經。符衷的手按着季垚的腰線,緊實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弓弦。他喜歡季垚的腰,剛才他挺腰身的時候,能讓人回味十萬八千回。
裹在被子裏鬧了一陣,季垚踢了符衷幾腳,耳朵紅泱成了城外碧水。符衷笑着翻身過去,一邊咬住季垚耳朵,一邊把他摟緊,叫了一聲:“寶貝兒。”